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瓦隆神学院读预科的这三年,阿邱不仅恶补了洱鸾史、魔法通识和十字城邦公民行为规范,还从有限开放的书籍、讲座中积累了大量实践的理论知识——譬如说,怎样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还能不被对方看出真实意图。
就刚才而言,她的表现简直称得上天衣无缝,发言结束,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结果却显示,她得到了一个捂嘴憋笑的副队长,以及一个满脸迷茫的正队长。
克洛诺斯甚至在挠头:“诶,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关注点全在刚摆上桌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上。小皮包由低调奢华的暗纹所覆盖,看着些年头了,银质扣子却擦得亮闪闪的。
“不管了。”他说不管还就真不管了,长腿一迈跨出办公桌,硬把阿邱拽过来,兴奋地指着小包道:“快、快,打开看看!”
阿邱不敢造次,应声照办了。包里装的是一台小巧的成影仪,这东西不仅仅能记录实时画面,它的厉害之处还在于提取并导出人们记忆中的影像,与昂贵的显像纸配合,成像清晰度现已能如见其人。这是洱鸾大陆的最新显像技术,不是人人都配享有的,否则,克洛诺斯也不会献宝似地拿出来。
除了用于追踪重犯,不少资源较好的阿瑞斯杯选手也会把这项技术应用在宣传活动上,克洛诺斯年轻时就出过此类高糊海报,那时的显像纸和镜头都很低劣,即便如此,娜塔莎也愿意把一大半工资都花在那上面。
如今么,想想齐格飞这个级别的角斗士都未必能将这项技术日常化,加上“格式不好改”的通缉令,无论寻亲寻仇,队长大人都很有可能是在公器私用——脸皮的厚度也在这里得到了二次验证。
正想着,克洛诺斯已经在她背后戴好了手套:“还有还有,昨天说的那种冰晶体镜头,我拆下来给你看!”
马尔科姆副队长暂停憋笑,出言制止道:“求你了,卖弄你那小爱好之前先干点正事吧——刚才这位小姐的意思是,她想来咱们手底下干活。”
克洛诺斯猛一抬头,指着他腰上的那串钥匙大声嚷道:“等一下,亲爱的马尔科姆,你昨晚该不会是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办公室里了吧?”
马尔科姆皮笑肉不笑:“那当然,我是怕外面的野狼闯进来把你吃了。”
克洛诺斯闻闻自己,嫌恶地在鼻子前挥挥手:“不,马尔科姆,野狼不爱吃酒渍人肉。”
好的。即便被出言提醒,他也继续无视着阿邱的投诚,看上去都有点故意的成分在了。
阿邱很识时务,本想跟着调笑两句,忽然,克洛诺斯就近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倏”地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哦?你是说你想加入终止式?”
阿邱的心脏就像是从地心剧院摔落到了售票处。可以了可以了,她已经不想再知道克洛诺斯有多么厉害了——先是展示了控制存在感的实力,于是阿邱刚进门时没能发现他;继而把他想要回避的话题拖到最舒适的时机才去回应,就算气氛转换有些唐突,也没人会责怪他——看起来很轻快,实则是一种权力的彰显,老厉害啦。
“不不不,我才没那个资质!”大敌当前,阿邱紧张得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比起森林戍卫队,我更愿意接受你们的……管辖!”
的确,她所谓的“投诚”,在操作上可解释成一种站队行为。
目的在于:既要接近目标,又要保有一丝余地,做到这一点,出了事才方便跑路。
在老厉害了的克洛诺斯面前保持头脑清醒,阿邱觉得私底下可以夸夸自己了:做得不错哟!
也正如她所愿,克洛诺斯听罢,表情更加茫然了:“什么意思?”
阿邱郑重地向他递出黑卡,上面还压着一支笔:“我还没在终止式指挥处做过入镇登记。”
听了迦南小队长的说法,她大胆猜测终止式名义上的工作内容和戍卫队有些撞车。既然戍卫队需要盘查二等通行证持有者的来历,那么终止式很可能也具备这项职权……或者说业务。
克洛诺斯微张着嘴,不回头地在身后桌上摸到一本崭新的册子——不是,还真有这项业务啊?
“好吧,你这个,你……”
阿邱抢着开口:“我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姗姗来迟的姗,今年20岁了,老家不在这里,前来旧矿山镇的目的是观看阿瑞斯杯武斗大赛。”
克洛诺斯像在文法学校上听写课,一笔一划地认真给她填写下来。他倒能随机应变,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话题:“‘珊’?好名字啊!说明你在父母心中是无价之宝。”
阿邱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我倒觉得不是这样……”
“怎么讲?”
“就是,你发没发现,珊瑚是一种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死后才变得有价值的生物?”
克洛诺斯“啪”地把登记册拍在大腿上,指着阿邱震声道:“小姐,请你收回刚才那句话!”
凑过来看热闹的马尔科姆替他解释:“哎呀,下次别在我们队长面前讲这种悲观的话了。”
哪里悲观了,这不是客观事实吗?正是因为珊瑚跟自己很像,阿邱才特地选择这个字来当新名字的啊。
暂时无法把控情势,但她知道哄好了人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
“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克洛诺斯不接受道歉,板着脸抱起手臂,“你好像很讨厌森林戍卫队的样子?”
“有吗?”很明显吗?
“说什么‘比起戍卫队,更愿意被你们管理’……邱小姐,作为终止式的领头人,我必须跟你强调一遍:无论是标准音还是神殿戍卫队的各支部成员,我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制服、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口音,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但本质上讲,我们都是守护世界安宁与和平的同僚。这次终止式前来旧矿山镇,唯一要做好的就是替森林戍卫队分担繁重的工作,至于你想象中的那些矛盾和壁垒,很抱歉,根本不存在。”
这番话说得极为板正响亮,比起塔尔塔洛斯处刑前的钟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邱的心脏皱巴起来:行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先生,您实在是太光明磊落啦!光明磊落到平时都不爱打听“同僚”是怎么看待他的,理论上讲,将来有的是他吃亏的时候,等着瞧吧!
警示上位者的意图是可笑的,阿邱跳过这一步,堆出一脸笑:“明白啦。别这么见外嘛,你们可以管我叫阿邱。”
“阿邱?”有一个瞬间,谁家手舞足蹈的兴奋小孩附到了克洛诺斯身上:“哈哈哈,不好意思,听着有点像在打喷嚏。”
阿邱哽住,旋即后悔。她为新名字想配套绰号的时候怎么就没料到这个呢!
小孩浅露个头就缩回去了,顷刻间又变回了可怕的大人物:“那么,交换条件是什么?”
还好提前准备过这个问题,阿邱态度一转,扭捏起来:“我、我想接着问通缉令的事……”
克洛诺斯回以抬头纹:“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们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通缉令就藏在怀里,马上可以递给她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阿邱慎重地接下。这么说起来,如果通缉令的来源是成影仪的特殊功能,她现在有点担心流星的主人只是一段被记忆美化过的影像……
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马尔科姆适时补充道:“现实中确实有这个人存在,你要是不信,这里还有照片。”
他从克洛诺斯的另一只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邱小姐,请再仔细回忆回忆,你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吗?”
泛黄的照片上,主人公的影像从未被记忆改动过,流星也还是流星,只是那张略嫌稚嫩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仿佛和对面人有仇似地,死死盯着镜头,眼中交织着懵懂和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