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念……”阿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对方接下来出口的话钉在了原地。

“其实他，并不是魔。”梵念取出招魂铃，铃铛在入手的一刹那就剧烈响动起来，“阿歹才是。”

站在他身侧的阿歹眸光渐渐暗淡下来，他想伸手去拉梵念的袖子，却被对方轻轻躲开。

“我曾经是自私了些，不想让阿歹的身份暴露，不想他……可是那一日他的魔气外露，我若不做些什么，仙君，你应当知道的。”梵念一双眼定定看向谢遥生，“入了三千界，他会死的。”

底下几人的神色各异，薛妄自知听到了惊天大八卦，于是偷偷拿出个拇指大小的光珠扔在地上。

这是留影珠，凭借他多年看热闹的经验而谈，它一定会派上大用场。

他的小动作明显，可另几人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谢遥生虽说早已知晓他的所为，可如今还是不由得皱起了眉。

“你只想着不叫阿歹去三千界‘送死’，可郁离呢？”谢遥生也不回避他的视线，“他也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少年而已。”

梵念似乎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他侧过身牵起阿歹的手：“别人都无所谓，我只要阿歹活着就好。”

“哇哇哇……”身后的若茗神色激动地戳着身旁似乎故作镇定的薛妄，“首座首座，没想到万佛门的风气竟至于此……”

听得出来他已经在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在如今寂静一片的空间中，却显得无比清晰。

薛妄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面上仍旧云淡风轻。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继续，继续……”

这场谈话的发起者，坐在莲座上的慧因显然不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发展情况，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怎么？”

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菩提树中时都没有问出他这番心思，若事情真如他所说，那这梵念，可真能称得上是心思难测。

阿歹的手被他轻柔地拉起，明明是个常年没有表情的冷酷青年，此时他俊俏的一张脸上却泛起红。

“梵念……”他张口低声嗫嚅着，“我，我不知道……”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梵念的那个寒冬。

那时的阿歹是那座小城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乞儿，除了一张脸算得上俊俏，银色的发丝和银灰色的眸子，都叫城里的人们视他为灾厄。

那年的冬天实在是寒冷，阿歹乞不到衣食，就只能穿着不合身的破布衣裳，就着还算有些暖意的午后的阳光烘暖手脚上生了许久的冻疮。伤口碰见凉风，升起阵阵火辣辣的疼。

他就是在这时碰见了随着万佛门掌门前去城里大户人家做法事的梵念。

那时的梵念还不像现在这般，他很爱笑，一身金黄色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却能显出几分华贵，他经过阿歹的跟前，自知低贱的小乞儿不自觉地向着墙角缩去。

可是梵念却停在了他跟前，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扶起，他听见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我可以带他回去吗？”

后来他们是怎么说的，阿歹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那天夜晚，他穿上了温暖的衣裳，吃到了新鲜的饭食。

“可惜啊，可惜……”

慧因的叹息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阿歹看见老者正频频摇着头：“可惜万佛门百年间所出的所谓天才，竟然出了个你。”

“我有悖于师尊的教诲。”梵念拨弄着手中的佛串，阿歹看着他，心中升起阵阵不安。

慧因深深叹息一声，他一挥手，几人的跟前就出现了个与先前来时相同的光门。

"缘法不能强求，既然如此，你们便走吧。"

梵念眉心一挑，他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佛串：“什么？”

他没能等到慧因的回答，下一刻，光晕就覆在他们身上，莲台上的老者渐渐离他们远去了，参天的菩提树又出现眼前，他们已然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这是，被赶出来了？”

“首座。”若茗悄悄凑近薛妄道：“刚刚那慧因的意思，难道不是叫他坦白后就传授佛法嘛，如今怎么……”

薛妄仿佛看透一切的样子摇头：“前辈们的心思难猜，若茗君切莫多嘴。”

谢遥生此时也还没太反应过来，他拿出寻灵盘看：“离开这里需要禁制，可弱水界的禁制在菩提树中……”

沈自渡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弯腰从地上又捡起一颗菩提果：“再进去不就好了？”

