大燕宁雍十八年。深秋夜。血光冲天,尸横遍野。
昔日万家灯火繁华长安城经昭军攻克不过半日,便从千年轮盛至今,文人墨客口中夸夸其谈之板乐圣地,沦陷为业火遍地、支离破碎的魔鬼城都。
“昭军攻破了一一”
“我们能往哪里逃……哪里都已被敌军侵占了……”
城门遭重创,畅通无阻,兵荒马乱。
无尽兵甲战马源源不断涌入这片破土,像是在为这场胜败已定的战乱撰写最后的尾词。
“杀出去,”混乱中,一袭蓝衣立于血河疮土之中,苍白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一条银鞭,朝身后残余的影卫道,“是生是死,由天定命。”
“杀出去。”
滚滚硝烟落宫城,金玉宫宇断壁残垣,琉璃瓦碎。
古树倾倒横在宫道中央,随之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森白骨,血肉模糊。
可是如何能杀出去。
有人哭,有人死,有人正在遭受酷刑。
杀进皇城,血红旗帜挥过滚滚浑浊硝烟;那赤焰染着月辉,坠至敌军盔甲,反射出刺眼苍白的光泽。他们踏尽万千尸骨,嘶吼呐喊攻入城池营垒。
只叹大燕朝堂已然名存实亡,各方势力早在数载前便被腐朽二公渗透到底,帝王失去兵权,不学无术,奢靡无度,故使国库吃紧,百姓苦不堪言。灾害愈演愈烈,分部官兵坐享其成不论他人死活,政治暴乱黯淡,已无生机。
无粮草、无劳力,无民心,国库粮仓坐吃山空,早不复开国初年的繁荣昌盛。
曾任大燕三公之一的曹太尉驾了匹宝马,血红战马毛皮顺滑锃亮。他领着数百精兵停于宫殿百阶前,仰起脖,大声喊道。似是痛快极了:“狗皇帝,出来送死 ——”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疾风袭来,抹过他额心。这速度太惊人,他还未曾回神,那嚣张肆意的笑便僵于脸上。
待血流丝丝淌下,精兵才猛然间敛去傲色,训练有素翻身下马。
那是一柄暗箭。精致小巧,可随身携带。从殿□□至这里来时间并不短暂,可见对方武功不容小觑。
直到曹太尉身躯从马背摔入尘土,血液淌向四面八方,映着尸骨刀痕,逐渐泛黑。有人粗略扫过注意到这点,心中了然,猜想这支箭恐怕涂了毒。
硝烟弥漫,随血雨腥风席卷而来,涌入金殿。
殿内。
烈火焚天,燃光遍地。
内部金殿被糟.蹋到不成样子,覆着银云细纹的白玉书案被凶狠力道炸为两段,雕花金瓶也葬身火海之中。
龙椅碎为数截,堆砌起来,犹如现今卷入战争中的无辜百姓,累堆的寒潮死尸。
此刻黑烟浓郁熏人,一派颠覆景象。
大燕国师来回踱步,抓住身侧状似沉思的白衣男子,颤声道:“能撑到几时?”
白衣男子侧目而视,垂眸估量,回他:“撑不得了。”
“什么意思?”国师眉间深皱。忍了又忍,最终没能憋住,恨其不争破口大骂起来,“早说勿掺和这些皇家私事,劝了骂了都做了。这趟浑水你偏要管,管了这么多年也该清醒了吧?你也看到,大燕无望,国灭之日总会来的。你难道还真要为了一个废物皇帝身陷囹吾当中……纵使你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我未曾说过,”白衣男子垂眸,掩住的剔透眼珠不禁偏转,望及某处一触即收。他深吸一口气,却露出淡淡笑意,“信我,定能安然无恙。”
国师闻言一愣,随即低声骂了他:“你他妈真是个神人。”
下个瞬间,他蓦然攥住对方瘦骨嶙峋的腕部。那触感太可怕了,简直像是握着一支腐蚀掉皮肉的兽骨,冰冷且细弱,像是自己方才若没控制住力道,它多少都得断裂崩坏。
但眼下局势紧迫,国师顾不得太多。
双眼猩红可怖,抓他手腕的力道愈加不知收敛。大概是心态终于被击垮,他勉强稳住心绪,迫使自己恢复冷静。
他道:“没时间了,柳大人。我们带陛下走。”
白衣男人却幽幽道:“你带陛下走即可。”
“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话?!”
国师气着气着更疲倦,抬手捏了捏山根,气得恨不得将对方砍晕拖出此地,再也不要回来。
但他不能,也不敢。
国师痛心疾首:“胡闹。你必须给为师活着。”
白衣男人不动声色笑了笑,配着此景,大抵多含悲凉之意。他望着他:“若我说,我偏偏不惜命呢?”
“你……”
“外面李党曹党仅剩百人,随便杀杀就算了,”殿门严封密闭,宿纸溅上几道血痕。白衣男人收回笑,从怀中拿出一只干净朴素的绣花荷包。捏了捏,递给国师,轻声道,”待陛下醒来请务必将此物交给他,今后虽大可能无法再度相见,但其中有些东西还是要给他看的。我愿他能明白,也求他从此别再回大燕。”
国师瞪大眼:“那你呢?”
“你如何?”
