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和照片中的他对上视线,阿邱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这么个词。
记忆的加工未曾美化他的容颜,除了给他加上动态,也只不过是赋予了他本不存在的笑容而已。
一秒之前,阿邱还在尝试阅读克洛诺斯的微表情,以判断他给出信息的真假,现在可好,受两个版本、四颗流星全面包抄,她实在没能忍住脸红,眼镜都起雾了。
“仔细一看”的力量往往被忽略,然而,无数种谎言和幻想都败在了“仔细一看”的石榴裙下——先前阿邱管中窥豹,竟忽略了他的左眼下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动的真实与会动的记忆都原封不动地把它记录下来了,欢迎仔细一看,谢绝惊鸿一瞥。
忘记谁说过的,古神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对称。有了这道瑕疵,阿邱反而觉得他更加生动、鲜活、可触碰了。
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们看,是不是作者不仔细一写,观众朋友就不知道阿邱其实戴了眼镜?害得大家拖到第四章才有机会仔细一看。这个先不说,就连更大框架上的体貌特征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说,阿邱身高一米七整,在洱鸾女性中约莫是中等水准,这么重要的一个设定,遇上叙述者/呈现者有意无意的隐瞒,“仔细一看”就完全不好使了。
“啊。邱小姐的身上……正在冒出蒸汽。”
马尔科姆夸张的语调又一次唤醒了阿邱。
事到如今,克洛诺斯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形势,默默地、失落地把成影仪收回小皮包,再把小皮包收回抽屉。
人生真是好寂寞啊!所谓“年轻的同好”就是个大乌龙,到头来,还是没人能够理解他;心里升起一座孤峰,上头走来一匹孤狼,头顶雪花,冲着残月发出咆哮——
不通人性的可恶副手还在跟这位大乌龙调笑:“你好像很喜欢他的画像呢,我们还有一些不会动的复印件,要不送你两张?”
“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不对,我也没有很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在思考,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不知被什么抽干了力气的克洛诺斯强撑着站起来,拍拍她的头道:“阿邱小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下次道歉时,别说什么‘再也不敢’了,这简直像是一种示弱。”
不示弱要示什么呢?
要知道,在塔尔塔洛斯,只有摆出这个态度才能少挨两顿打,虽然感觉不到疼,但自尊受辱还是很影响睡眠健康的;到了外面,规则陡然变得像满天的星辰一样繁多,陌生人有没有打她一顿的意愿又捉摸不透,逃跑不成先放低姿态,总比想也不想就直接还手要宜人吧,她可不能再……
“下回你就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万一她真是故意的呢?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先跳开一步,把自己摘出去再说。”
根本目的竟是把自己摘出去?好新鲜的视角啊……
克洛诺斯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里直叹气。现在的小朋友还真是情感教育大缺失,连道歉都要等社会上的大人来教吗?
阿邱却是有些触动,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一下跑步时买的小本子,考虑着要不要把这条厚脸皮小技巧抄记下来。
好了,话题回到通缉令上面。克洛诺斯在造价昂贵的显像纸上戳戳点点:“唉,我早该想到的,你关心的根本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啊。”
为了证明自己的头不是白挨拍的,阿邱满怀期待地问:“关于他,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不可以就算了……”
于是又被教育了:“你下次提要求最好用祈使句,别用问句,后半句假设也千万别加,不加还好,一加全乱套,除了好心肠的你大哥我,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
马尔科姆不愧是这个售票处的情商天花板,用转移视线的方式软化了他发言中的生硬之处:“队长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没干角斗士这行,当个调律师也能赚大钱的。”
克洛诺斯真当这是一句夸奖,赧然道:“哪里哪里,读这种全是字儿的专业,你比我在行。”
连续附赠两条生存小技巧后,好心大哥终于说起了他是如何遇到阿邱的流星的:
“他是我救下来的人,经历过非常不好的事……本想带走他跟我一起生活,谁知他半道上自己跑了,这一走就是六年——哦对,上回你问道他是不是我弟弟,仔细一想,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吧,‘临门一脚的弟弟’,哈哈。”
从他怅然的讲述中,阿邱捕捉到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流星他,整整失踪六年了?理论上讲,此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不,理论只是理论,也有一条重要的理论说过,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是从什么地方救下他的?”她继续问下去,嗓音里有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克洛诺斯脸上闪过厌恶:“或许,你听说过‘今日月剧团’吗?”
剧团?阿邱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花板。
“算了,不知道也好,那可不是什么正常去处。唉,六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坐在血泊中骂人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是历历在目。”
许是与娜塔莎奇妙的相似性,阿邱听到这个,除了鼻子发酸,心里还漫过一阵愧疚。
如此说来,克洛诺斯还真是在寻亲?殉情和寻亲只差一个后鼻音,为了夺得这个后鼻音,阿邱强压情绪,大脑高速运转,判断着信息的真实性。目前看来,克洛诺斯的性格——至少外在表现得——相对而言比较真诚坦荡,只看这一条,可信度约莫有个六七成吧。
既然如此,她稍稍放下戒心,拍着胸脯道:“我来帮你们找!”
她转向显然脑子更好使的马尔科姆副队长:“你们需要一个线人,我是自由身,跟行政人员比起来少了束缚,消息来源一定会更加丰富,而且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内驱力是很够的……”
马尔科姆笑而不语,表达了一种婉拒。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阿邱咬咬牙,又朝着正队长保证道:“我们的关系将是合作互助,不需要额外收费。”
克洛诺斯外露出大受感动的情绪,同时再次使用了不良话题闪躲术:“我想起来我刚刚要说什么了——阿邱小姐,趁现在只有我们三个,有件事必须当面跟你讲清楚:请不要习惯性地把人往坏处想。”
阿邱的意志力比他薄弱许多,又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您猜怎么着,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就知道单凭投诚和站队是远远不够的,双方想要达成合作,起码得相互知根知底才行,到了这个环节,阿邱做好了被他们盘问“为什么在塔尔塔洛斯待了八年,是犯了什么事呀”的准备——祭司的兵刃们能接触到的情报肯定远多于镇级行政单位,对此她的猜测是:要么他们出于立场不方便过问此事;要么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因而毫不在乎。
在沉默中积蓄定力时,“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对马尔科姆来说,小铁门推起来很轻便,野狼来了也能轻松打破;但如果推开它的人足够不客气,噪音也还是蛮大的。
进来的是昨天那位讲话不太客气的小队员,左手抱着一纸袋法棍,右手提着打包好的咖啡。多半是清早被使唤跑腿导致情绪不佳,看领导们正事不干,又聚在“个人私事”的通缉令旁边,白眼都翻起来了。
阿邱看过去,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好像叫——
“回来啦豆子!”
克洛诺斯无视白眼,高兴地冲他招招手。
对对,叫罗宾来着。绰号的来源嘛,很显然是小零食品牌“罗宾豆”。
这都不重要,阿邱随意地瞥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管如饥似渴地看回了纸面上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