菩提果入手，半晌都无事发生。

“看来只能进去这么一次？”他将手上的菩提果扔在地上，“这下倒是难办了。”

菩提果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碰到了阿歹的脚边才彻底停了下来。

此时的梵念垂着头，叫人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阿歹小心地唤他：“没事的。”

“不。”梵念忽然出声，“那是慧因啊……”

他看向身旁粗壮的菩提树。

万佛门中有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传说那位早已圆寂的慧因是宗门千百年来第一个成仙的尊者，只要能得到他的真传，那他就一定能成为新一任万佛门住持。

只是如今，他已经在这几人跟前坦白过这事，原本以为只要得到了慧因的缘法，他所做的袒护魔族之事就能当作没有发生过，可如今他们却被慧因驱逐……

想到这里，梵念的脸色沉了些许，他的心里止不住地升起些戾气来。

阿歹也像是知道了为什么，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一切的一切，错误的源头都只在他吧。

梵念掠过身旁几人，径直走到了菩提树旁，他的手心还捏着那颗带他进去的菩提果，只是若有人能仔细去看，就能看到那菩提果上早已不复原先的光洁莹润，不知何时爬满了密密麻麻黑色的裂纹。

他将手心连同那颗菩提果一同按在菩提树干之上。

他决不能，就这样离开……

灵力顺着他掌心被注入进菩提果中，霎那间，菩提果上的黑色纹路像是活过来了般疯狂蠕动着，紧接着就争先恐后地朝着菩提树干上涌去。

一直注意着他举动的郁离发觉了不对劲，他快步上前将梵念推开，可为时已晚，那颗奇怪的菩提果此时已经深深嵌入进树干中，黑色裂纹顺着树干的纹路迅速扩散。

只在瞬息之间，原本郁郁葱葱的菩提树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它粗壮的树干萎缩着，竟然就这样成了棵枯木。

原本挂在枝头的菩提果也噼噼啪啪掉落在地上，黑色连成一片，乍一看倒有些壮观。

郁离看着呆愣在原地的梵念，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我……”梵念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了已经枯萎的菩提树上，声线艰涩：“我不知道。”

慧因的叹息声从四面传来，他的身影从一地枯木中缓缓显现，只是远不像先前那般，此时的他魂体飘忽，像是随时要消失一样。

梵念也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蠢事，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可没走几步就被一面看不见的屏障堵住了去路。

慧因看着他，神色间满是无奈：“我与菩提一体，它亡而我亦亡。”

“你也不必自责，这事早晚都会发生。”

他眸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谢遥生几人：“我的魂体支撑不了多久，趁我还有些气力，倒是可以将你们送出这个是非之地。”

慧因说着，几束光点就落在了他们身上：“菩提树亡，弱水界也将覆灭，等到这里彻底消失，你们就可以出去了……”

话落，慧因的身影就渐渐消失，一团白光随着他的消失没入了已经枯死的菩提树中。

无需多言，众人都知道那是慧因一生所得缘法，他为菩提所救，此身也会随着菩提消亡。

梵念的呼吸一滞，这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可没有慧因相助，若他离开这里……定然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手中的佛串骤然断裂，从指尖散落在地上没入枯叶之中。

眼前忽然伸出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这只手心中赫然躺着一颗洁白莹润的菩提果。

梵念抬起头，眸光撞双银灰色的瞳中。

阿歹轻轻开口：“你真的很想要吗？”

梵念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迟疑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我说了什么吗？”阿歹想起了往事，唇角不自觉带了笑。

梵念思索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歹低着头闷闷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我想知道，先前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见梵念有些茫然，阿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说，只想要我……活着，是真的吗？”

梵念挂起笑意：“自然是真的。”

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阿歹细细思索着，带着些请求：“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梵念的眉头为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怎么？”

还不等他话落，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下一瞬，拥抱着他的人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响彻在他耳边。

“我从此只为了你活着。”

尘封已久的记忆被他这句话唤醒，梵念伸手想去拉住他，可原本粗麻的衣裳不知何时变得无比光滑，衣角从他指尖滑走，他看见阿歹身上溢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