“……我么,”柳垂泽长叹一口气,趁其不备伸手将对方猛地一推。
随后,布满细密裂纹的流泉飞鸟瓶被人为偏移几许,不过顷刻,国师倾倒之地迅疾地出现一密道。
他身陷火光中,雪白身躯仿佛满是疮痍。
这道一碰即碎的影映入国师骤缩的瞳孔,瞬息间,密道关闭,一切如初。
他无力似垂下手,苦笑呢喃:“自然是死了。”
他亏欠这片故土太多,苟延残喘度过数不清的岁月。如今死期将至,他当然会选择执意留在此地,即使自己本命不该绝。
柳垂泽闭了闭眼,下定某种决心,撩袍坐于龙椅之中。
而后,抬眼直视长阶处,一言不发。
皇城郊外,月如碧洗,林海绿涛。萧瑟秋风抚过发顶,带来稍些凉意。
此处是为大燕荒芜之地,百余年以来无人打理管治,再加之此地极为偏僻,路径曲折离奇,基本没多少人能绕出去抑或深入寻探。
目前敌军尚未抵达,四下静谧了得。
但有枝叶折断、稀疏喘息互相交错。
龙鹤祥瑞金丝纹覆住的玄色衣襟勾住一缕风,来得勿忙,去得更甚。月色如水,世间万物皆染了层霜白。
墨承意跑累了,脚步慢下来,扶着树干喘气。
大抵是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的原因,此时家国破碎,他往后便只能如这般狼狈模样度尽后半年华。
思绪及此,他紧皱秀眉,像是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随后,抬头,哑声问:“垂泽在哪儿?”
不说还好,这话头一抛,不仅是国师沉寂不言,就连那残余的影卫,脸上表情都是欲言又止的诡异默语。
墨承意也并非不会察言观色。
见众人如此,他只感到原本狂躁炙热的心此时骤然凉了。心中似乎有段始终阻隔着某种情绪的弦即刻崩断,起初一丝一缕,而后彻底消散。
视线霎时朦胧,他蓦然攥住国师宽袖,平时威严沉稳的发声,此时却磕磕绊绊,语序混乱:“我知道了,屠城、曹李两党、密道…这一切都是他料到的对不对?”
“因为知道我治国无药可救,大魏穷途末路,所以他私地里替我准备这些…中秋宴我吻他,他却一反常态郁郁寡欢,倒头便说要与我一刀两断,让我好自为之…劝我既往不咎放下一切,”墨承意语速越来越快,头也愈发疼痛。他险些喘不过气,似是抓住最后一根草木,缓缓地,“…他做了这么多,如今是仍在大燕么?”
国师再也无法装聋,道:“是,柳大人离不开大燕。”
得到答案,墨承意倒退回树干,怔愣良久,笑出了声:“原来如此。”
“…”国师咬紧下唇,片刻尝到血腥味。
反复张口多次,才艰涩道:“陛下,泽儿同我说过,他从未怪罪过你。”
墨承意麻木道:“我待他薄情,这是假话吧。”
话到如此,国师也不便多言了。
“离城之际,泽儿让我托一物于你,”恍惚间,国师终于反应过来。从袖中取出那只荷包,放于掌心,伸入墨承意眼下,“他愿你,这辈子都别回大燕。”
墨承意取过荷包,指腹摩娑几遍。神游许久,才解下那系着褶口的红色细绳——里面珍惜保存着一块雕有浅黄桂花的双鱼玉佩,一支白玉簪,还有一张折叠多次的白宣纸。
“他竟还留着,”墨承意疲惫地垂下眼,喉间哽涩,苦笑道,“君清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以往不做倾诉,因为他周边无人,后面还是我努力劝说他才愿意将心中郁闷与我细说。是我让他伤心了。”
缠绵数十载,赠物仅三。
凄惨到如此境地,恐怕最初年少气盛涉世不深的柳垂泽也没法预料到,曾经的那些山盟海誓,缠绵悱恻,才度短暂的岁月,便吝啬无趣到这般田地了吧。
他气息不稳,被这荷包里的物什扰得心绪不宁。
国师仍旧不作言语。
墨承意拆出宣纸,目不转睛,神色毫不掩饰他的渴望索求,但心又是那么后怕胆寒,怕一切难以接受。
偌大宣纸只着墨一句诗词。
一一若有独梅拢清雪,散尽愁苦续相思。
墨迹模糊不堪,完全没有印象,大抵是被墨承意忘却很久了。
“泽儿替我们寻了个好去处,”国师低眉,不忍再看,“陛下,耽误不得,我们走吧。”
墨承意仍旧捏着宣纸边角,一动不动。猎猎寒风无情刮动,吹得他眼睛刺痛,近乎能够流下血来。
国师见他不为所动,似乎是魂魄离体了,心中清楚其中缘由,退后几步走出树林,不再叨扰。
残余暗卫脾性大多冰冷无情,一味站桩,目光坚定,不怎么有人情味。怕留在原地起到反作用,国师将他们都遣散了。
此地只有他一人。
玉露凋伤枫树林,秋阴不散霜飞晚。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墨承意受着萧瑟秋风,手臂垂落,浑身无力,斜倚繁盛桂花树之下。秋节遗留的桂花片片金光灿烂,璀璨夺目,寒风裹挟万千碎花清香扶摇直上直达青云,又遭如墨黑云隔绝,纷纷摇落,落花如雨。
墨承意嗅到花香了。
他愣怔良久,届时才终于仰脖,琉璃色的双眸隔着巍巍高楼,层层花林,落到远方处战火连天,支离破碎的大燕。
那里还有他的人。
柳垂泽还在那里。
他要将他带出来。
墨承意登时站直身躯,将这些旧日情物悉数收入荷包内,收至宽袖隔断内里。趁国师暗卫众人晃神之际,逆着夜风银星,踏出这花明柳暗绕天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