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最近一役概有三个时辰,眼下估测双方伤亡相差无几,这才稍显安宁。他在途中眼见自己曾经的子民流离失所,哀嚎嘶喊。帝像坍塌,哪里都是,他不禁脊背攀寒。
墨承意心有所感般望着大燕的山残剩水,一种莫须有的悲怆悔恨之意应运而生。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而且,现在的境地,他也没资格去追溯这丝源头了。
黄河九曲,宛转蛟龙泉急,白雪暗淌,黑惨淡未央。满目疮痍。
他不停歇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程,终于再次驻足在这片故土。
四周空旷无人,甚是寥落。只是烈火灼烧物什的微弱动静仍不停歇,除此以外只剩下孤寂空无。
墨承意跑得凶,推开殿门之时已站不稳身躯,滚滚热风烫着他,闭了闭眼,不顾残焰冲进其间。
他神色张皇,步履匆匆,扒开烧为焦炭的梁木,撞毁坚如磐石的石琢雀替。脚底全是死人,全是解血淋漓,他只觉得头疼得愈发不可挡,几乎能够使他就此疼晕过去。葬身于火海。
黑烟厚重碍事,墨承意心慌得手心出了冷汗,抑制不住恐惧,边找边喊:“柳垂泽!!!你在哪儿!!”
从朝堂沿官道,东宫至西院,都没有柳垂泽的身影。
怎么会哪里都无影无踪,若不是已经…墨承意咬紧后糟牙。
“君清,垂泽?”
“你出来好吗?”
余音回荡,但杂音更清晰些。
在他掠过西院白鹤亭时,层层金桂灿烂后方,传来几声虚弱费力的呻吟。
墨承意赫然刹住步伐,拔开鹅黄花团,浓绿繁叶,俯身将弓背蜷缩于白鹤亭角落的柳垂泽揉入怀中。
鼻尖蹭过青丝,他关切道:“如何?可有不适?”
“…无碍,”柳垂泽猛咳几声,咳出了口滚烫浊血。如月的皓眸触及他时滞留分秒,语气里难免搭杂几许无语,“臣不是让陛下切勿回来……怎的还是在这?国师那懒家伙又办事不力了。”
见他还有力气说话,墨承意心中悬石终于落实。
他将手臂挪至对方膝下,使力横抱起来。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你现在太虚弱,不宜多言。这城中局势尚不清楚,准不拿他们会不会进一步深究此地…我带你走。”
说罢,径直离去,只有那抹清淡花香留于原地。
柳垂泽没有多余气力,全身上下血污浸染,稍微牵动都是刻骨的疼。
何况他也不怎么想表现得过于冷淡疏离。新帝无意他多年,先前始终不冷不热,行如陌客,眼下对方终于挣脱囚笼,他自然是…万分庆幸的。
待两人抵至那片花枝密密,国师已在原地等候多时。原本他拢袖歇于暗卫腿部,在等到人后便挥手让暗卫站起来,退至身后。
随后一脸复杂走上前,看看灰尘满脸的墨承意,又看看被墨承意圈在怀里不省人事的柳垂泽。
看了大半天,情不自禁感慨道:“…你俩。”
连敬称都懒得出口,可见是真的气得不轻。
“有话待会儿再说,”墨承意低声道,“国师,君清他…”
国师转身便走,闻言一顿,头也不回:“你都知道了?是蛊毒。”
墨承意一怔,咬及下唇:“什么时候的事?”
国师叹气,望向夜中残月高悬:“不可告知。”
“自从中了蛊毒,他相比以前更加木讷,行事谈吐尚可自主,一但涉及精细的方面,恐怕不复如初,这档事他也就做不得了,”国师垂下温柔的眼睫,月辉映之天光云影,于三人之间落下几许阴影,“既然他未曾想过与你提及,那当他,的确是无药可救。”
不论哪方哪面,都病入膏肓。
“无药可救吗,”墨承意掂量几下,自嘲一笑,“我才是那般无药可医。”
……
秋冬交代序,申霜白绥绥。原野生暮霭,阶墀散夕霏。
秋去冬来,一片冰天雪地,寒从心来。
大燕之北无限延展,于与大昭两国疆域闭塞之地绕山而行数百里,便可见得一片花红柳绿,古桥流水。
这座小城经久无官兵入侵称霸,未有他国名门贵戚探访,山青水清,城民欢乐,俨然一派和平安逸。
小城往东霜冻寒林,朔风呼啸,在那山峦纵横交错处,却伫立一间小院。
小院冷清,有只黑羽鸟穿林雪而过,恰巧落在院中某一紫袍男子肩上。鸦发如飞瀑飘在空中,映着庭中红梅,如华薄雪。
此男子正是大燕国师,不过前大燕早于秋季收尾时彻底沦陷,匈奴称王,皇权惨遭瓦解,这个称呼恐怕也不适合就是了。
又有阵阵梅香散逸,国师将黑羽鸟关进鸟笼,负手而后,瞥一眼梅树掩护下的那串护花铃,久久不能回神。
算上日子,今夜也该是时候了。
国师眨眨眼,雪粒顺着鼻尖滑落,重归于土。他事先吩咐暗卫今夜暂且留宿山腰客栈,无事需求,只盼愿好歹今晚切勿打扰到他们便可。
他同样离开小院,驻足曲径通幽处,遥望贪恋,不消片刻,也走了。
靡靡夜色,山脚城中却是万家灯火,人群熙攘,灯色如蜿蜒金海涌至天际。年岁将至除夕,早早便有簇簇烟火绽放了。
通常是一抹亮色直冲云霄,随之向四面八方迸溅开去,化作落星如雨。映衬着深冬夜间的寒星子芒,悄然散去。
小院依旧清冷了得,流光溢彩,无意间照亮红梅树底那黯淡处,依稀有两道人影相互依偎交叠,难舍难分。
耳边温热吐息萦绕不止,应和着烟花绽放的沉闷动静。
墨承意抱着柳垂泽,在那棵腊梅树下。素白指尖穿透过对方如墨长发,梳理两下,声音又轻又哑:“还疼不疼?”
