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近卫刚要发声,被战紘抬手制止了。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朴素的妇人走出门来,看到来人,慌忙带着男孩向前跪倒,颤抖道:
“罪妇 罪妇叩见陛下。”
那孩子不知母亲为何如此,抬首低声唤了声:
“母亲,你怎么了?”
“快叩见陛下!”说着将孩子的头按在地上。
“起来吧。”
“是,谢陛下。”妇人立刻起身侧立,请战紘与侍卫进屋。
“朕记得曾派了些人来照管着,怎么弄得如此清冷?”战紘看着屋里虽干净整洁,陈设却极为简陋。
妇人以为陛下在责怪,立即跪地说“回陛下,罪妇深知罪孽深重,现在的一切已承陛下大恩,万不再敢劳烦宫人,因此私自恳请丞相大人将宫人请回内府,罪妇有违圣意,请陛下责罚!”
“你起来吧,不必如此。张恒说有师傅指点孩子练武?”
“是,承蒙陛下与丞相照拂,震儿已学武两年。”
“让朕看看你的剑法。”
男孩看到母亲对战紘如此敬畏,心里也有几分畏惧,垂手说声是,开始展示练了多次的招数。战紘看这孩子确如张恒所言,是练武奇才,悉心培养,定成大器。待男孩武剑完毕,战紘言道:
“招数记得很熟,只是力道还不够,练武就要吃苦,知道吗!”
“知道了。”在杨震记忆中,除了母亲和师傅,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指点,让他心中既有畏惧,也有一丝暖意。
“读书没有?”
“回陛下,只是罪妇教过他识了些字,还未曾读书。”
“这个年龄,该读些启蒙的书。”
“是,罪妇谨遵陛下教诲。”
“你应勤苦练武,好好读书,不可辜负你母亲的教导!”
“是!”男孩不禁微微抬首,望向这个让他又敬又怕的人。
战紘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母子二人不必过得如此清苦,明白吗?”
“是,多谢陛下盛恩!”
战紘自昨日听张恒说起杨复,心中多少有些感怀。因为他有时会怀疑,对杨复的惩罚是在为自己逃脱害死慧儿的责任。但他又无法面对如此微妙的心理,只能通过弥补他的家人隔离这种自我怀疑。可看见他妻儿艰涩的生活和对自己的畏惧,战紘心里并不舒服。
就在战紘无声走出院门时,一位女子正拎着菜篮进来。她迎面见家中有客,本想见礼便回,不料看着客人的凝视,以及跪伏在侧的嫂侄,亦跪下拜见贵人。
“你抬起头来。”女子默默抬首看向他,这个人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战紘继续看着那双眉眼,像极了慧儿的眉眼,那微微蹙起的眉在隐藏着自己的不安,和突袭伊犁军那晚看着他的慧儿一模一样。女子记得,上次丞相大人来时,也曾凝视自己,只是眼中只有惊异和思虑,未如此人像要望穿她一般。
“你是这家里的人?”冰冷的文句打破此前无声的院落。
“是。”女子小声答道
“回陛下,她是罪夫的亲妹,从小寄养在姑家,姑姑两年前去世,辗转来此,与罪妇一同生活。”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我 我叫杨萍。”女子这才知道面前的贵人居然是天下之主,也知本为近卫统领的哥哥因犯重罪惹怒陛下才被关至今,顿时觉得周身有一股寒气包围。
“你见过杨复了?”
“未——未曾,哥哥身在——只让嫂子传了母亲留的信物。”
“你在怕我?”
“民女不敢。”杨萍确实在害怕,害怕他一直未曾离开的眼神。
战紘坐在马车中,回味着刚才看到的眉眼,虽然他清醒地知道那个人在他面前是那样弱小,卑微,绝不是他的慧儿。是的,她不是慧儿,但她是慧儿的眼睛。
“去查住在杨复家中的杨萍。”回宫后,战紘召了暗卫。
不到月余,封妃的圣旨突然降临杨家,杨家在错愕中接了圣旨,杨复的妹妹杨萍便成为了杨妃,再过半月,罪臣杨复被下旨特赦,住进了陛下恩赏的府宅。杨家一时间从重罪之家变为皇亲国戚,而同为旧臣的张家却遭遇冷落。皇后的宫中依然少有陛下的身影,而此前极受倚重的丞相也逐渐被陛下提拔的新臣架空。一月之内,兴国的政局便呈现了巨大变化,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场由杨萍引发的旧臣的内部火拼,并由此形成新臣趁机占据朝堂主位而旧臣把持皇亲势力的新型对峙。但事实上,这却是一场博弈的结局。
经暗卫调查,杨萍确实是小杨复十岁的亲妹,幼时便寄养在远方姑家,表姑身逝后投奔兄长,方知杨复有牢狱之灾,只能和嫂侄相依为命。狱中的杨复看到妻子带来母亲留给妹妹的遗物,想立刻和多年未见的亲妹相认,奈何罪刑在身,只能让妻子好好照顾。因此杨复也断不知道他的妹妹会有一双与主母极为相似的眉眼,而丞相张恒却是知道的。杨复入狱后,陛下便命张恒照看其家人,杨复之妹来杨家时,张恒便是一愣。而两年之后陛下与杨萍的相遇,也确实是张恒的手笔。
“朕要封杨复的妹妹杨萍为妃,丞相意下如何?”封妃的圣旨拟好后,战紘单独留了丞相在书房问话。
“陛下有此贤淑之人充盈后宫,是社稷之福。”
“丞相为促此事如此尽心,倒是朕没想到的。”
“臣只是作了臣子该做的事。”
“你该做的,就是揣摩朕的心思,利用朕对慧儿的感情?”战紘那日从杨家回来后,便知张恒故意在他面前提及昆山之战,不仅是如往常般为杨复求情,更是为了让杨萍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他不知道张恒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的妹妹是后宫之主,他为何要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让杨萍分后宫的羹,更何况她身后还有曾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杨复。
“臣请陛下赐罪。”
“张恒,朕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可你不怕张娴受你之累吗?”
“陛下向来看重情义,赏罚分明,臣不怕。”
“你放肆!”战紘厌恶他的从容,这个人虽然跪在下面,却在主导一场朝局的改变。纵使战紘知道这场变革迟早要来临,但自己才应是最后操盘的人,而不是他人局中推进风云变化的一枚棋子。战紘更厌恶的,是张恒能够一击命中,他猜中了自己见到杨萍后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必然会将她留在身边。桌上的奏折如瀑布下贯,一气落在丞相的身上。这是陛下建国以来第一次对臣属发泄如此怒火,而且惹怒陛下的竟是一直备受重用的丞相,虽然丞相未受到任何责罚,但从这以后,陛下与丞相中间的裂痕再无法缝合。
张恒从御书房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到门外内侍带着畏惧与同情的眼神,笑了笑说:
“给内侍添麻烦了,陛下发了脾气,还请内侍好好侍奉。”
“谢丞相提醒。”内侍不禁咽了咽发干的嗓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为那个沉重的背影感到惋惜。然而此刻,张恒心里拥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他一手导演的棋局,这盘棋的真正用意已经达到,他终于远离了表面平和的风雨中心。从黑骑军的掌兵副帅到大兴国的实权丞相,张恒背负了太多,他不想让自己与张家头上一直悬着尖刀,他不想把刀柄给任何人,无论是新臣还是陛下。他选择主动握住刀柄刺向自己,借利用陛下的软肋远离这一切,因为边缘化的丞相对陛下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如此方可保住皇后,更可保住张家。这盘棋他胜了,因为他是那个让陛下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