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那日从兴和宫出来,亦如行尸走肉一般。他万没有想到自己心底的珍珠竟会变得枯木一般,可她是安宁啊,是大兴最尊贵的公主,是世间最善良,最活泼,最智慧,最热烈,最美丽的女子,她刚刚十六岁,她原应是花,而不是枯木。他亦后悔自己给顾心拿了那壶酒,他想若是没有那酒,或许安宁就会发现顾心即将被流放,或许经她阻拦顾心便不会走,而顾心不离开,安宁便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光景。自己曾经害得她坠马重伤,如今却又要害得她玉碎香消,一想到这,杨震又泪流不止,疾首痛心。他心思全无,不辨方向地走着,正正走入了内宫诸院,他本欲离开,却抬首见不远处正是清静居士的住所,便直直走向那边。
“见过统领。”守在外面的禁卫见是杨震,皆拱手而拜。
“嗯。”杨震未多言,只径直要向里面走。
“请统领止步,陛下曾下旨,居士住处不容任何人随意入内。”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姑母,一刻便回。”杨震只想此刻得见姑母,问问她能否救得安宁,便诌了句胡言,即便就此获罪,也无所谓了。
“属下不知是陛下之命,统领请。”
杨震打开门,见空无一人,便下拜言道:
“侄儿杨震前来看望,惊扰了姑母,请姑母降罪。”
过了一会,清净居士从里间而出,走至杨震面前将其扶起:
“几年不见,震儿越发长大了。怎么哭过?可是有何事?”
居士见杨震长高不少,又着军服,本凛凛威风,却见其眼眶湿润,双眼皆红。
“姑母,求你救救安宁!!”
杨震刚被姑母扶起,又是一跪,他的恐惧不安不能在陛下面前显露,不能在母亲面前表露,可在姑母这里,却终于能说出来了。
“安宁公主怎么了,震儿起来慢慢说。”
杨萍自成了居士,每日身锁院中,不问世事,亦不知世事。她早已遣散了侍奉的宫人,因此对宫里发生的事也均不知情。杨震简要地将各种曲直说与姑母,姑母边听边数着手边的佛珠,直说到顾心被召回,却偶遇天灾而亡时,手边一停,遍将佛珠取下放在案桌上了。之后听着安宁如今连水也喝不下,快要殒命时,不禁闭眼落泪。她还记得安宁小时的模样,那样乖巧可爱,鲜活伶俐的女孩,竟也被情爱困住,不得解脱。她定了定神,让杨震带他去见安宁,即使不能帮得上什么,可在还能得见时去看看她也是好的。杨震亦未多想,直带着姑母便出,又被禁卫拦下:
“统领,居士无旨不得出宫。”
“居士有急事需立即见兴和公主,若陛下怪罪,一切罪责皆由我担着。”
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到了兴和宫。
兴和宫众宫人多是新人,只知内宫住着一位居士,但从未见过,今日见到竟觉居士的眉眼和公主甚为相象,想是有缘,便立刻请入。乳娘见居士前来,颇感惊讶,但想此时若能开度公主,亦有可能,遂也立刻拥着居士入内。杨萍见着床上的安宁,双眼湿润,定了定神,请众人和杨震先出去片刻,让她和公主说几句话。乳娘本不放心,但觉此时也不能有再坏的结果,遂领着众人退了。
杨萍见众人离去,先探了探安宁的脉相,俯身在她耳边轻语道:
“宁儿,我知你能听到,我是你的母亲。娘很对不起你,在你刚出生后就离你而去,但其实娘在这里每日都看着你,爱着你。看你找到了心爱的人,娘为你开心,看他离你而去,娘替你难过。宁儿,你知道吗,其实爱一个人,不是要和他同生共死,而是要用心。如果用心,爱就能超越生死。无论他是否在你身边,只要你一直用心爱着他,他就一直存在,这份爱也一直存在。但如果你只想着求死,你心里的这份爱便也死了,你心里爱着的人,便也真的不在了。他的父母已逝,你是这世间最爱他且唯一爱他的人,若你死了,他便彻底在世间消失,你们的爱也不会有人祭奠,而他也会因为你的死而悲伤,就像娘不忍见你现在的模样。宁儿,听话,好好活着,好好守护你的爱,娘也会继续守护你的。”
杨萍说完,用手轻抚安宁已枯干的头发,又紧了紧她的被子。拿起棉棒点水为她润了润唇,见安宁竟用嘴唇允了棉棒,心下不禁一喜。后替她拉下帷幔,轻声退了出去。众人见居士出来,便都迎了上去,听居士说刚刚公主允了棉棒,皆大惊,以为是佛家灵气度化了公主,乳娘低首便拜,被居士拦下。居士叮嘱众人轻声伺候,又嘱乳娘偶尔在其耳边低声述说公主母亲的事,再时常润些汤水,或许会略有改观,乳娘忙忙点头应是。杨震在旁听得也欣喜起来,众人皆希望公主能受了佛道的保佑有所好转,齐送居士和杨震至宫门,方才各守其职。杨震亦送姑母回了住地,拜别时道:
“姑母,安宁真的会没事吗?”