怀中美人面容依旧温文儒雅,眉眼间照常凝有揽不尽的风华,却因病魔缠身,饱经折磨与摧残,淡然处之的脸浮现几分显而易见的病气与难过。
形如枯骨的手抓住墨承意墨蓝束领,艰难地喘着气,眯着眼,拂去他青丝间落下的清雪,气若游丝道:“尚可忍耐。”
“那便好。”墨承意任由他摸自己,转而恶趣味捏了捏柳垂泽的脸,忽而,付之淡淡一笑,“有句话,很久之前就想问君清了。虽然年岁久远,但我总是觉得你应当是喜穿黄衣的,如今却是常常白衣在身。”
柳垂泽又呼出一口热气,沉吟片刻,回道:“它本来是黄的。”
“是么?”墨承意有点惊讶。
“嗯,不过只是洗的次数多了,褪了色,”他咳了几声,唇间溢出一丝血,“总归还能穿,白衣也好看。”
“……对不起,”墨承意俯首吻了他的眼尾,那里有粒朱砂痣,明艳如初,“……垂泽,真的对不起……是我让你这般万劫不复,你该恨死我。”
柳垂泽闭眼轻笑:“恨你了又能如何呢?”
大雪纷飞,情即落定。
柳垂泽闭眼隐忍,忽再次睁开眼,拢了拢双臂间那枝已经干枯失香色的桂花枝。
这还是数月前他们在大燕全身而退时,墨承意见他心神不定,暗自断断续续发了半月的高烧。为了哄他,特地去山顶福乐寺折来的。
现如今,大概也要随他而去了吧。
他们彼此亲吻,索求。爱而不得,若即若离。
寒雪飞扬飘落,凝聚在他们发间,脸侧,衣袍,花中。冰寒入骨。
犹如一夜共白头。
气若游丝的柳垂泽忽然用尽全部力气,抓住墨承意冰凉修长的手。
“这一世,是你负我。”
墨承意不顾其他,垂首,眼眶一片猩红色:“是我负你。”
“……那,”这个常年流荡于深宫的腐朽灵魂,最终还是找到了归属。
柳垂泽语气越来越弱,双眼缓缓闭合,“……我可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了。”
轻飘飘,哽咽融化在风里:“你给我,好好……活着?嗯?”
风雪无尽相思情。尾音未落定,柳垂泽耗尽了气力,歪头靠在温热的胸膛,似乎是累极了,慢慢合上了眼,便从此歇芳菲,再也不见。
墨承意将脸埋入柳垂泽逐渐发凉的肩颈。
最后,他低头,替其抹去清泪,将柳垂泽完全揉进自己怀里。
“……我求你别放过我。”
大燕建国之初,美人云集,华乐彩章,民风和乐,国运无忧。
堪称光明璀璨,前途无量。
先有太子墨承意年少有为,秉持明理清政心念挥毫献策,从天论到地,从小我谈至朝堂。
后有一纸改革文献奉之先帝,先帝观览后使然欢喜,赐其诨号“太锦”,太子一夜风流,杰出而不凡。
登基初始,河清海晏,普天之下无人反叛作怪,实是大燕之幸。
及冠后,持剑御驾亲征,夺回国土,屠杀倭寇,驾马归来城门大开,锦绣白衣抱花相迎。
终结,国君未能免俗,暴政治之。
大燕社稷为墟。
苟延残喘十日,大燕灭亡。
……
良人长辞,先帝疯魔。痴傻呆坐风花雪月间。从晚到晨,从夜至朝。不离丝毫,未谈吐半句言语。
可是……
先帝呢喃。
可是我先前说过的。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枯黄桂花枝被风吹散,细小花朵没了踪影。大燕先帝跪坐如华风雪中。
国师远去,不惹是非,从此充做逍遥客。
三日后,先帝持剑自戕于红花白雪,天地无极。
至此。故事终。
万人吹嘘。无从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