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瞧着公主今日气色极好,未有倦意,还和奴婢聊了好一阵,说奴婢做的有小时候来杨府的味道,夸菜很可口,又问了奴婢家人,给了奴婢好大的礼。公主待奴婢真是宽仁。”
“今日辛苦孙嫂了。”
“谢公子,哦,奴婢忘和公子说,公主见到那套银制的餐具好像面有不喜,奴婢说了公子的顾虑,想替公主换套。公主听后说公子有心,今日特殊便用了,但说以后要从简,不准再用,奴婢已将餐具擦拭好放回礼盒中封存。”
“公主教训得是,是我思虑不周。孙嫂也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震一直担心婚仪过于繁琐,安宁的身体受不住。但听孙嫂说她进了饮食,心情不错,还说起小时候来杨府的事,心中亦安定了许多。如今杨家被众人盯着,凡事都要注意,银盘的事确实是他考虑不周,以后应更加谨慎些才是。杨震想着这些,又快步回至前堂,他其实只想快点将这些重复说着几句话的客人们送走,想快点见到安宁。待到戌时,客人们终于渐渐散了,杨震扶着甚为疲累的杨母回房休息,又简单地净了手,整理下衣物,便快步回到新房。他知道,安宁——他的妻子——正在里面等着他。
杨震怕惊到正在休息的安宁,遂未叫人通报,便只身进去了,只见众位女官手持各种礼具,正立于外间。女官们见驸马前来,皆施礼齐声道:
“恭迎驸马!”
“起身吧,辛苦众礼官了。”
杨震随即进了里间,女官们也皆按例随驸马身后徐徐进入,准备侍奉公主驸马行礼。此时公主正闭着眼睛蜷在椅子上休憩,旁边的案桌上放着早已摘下的红幔头冠。诗儿立于公主身侧,正用扇子为公主缓缓取风,见驸马归来,忙跪下施礼。诗儿本想等外面的人通报驸马回房后,便劝着公主将头冠带上依礼而坐,怎知竟未有人通报,怕驸马心下不满,便立即解释道:
“恭迎驸马,公主只是今日过于劳累,才将头冠摘下,请驸马——”
诗儿慌于解释,将将说完方抬首,才看到驸马正作禁声的手势,而原本正在小憩的公主也已闻声醒了。礼官们听到诗儿所说,也皆跪下请罪。
“你回来了。”安宁刚刚转醒,见到眼前穿着红衣的杨震,哑声说道。
“可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宣太医来。”杨震听到安宁的声音,不禁担忧起来,正要让身后的礼官寻太医过来,却被安宁止了。
“我无事,只是刚刚睡着了,诗儿,帮我倒些水。”
未待诗儿起身,杨震已倒了些茶水双手呈予安宁,安宁便也拿着喝了。
“对不起,客人们留得太久,我来得晚了。”
“我下午吃得饱些,才犯了困。头冠是我自行摘下的,你勿怪罪她们。”安宁见诗儿和一众女官仍跪地未起,以为杨震因此事责备了她们。
“回公主,驸马——将军未曾责备婢子们,只是婢子刚刚慌乱,才吵醒了公主,诗儿有罪,请公主和将军责罚。”诗儿见驸马未有不满之意,反而更在意公主的身体,怕公主在新婚之夜因这自己和女官们对驸马有所误会,亦不想众人再纠结头冠之事,遂立即俯身请罪。
杨震也并未在意,只和缓地说道:“诸位今日都辛苦了,起身吧。”待众人起身,又转向安宁轻声道:
“我怕你吃得不惯,还好孙嫂一直在,我也喜欢吃她经常做的那些小菜。——那套餐具,是我思虑不周,已封存入库,以后不会再用了。”
“你喝酒了?”安宁并未接话,只是闻到了酒味,不经意一问。
“是我失礼了。”杨震知结发礼未毕,怕自己有失礼处,遂于席间滴酒未进,只以水代酒,但男客多有饮酒,他陪在左右,难免于衣物上熏了些酒气,刚刚来得匆忙,竟忘了焚香,连忙施礼告罪,正要退下,亦被安宁止了。
“还有酒吗?我也想喝些。”安宁淡淡一问,却让杨震楞了一瞬,他本想因安宁身体不宜饮酒劝阻,可这是他二人的新婚之夜,在这样美好的日子经历他们第一次共饮,难道不是更难忘吗?
“我让人去取些来。”杨震心里已有些迷醉,吩咐外间的人去取些不易醉的温酒。
“你们都退下吧,诗儿,你也下去吧。”
众人听毕,又是一愣,只当公主忘了婚仪的流程,于是为首女官轻声应道:
“启禀公主,奴婢等人需侍奉公主驸马行结发礼后,才可告退。”
“不必了,都下去。”安宁淡漠的言语间已有一丝不容抗拒的冷意。众女官听公主此言,知公主并非遗忘,皆跪地请公主务必依礼而行,诗儿未想到公主竟不欲与驸马行结发礼,已是大惊失言。为首女官见公主坚执,惶恐言道:“公主婚仪皆依祖制而定,若公主不行结发礼,大婚仪式便未能完成。公主是一国之公主,是万民之君,若不奉宗祖礼法,违背神明,待神明降罪,绝非大兴之福啊,公主!请公主驸马务必行结发之礼,以成婚仪!”
