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尾音轻轻颤抖着。
“我希望,我心里这个猜测,是错的。”
郁离看着他,忽然很想拉住他的手。
“有些事情没办法改变,错了,改正就好了。”郁离轻轻张开双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
话音未落,他怀中就扑进个沁满竹香的,温热的身体。
郁离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好像震得他的心都在同频共振:“谢谢你,阿无。”
谢遥生站直身子,抬眼望向另一边被百鸟环伺的祈神台的上空。
他神色平静,带着些释然:“走吧,是时候去看看了。”
这日是祈神傩的最后一日,满城城民都聚集在祈神台前后的街上,各个翘首以盼,等待着神为他们降下甘霖。
“今年的人怎么格外多,真挤。”
“那是自然,自从那个‘降神缘’的预言一出,好多别的地方的大户人家都带着自家小儿前来,要是这能好运得到神缘——噫!那还了得?”
“可不是呢,得了神缘就能前去方外入道修炼,运气好些还能进到拂清尊者所在的逍遥宗,那才叫一步登天呢!”
“要让我说啊,家里的小儿若能得仙缘,家里可不就一步登天了!”
谢遥生二人站在人群之后,祥和欢乐的气氛中,暗流正悄悄涌动。
离开了阵法的保护,郁离的左眼又开始慢慢爬上猩红。他虽说是在这场浩劫之外,按照夭红的话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可他仍旧被这幻境所影响,体内的魔脉又开始活跃起来。
谢遥生轻轻拉住他的手,带着凉意的灵力被人渡入体内,燥意被压了下来。
祈神台上,随着百鸟的声声啼鸣,拂清从虚空中缓缓踏出,身上的羽衣随风而动,伴随着民众们虔诚的吟诵,他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
他一挥衣袖,暖黄色的光晕就从人们的身上散发开,汇聚成一股股向着祈神台的方向飘去。
底下的人们被这一出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
眼见着人群就要骚动起来,身着青衣帷帽的“祝仙师”走上了祈神台。
他的声音温柔,像是上好暖玉般能迅速抚平人心中的焦躁。
“大家不必惊慌,这是每个人身上的‘气’,若是有福之人,神缘自会降临。”
大家似乎都对这话信以为真,又纷纷垂下了头,一副无比虔诚的模样。
“这群傻子,要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耳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谢遥生侧目看去,是叼着根草靠在一旁的楼岚。
“就你聪明!”旁边一个人抬头狠狠啐了他一口,“那你怎么也来了?还不也是傻子一个!”
他说完扭头就走。
楼岚将嘴里的草吐倒地上:“还不是为了救你们这些大傻子?”
他这话出口根本无人在意,他只好冷哼一声:“我师父说了,莫与傻子论长短,这次我姑且先放过你……”
他说着,最后看了眼祈神台的方向,转过身,极轻的话飘散在空中:“好吧,希望你能记住我。”
祈神台上,拂清已经收束了所有暖黄色光晕,祝仙师接过了他手中的法盘,风吹起他的帷帽,轻纱下的眉眼清淡,他正笑着。
“祈天意,降神缘。”
他一挥袖,无数淡蓝色的光从空中显现,洋洋洒洒就要落下。
“这是……”谢遥生忙撑起灵力,将那些淡蓝色光晕挡在了外面。
可云隐的城民们却如同着了魔般,或挥舞着双手去接,或张着嘴贪婪地吞食着。
等那些蓝色的光近了,人们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神缘,分明是挥舞着触须的,通体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小虫。
尖叫声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又或者是同一时间,最先发狂的是伪装成凡人前来参加盛会的魔界子民。
他们身上的魔气不听使唤地逸散开来,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原始的杀戮欲望取代了理智占据上风,他们狞笑着扭断刚才还谈笑甚欢的身边人的头颅;接下来就是那些意志不稳的城民,他们猩红着眼自相残杀,互相追逐着,尽可能用着手边的东西去攻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一场盛会顷刻间就变成了炼狱。
他们一个个从谢遥生二人身边穿过,那一年的云隐,只活下来了两个人。
谢遥生抬眼望向祈神台的方向。
拂清正闭着眼稳坐高台之上,手中的法盘正将台下之人的血气尽数吸走。而一旁的祝仙师垂首侍立着,仿佛能透过轻纱,看到他脸上的,凉薄的笑。
吵嚷声,尖叫声,人群的拥挤渐渐扭曲起来,他们仿佛已经远离了这一方天地,只遥远的,做一个后来的旁观者。
所有的景物又凝合在一起,变成了白家中那棵高耸的槐树。
息生虫似乎知道自己将迎来什么,变得活跃起来,黑色的线条粘稠涌动着,构成了这个隐藏在云隐中最大的阴谋。
“什么恶心的东西……”楼岚踮着脚朝阵法里走,时不时踩扁一些息生虫,就能让他的脸色扭曲一瞬。
“当初就该听师父的话,干嘛非得来凑这要命的热闹。”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到了石碑旁边,“我真傻,真的……”
远处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楼岚白了一张脸,但仍旧拿出自己的铁剑使劲往石碑上刻。
“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大好人,没想到是来屠城的……呸!”他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嘴巴一刻也不停的说着。
“我也是傻,被人骂了还要上赶着当英雄,早知道就先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下好了,被发现了估计小命不保啊……”
“这什么破符文,这么难磨!”
