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垂泽道:“陛下都快舞象之年了。”
“男儿至死是少年啊,”墨允恩握拳,憋着笑,低声高呼,“这样老得比较慢,爱卿怎能如此死板。”
柳垂泽登时不开心了:“我死板?”
此话一出,墨允恩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急忙刹车安慰道:“没有,我死板。”
长阶依山势而建,虽不若长安的福乐寺那么曲折蜿蜒,望不到尽头,但好歹笔直耸天,巍巍壮观,二者各有千秋,不可相攀。长阶刺穿山间缭绕云雾,越往上走,越是花木渐明。朱红檐顶缓缓清醒,煌煌明灯彼此接连,融合,延伸开去,更是云锦坠入川谷,令人心生向往。
柳垂泽就这么慢慢走,也不搭话,不知是陷入哪段回忆,任凭墨允恩唤他多少次,也未曾给过回应。
直到腰际被某人一戳,才恍然如梦,回神瞥去一眼,哑声道:“嗯?怎么了?”
墨允恩停下脚步,蓦然侧过身。不待茫然万分的柳垂泽反应过来,伸手也把他掰正,面对面。奇怪的是,以往如此多看他半眼,柳垂泽就要害羞转头,这回不知是怎么了,饶是自己看再久,柳垂泽连个笑也没给他。
不禁问:“你才是怎么了。”
“……抱歉,”柳垂泽眨眨眼,“我有点……不在状态。”
墨允恩携他手:“又想起什么了吗?”
柳垂泽疲色尽显:“有点。”
墨允恩道:“待会儿安抚好众位将士,柳大人记得给朕留个门,或者留个窗也行。”
柳垂泽道:“做甚。”
墨允恩笑了,做口型,无声道:“朕来找你偷情。”
柳垂泽真是不禁逗,这才几句便轻易上了头。见他耳尖粉红,却故作高冷,墨允恩觉得真是有趣,连牵手之力度都加重几分,换得柳大人无情狠戾的一脚。
山间客栈老板倒屣相迎,衣服也没披体面,急匆匆便替他们启了大门,活像是半辈子没接过客,言笑晏晏地,连那褶子都加重许多。
这通招待始料未及,便是众人被推推搡搡挤进屋内时,行动胶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慨,尴尬盖过稀薄的受宠若惊,激起大燕壮汉们满身鸡皮疙瘩,后脑发麻,这感觉真够罕见的。
好在御史大夫出落了一副清冷疏离的皮囊,相对于其他看上去老实纯朴的将士,客栈老板还是更愿意与他人搭话,至于这尊清冷佛,还是少接触为妙,免的惹着了他。这才避免了无妄之灾,墨允恩也乐得个清闲自在。
临走出院之际,墨允恩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信手向后抛去,恰巧砸在郑青手心。
“陛下?”郑青捧着那只钱袋,愣愣地看着他,道。
“去别处买几件干净衣裳,”墨允恩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剩下的你们自己挥霍吧,朕有要事要与柳御史相商,在此期间,谁都不许来打扰。”
郑青真是有口难言。掌心那袋钱仿若是一块儿烫手山芋,不敢碰也不敢拿,盯向那清瘦高挑的墨蓝背影,缄默半天,才用对方不足以捕捉到的音量,无力苍白地道:“您给错了吧……这些钱,不是一向都交由柳大人保管着吗?哪来的这么多。”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里面的数千两白银,全是他们国君夜以继日偷偷摸摸,日积月累,冒着生命危险,上刀山下火海勤勤恳恳才攒下的私房钱。
追出院落,拐入一片绿榕林。彼时柳垂泽正从鸟腿上取下信笺,慢吞吞展开,借着尚且明澈的月辉细细看来。
越看,神色越是冷。
墨允恩停下步子,灵活转椅方位,再次“哗”地一声展开那小毛竹扇,边闲步,边提声道:“柳玉那儿有消息了?”
睨一眼,将信笺递给他,柳垂泽道:“只是稍有眉目,要查的太多,还是没有精准有用的信息。”
“凉州不存在,”看完,折起来。墨允恩皱眉,沉思的同时还不忘给柳垂泽扇风驱热,道,“这是何意?”
柳垂泽吹着风,耐心解读:“意思就是说,这凉州,与其所谓的右扶风,极大可能不是这个大燕的。”
墨允恩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说……”
“话本的作用,又开始了?”
“陛下聪慧,”柳垂泽捏着掌心玉佩,道,“只是我担心此事难办,尽管话本早已送至多人手上,但它的正道是不可逆反的。我只是担心这往后岁月更迭,是否又会与前几世重叠,倘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
“可真是没辙了。”
感知到手背被温软包裹,柳垂泽只好勉强露出一丝笑,轻声道:“允恩。要是这一世,你仍然如此前无数次那样,将我尽数遗忘,暴政杀戮,成为一国暴君。你觉得,我们之间……”迟疑瞬息,最终还是将顾忌道出来,不藏片缕,“还会有下一世吗?”
墨允恩合起折扇,敲他脖颈,道:“想什么呢。我现在不受控制,神智清明。况且西北之战我也没死成不是?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会重蹈覆辙的,你别怕。”
“我也不想怕的,”末了,柳垂泽长吁短叹,不想再依靠自己站立,便自觉钻入墨允恩怀中,额心抵至其温热有力的颈窝,嘀咕道,“但是……我改不掉。我真的改不掉。”
“你说,每次触碰这枚玉佩时,总是能想起一些前尘往事,”柳垂泽蹭了蹭,“昨夜入眠后,我隐约听你念着我的名字。起身一看,果真是你握着那玉佩。”
墨允恩被他反蹭得心软,柔声细语:“你想如何做。”
“今夜,你我且试试,”柳垂泽缓缓仰头,浅墨色的双眸映入天光云影,朦胧间,还有自己。失神须臾,他抬手,摁压墨允恩胸前大氅,一字一顿,似是央求,又似古惑,绕得他无法心如止水,“数十载蹉跎岁月过去了,我真的……十分想让你记起来,哪怕只有零星的片段也好。至少能证明,与我并肩的始终是你自己,而不是旁人。”
人间数十载蹉跎岁月,日月更迭,不复往流。两个人之间的爱恨,总是只有一人背负承受。这其中漫长的自渡,孤身只影的一袭白衣,敲花听雨,撑伞行街,独弹旧琴,己见风雪三万里,不复曾经两情相悦长久时,反反复复死,反反复复生,到头来仍是形单影只,无人记得,这才是最残忍的。
他不懂,为何自己会独独于此世忘却前尘。又是为何,大千世界皆收揽,唯独不记得身边常伴着的人。
他也渴望立马想起所有前尘旧梦。
于是,近乎是鬼使神差,他抬指抵入柳垂泽如瓷的后颈,一路向下,又是色令智昏地道:“好。我们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