“我只是一个人,我有罪,神明自会罚我,又与大兴何干,你休在此胡言,退下!”
诗儿此时跪在地上,脑中早已一片空白,母亲曾交待她说万要护着公主顺利完成大婚,可怎么也未想到公主一整日都好好的,却在最后一处又像此前那般失了心志,她听着女官所言,更是惊惧,若公主真因此惹得神明降,该如何了得?平时口齿伶俐的诗儿此时像胸口被塞住一般,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公主转意。
“公主,公主怎能不行结发礼,这——”诗儿还未说完,便被一厚重低沉之声打断:
“公主只是身体不适,绝非不尊宗祖神明,此事我自会去请罪,你等无需多言,先退下吧。”“请公主驸马恕罪,奴婢们奉旨侍奉公主驸马行婚仪之礼,若此礼不成,奴婢等亦无法向陛下和皇后娘娘交待,请公主驸马勿要为难奴婢们,尽快成礼!”女官们尽皆跪伏于地,祈求公主驸马行结发礼。
“回去告诉陛下,是我战宁有罪,请他降罪于我,他若再因我伤及他人,我也会再如以前那般。你们若不出去,便别怪我无情,我姓战,战家最擅长做什么,你们都是知道的。”此时安宁已端坐于椅子上,言语之锐利有如刺骨寒冰,与这房间里的炽热燃烧的红烛格格不入。
众女官听此言,皆浑身发颤,她们虽不知内情,但都隐隐知道公主此前曾因与陛下隔阂病重,哪敢再多说半句,且公主不行结发礼已是不祥,现竟于新婚之夜言及生杀之事,若她们再行逼迫,恐引来更大的祸事,于是连忙各自战栗起身,一拥而退。诗儿听公主所言,已是吓破了胆,慌忙抱着安宁鲜红的衣裙,哽咽祈求道:
“公主,婢子们这就出去,公主万不要再自伤,都是婢子的错,公主!将军,求将军定要看顾好公主,万不要再如以前那般啊公主!”
“我无事,只是想让她们离开,你也下去吧。”不似刚刚那般冷酷锐利,安宁又回复了惯有的淡漠。诗儿未再多言,立即起身退行,又折返回屋内,颤抖的手中托着驸马命人取的酒,低首将其放于案桌之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此时屋内寂静,二人一坐一立,安宁在看着案桌上的酒,杨震在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安宁。
“奴婢们出言无轻重,你勿要因此生气。”杨震轻声的安慰打破了寂静。其实他并不知道安宁突然的爆发是源于什么,毫无准备,没有丝毫预兆,甚至在前一秒他还沉浸在两人即将共饮长谈的美好画境中,可这画瞬间就消失了。但他没有去猜测,去分析,去质疑,去质问。他知道安宁有他的理由,而且会给他答案,即使他隐约感受到了这个答案也许会打破自己一些美好的愿景,但只要是安宁告诉他的,他都会接受。但让杨震想不到的是,安宁给他的,是让他不知如何接受的答案。
“我没有生气,也不会自伤,你不用担心。我刚刚说那些话,也只是展现了我的无能,因为我只能通过做一些错事,比如恐吓与威胁,才能让她们离开。”
“安宁,你没有做错。”
“我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没有错,而在另一些事情上有错。杨震,我们对于对错的认识,总是错位的不是吗?”
安宁的目光从酒壶转向了一直立于她身前的人,在她看向他的一瞬,他的目光也瞬间转向了下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逃避着她,而他的眼睛,好像比白日里接她回杨府时暗淡了一些。安宁知道杨震以为她在指责他的错误,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呢?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对错,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去判定另一个人的对错,因为一个人认为对的事情,只是他想做的,认为错的事情,只是他不想做的,而每个人想要得到的想要做的事都不同,所以他又怎么有资格去判定另一个人的对错呢?”
在安宁被折磨得几近殒命时,杨震知道他做错了,他后悔为什么要以顾心父母逼她拿剑自伤,为什么要给顾心那瓶酒让他出宫流放,而使安宁承受了那样的痛苦。他以为安宁是恨她的,即使没有对陛下那样深的恨意,她也是恨他的。但是她却嫁给了他,她为杨家作的一切,为自己作的一切,又怎么能是恨呢,她说没有对错,是原谅自己了吗,是原谅自己对她的伤害了吗?想到这里,杨震眼里的光芒重新亮起,他抬头看着她,去寻求她宽宥的目光,可并没有找到,安宁的眼睛仍然是淡漠的。她拿起酒壶,没有理会另一个杯子,只是顾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说道:
“杨震,我们聊聊吧,我想跟你说说我们的对,和我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