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母的存在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下磨去了实感,佐胤记得的也只是那些在漫长痛苦的日子里聊以慰藉的关于他们的零碎片段。看到小时候留下的难看笔触,和父亲抓着他的手写出来的漂亮字体的对比,佐胤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感——并没有多么难受心情却又不是那么舒畅。即便岁月模糊了记忆,淡化了感情,有些东西藏在潜意识里怎么也抹不去。
翻过那属于他的最后记忆,不再有复杂难懂的推演和结构图,笔记几乎成了父亲日程安排和会议记录的普通记事本,而这里面夹杂着的记录却是佐胤最不想看见的真实。
“我的方案已经做出来了,不管院长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临床试验。他们根本不懂,科技的进步都伴随着牺牲,方案一旦成功,人类的作战能力将得到巨大提升,甚至不逊色于战斗种族。这群超级人类会成为我们最后的护盾,或许它永远也不会投入使用,但人类总归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最近议会的动静越来越大,根据哨兵的汇报,恶魔特工小队的部署位置比较微妙,不过天使也有应对措施,暂时构不成威胁。只要我们继续扮演好‘普通百姓’,就算达纳尔拥有军队也无法对天使下手,但显然议会打算自己制造机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反对者还是没有减少,实验体死亡只是一个概率,而我绝对不可能失败。助手的反对在我的意料之中,雨歆是个善良的姑娘,但我可能要辜负她的期望了。如果恶魔找到机会打破平衡,将这座位于漩涡中心的城市里的天使主力全灭,剩下的天使只怕更加无力回天。”
“我很高兴羽兰能认同我的想法,可是我不能让她去当实验体,有个万一我无法和雨歆交代,也无法和他们的父母交代。她们毫无疑问将是我最得意的门徒,也是我的后继者,风华正茂未来无限。”
“茗璃也不同意临床试验,我第一次跟她吵架了,还好我们的宝贝在幼儿园没有接回来。无论我怎么解释周围的人都不相信我的方案是完美的,但凡有一丁点失败概率就畏手畏脚,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一次呢?”
“既然不愿给我机会,那我就自己来创造。”
方案是完美的,却又与理想背道而驰,佐胤亲眼见证了最后的结局。他的父亲被天帝的利爪穿透了胸膛,他想去救父亲却被身后的母亲拉住。天帝撕碎几个试图逃跑的研究员后冲破房顶逃了出去,实验室被崩塌的碎石瞬间埋没。
他的母亲将他护在身下,用四肢支撑地面为他搭建起一个避难所,在他惊恐和悲痛的喊叫中被石块活活砸死。直到哭得失神的佐胤被父亲的同伴从废墟中拖出来,母亲依然跪伏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永远忘不了那明亮的双眸在自己的注视中渐渐流逝光彩,她是睁着眼睛死的。
从失去他们的那天直到在训练场第一次和天使战斗之前,佐胤心中都只有对让他沦落悲惨处境的天帝的仇恨,和对那个怪物的畏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父母复仇成为了自己的目的?
是43被拧断脖子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父母复仇成为了自己的信仰?
是从12岁那场战斗中活下来,自己战胜了对天帝的恐惧,只剩下仇恨的时候。
有些人,活下去需要一个信念。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恐惧也罢。就像从马拉松跑到雅典广场中央倒地而亡的费迪皮迪兹,只是为了向民众宣布胜利这样小小的信念,支撑他超越了自身的极限。
没有信仰很难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丛林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活了26年的佐胤第一次静下心来审视自己,他的父亲因自身的傲慢酿成了惨剧,而自己又在某些方面与他如此相似,是否有一天会重蹈覆辙?因为父母如果不能作为榜样那就只能是反面教材,结果这个男人死了以后还要剥夺他唯一的信念,仿佛证实了张羽兰说的话,父亲才是他该憎恨的人。
笔记本有内容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同样发黄的便签纸,纸张后面写下了最后一处记录:
“我搞不懂院长为什么要反对我,还拉拢了一帮人,头衔和成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我的方案是完美的,我会让那些妨碍我进行临床试验的人亲眼见证我的成功,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自身有多么愚蠢和狭隘。议会毫无掩饰的野心人尽皆知,可总有些人选择用暂时的安逸蒙蔽自己的双眼,但我做不到。如果天使被恶魔消灭殆尽,人类便会处于唇亡齿寒的境地,毁灭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不奢望能以一己之力拯救某个族群或是彻底征服某个族群,仅仅希望三族的平衡能再延长几百年。人类见证了天使和恶魔和平共处的时代,那就竭尽全力让这份和平继续延续下去。我爱的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但我有可能无法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吧。”
便签纸上的话是写给张羽兰的,后续内容无非是嘱咐她好好保管这本笔记,并且在失败后继承他的遗志。
叹了口气,佐胤将笔记本扔回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愿去想。当他再次看向那本笔记时,发现一张卡片的角从边缘露出,抽出来细细看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老照片。父亲手上抱着的他约摸才1岁的样子,一脸好奇地盯着相机镜头,后边的父母笑得是那样甜蜜,佐胤却感受不到那两张笑脸的感染力。他失去得太早,4岁的孩子并不具备理解父母给予的关爱的心智,经过时间的洗礼,早就无法感受到失去他们的悲伤和拥有他们的幸福。
还要继续复仇吗?他不确定这样做还有没有意义。先杀了张羽兰,再杀张鹤梅,之后把天帝和她的丈夫干掉,最后给羿久珣拴上狗链。这是个完美的方案,不仅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毁了他人生的仇人,还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可是他却没有去实施的动力。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不仅被自身的傲慢和固执害死,还让自己因为他的过错而害死了母亲,并流落到训练场度过了暗无天日的12年。现在父亲引以为傲的造物挑起了天使的内部争端,也给不止张羽兰和张雨歆两个人的人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甚至因为他的方案差点让天使灭族。凭什么自己非得给这样一个愚蠢的男人擦屁股?
也许今后的日子找个角落混吃等死才是最简单的选择,但这并不在佐胤的选择范围内,比起死亡更应该惧怕的是在自己看来毫无意义的人生才对,因为他无比痛恨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想,或许养只宠物能暂时帮他找点事情干,用以填补人生中的某段空白和迷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宠物疗法”。
于是佐胤解下那件缠在刀上的外套系在腰间,收拾一番后准备出门去买点食物,毕竟照顾宠物也算是力气活。
但首先,得有体力把他接回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