“这可不是什么破符文。”一道温润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但有一点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要命的热闹。”
楼岚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他脸色一白,但是手下的动作却愈发快了起来。
“没用的,要是这东西能被你用个破铁剑磨平了,那我可就真没脸活下去了。”
祝仙师说着,楼岚就发现自己像是被人禁锢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紧接着,他就被一阵巨力掀飞,落在了那些他恶心的息生虫身上。
楼岚歪头吐出一口血,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手下的息生虫发出黏腻的破碎声,他抬头看向不远处头戴帷帽脱俗出尘的祝仙师。
“你们……”他咬着牙破口骂道:“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仙师,竟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真是给……”
“等这件事情结束,云隐无一活口,你又怎么证明是我做的呢?”祝仙师打断他的话,抬手将手中的法盘放在石碑之上,随着阵法的展开,蓝色荧光如同水上漩涡盘旋在上空,那里承载着云隐城人的血肉之气。它们从法盘中倾泻而下,顺着法阵的脉络蔓延开来,“大逆法阵一成,拂清尊者的修为将再上一层楼,等日后与魔界开战,才能更好的保护两界平安。”
“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取绝大多数人活下去,不值吗?”
“值吗?”楼岚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他七窍流着鲜血,不知不觉间已经糊了他满脸。
“那你有没有问过这‘一小部分人’,他们愿不愿意……谁愿意死?”
祝仙师看着逐渐完成的大阵,似乎连声音中都带着些愉悦:“何须过问呢?不过是些蝼蚁罢了……成为成仙路上的卵石,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幸呢?”
楼岚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世道竟有些荒谬。
师父说,得道者,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可真得道者,怎么会以天下苍生为炉鼎,视其为草芥?
楼岚想不通,他也不敢想。
他仰起头,却只能听到声声惨叫。原本抱着美好愿景前来云隐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原本代表着希望的城池,最终却变成了他们的丧身之所;原本该响彻云隐的神鼓,竟然成了自己的丧钟。
楼岚不屑地勾起唇角:“只是你们千算万算,算漏了我?”
听见这话,祝仙师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然后颇有些忍俊不禁道:“想做英雄?”
他止住笑,右掌一翻,无数泛着蓝光的小虫从袖口涌出,朝着楼岚扑去,“只可惜你做不成了。”
楼岚也不躲,任凭那些小虫扑咬在他身上,将他的血肉一一啃食。
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轻——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他双手掐诀,浑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
祝仙师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呼吸一凝滞,侧身护在了石碑跟前:“烧血术,你怎么会这种禁术?”
“师父说的对,多看书果真有用。”楼岚用肉身扛着祝仙师对他的攻击极力向前一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扑到了那块石碑之上,顺便将那个正在运转的法盘抱进了怀里。
他的皮肉迅速干瘪下去,可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整个白家,灼热的气浪将祝仙师掀飞,他后退几步站稳了身,眼睁睁看着云岚连同整块石碑和半边槐树消失在了火海中。
“抱歉师父,我可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