“震儿,人各有命,勿要过执,公主之命,非你我可左右,皆有上天庇佑。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和你母亲,希望一切都可以转好。”
“是,姑母亦要珍重,震儿告退了。”
杨震其实没有完全听懂姑母最后的话,但他知道,上天一定会庇佑安宁,他们所有人也都会祈愿安宁能好起来。事实也正是如此,自从那天清净居士前来兴和宫开度之后,公主竟能有意识地抿润双唇,后来又能喝进汤水补药,又过几天,连粥食都可咽下,也很少有呕吐的状况。战紘见此,又惊又喜,每天亲自去喂食汤药,见安宁第一次喝下汤水时,竟喜极而泣,后听说是经清净居士度化,亲自去了杨萍处。居士住处的守卫从未见过陛下来此,皆是大惊:
“参见陛下!”
“起来吧,里面怎么一个宫人都没有?”
“回陛下,居士很早就遣散了宫人,院内只有居士一人居住。”
战紘跨门而入,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和杨萍也有尽十年未见了。他并未教人通报,屏退众人,只身一人开门进去。屋里虽无甚摆设,倒也整洁清静。杨萍听到外间有动静,却未有通报,以为是有人勿入,只在里间向外说道:
“施主走错了,这里只居士一人。”
“是朕来看看你。”杨萍竟听得是陛下,她已经十年未听过他的声音了。
“臣不知陛下前来,失了礼仪,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
“谢陛下。”
“是朕要谢你救了安宁,经你开度,安宁虽还未醒,却已能进些饭食了。”
“是佛祖庇佑公主,公主吉人天相,必然会好的。”
“是杨震和你说了安宁的事?”
“是,震儿见公主此前情状,心下害怕,又不敢对他母亲吐露,只好找臣诉说一二,请陛下勿要怪罪他少年心性。”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朕知他忧心安宁,又怎会怪罪于他,况且若不是他来此,你也不会知道此事,又怎去开度安宁。”
“陛下言重,安宁公主自有天人庇佑,并非是臣开度得了的。”
“朕仍是要感谢你,朕知你和安宁是有缘份的。”
“众生皆有缘,臣也只是其中的微末罢了。”
“你将宫人遣散,生活可还方便?”
“臣习惯于此,谢陛下挂怀。”
“十年未曾见,你沉稳了许多。”
“臣日日习佛,幸得佛祖教化。”
战紘顿了顿,颇为深沉地说道:
“杨复自尽之事,朕终是心里不舒服,对杨家,对你,朕还是亏欠了。”
“陛下让震儿从军磨炼,以承家兄志向,对杨家已宽仁之至,对臣亦无所亏欠。”
“杨震是个得力的将才,也是个好孩子。”
“皆是受陛下教导磨炼之恩。”
“这里还是清冷了些,你若想在宫里走走,自便即可,朕也会让杨震常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