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过后的回忆可不怎么愉快,繁杂的案件信息如同打乱了的麻将,东西南北左一块、右一块儿的,回忆怀疑和查证的过程中反复出现摊牌时激烈争吵的画面。那是两人吵得最激烈、最不可开交的一次。秦良和的愤怒和质疑已经褪去了颜色,他只记得宫夜雪疯魔般多次将手腕递到自己眼前,冷笑着让他抓了自己去换功劳。她不应该是这样,记忆出了问题。是美化还是丑化都无所谓,总之,他妥协了。他退让了,他放弃了。在宫夜雪哭着说自己不过是想做一点好事之后。
“我不过是想做一点好事”。
很难说,具体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么一句话。宫夜雪讲给秦良和的那些童年经历,在那刻唤起的不再是关怀的暖流,而是刺骨的冰河水,一寸一寸冻结,冰花扎秦良和的骨头上。一瞬间像是身处冬日,喘息都觉得寒冷沉重。
正当秦良和希望不受控的回忆能止步于此时,电梯门打开,他们已经抵达基地的地底空间。门后的工作人员两人一组,分别带他们进行身份验证。秦良和机械地附和着流程的要求,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穿过了几道玻璃门金属门,在一个全方位透明的玻璃接待室门口,他再次见到了丁程锦。
工作人员示意他们先进入接待室里坐下稍等,两人照做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套着坚硬头盔、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的人进入秦良和的视野,笨拙地挥动层层轮胎堆成的裤管,一步一步交叉着移动过来。秦良和惊异的眼神撞上丁程锦带着疑问的视线,两人站了起来,在他们沉默的注视中,工作人员带着“壳中人”进入了房间。
“这孩子就是徐菲妮。”工作人员介绍到,丁程锦和秦良和点头向她致意,头盔亦微微顿了一下回应他们。相互问候结束了,工作人员继续道:“菲妮的身体状况只允许她取下头套五分钟。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情况,现在就讲清楚。”
没有需要补充的,两人都摇摇头。照先前商议好的,谈话过程中丁程锦负责提问,秦良和在旁手写记录。前者将录音笔打开放在靠近徐菲妮的地方,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对面的人摘下了她的“保护壳”,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柔软的皮肤被肌肉推着展开蝶翼,在年轻的脸上颤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眼皮上翻,瞳孔怔怔地盯住空间中的某一点,睫毛因受力而不断眨动,不过几秒,眼泪就从下眼睑渗了出来。但她看见了。随后,一连串语句从她的喉头咕哝出,碍于□□的抖动,她不得不再三重复,尝试发出清楚稳定的声音。
她语速很快,信息太多,秦良和只得飞快挥笔速记重要内容。丁程锦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对方的每一句话,听到某些关键信息时立刻出声引导对方,确保得到的信息是有效的。
丁程锦也搞不清时间是快是慢,女孩咬紧牙关刺啦出含糊的声音,音节速度变快时,他心里的火焰也不断加温,焦灼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突然间,灯光晃到他的眼睛,打断了整场谈话。丁程锦眨了下眼睛,才看见工作人员已经给徐菲妮带上了头盔,而她的手正死死地抓住金属把手,身体僵硬地绷在椅子里。
“抱歉。”内疚袭击了丁程锦,他的眼睛瞬间干涩的想流泪,再次道歉,“我没注意时间,对不起。菲妮,你还好吗?”
缩回保护壳里的女孩摇摇头,声音听起来隔着墙板:“没事的。”
秦良和将笔记递给丁程锦,他看过后又递给徐菲妮,对方确认内容后点了点头。丁程锦关了录音笔,接过记录本时又关心了一下徐菲妮的身体,得到工作人员的肯定回答后才放心了。他俩收拾了东西,正想起身道别,徐菲妮闷闷的声音问道:“请问,艾泽之局长还好吗?”
这声音里似乎有点焦急,又有点期待。
丁程锦习以为常,笑着说:“挺好的。头脑清明,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他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吗,真好。”沉闷的声响中能听见一些高兴,她说,“能麻烦你们帮我带话给他吗?就祝他新年快乐,心想事成。我一直想给他写信的,可惜基地里的东西带不出去。”
没多问,丁程锦直接答应下来。
两个人跟着工作人员,率先走出接待室,走了一段距离,秦良和回头看去,徐菲妮还站在那个玻璃空间里,没有动。他转头小声问师傅:“为什么不录个视频呢?”
没等丁程锦说话,工作人员先苦笑道:“不能录的。按规定异能者相关的录像只能给近亲属看,看完后立即销毁。给不相干的人看的话,所有人都得被追责。”秦良和便无话了。
丁程锦习惯性伸手,到半空才发现自己没抽烟,尴尬地放下去摸兜。他轻咳一声,问起徐菲妮的基本情况,得知她已经在基地里呆了四五年了,不由心绪复杂。
“之前也有人来过几次,你们艾局次次都在。最早的一次好像是有白局。还有一次,来了一个姓袁的女士。”工作人员和丁程锦聊着,基地里生活枯燥乏味,日子全是复印件,每次的探访者都记得格外清楚。在每个探访者离开后,徐菲妮渴望的眼神、低迷的情绪和强韧难过的笑容,总挠得他心里难受。
秦良和在旁边默默听着,苦水化作雾气吸入肺里,又返到口腔,弄得情绪也酸涩不已。他的思绪慢慢浸润在这苦与酸混杂的河流中,想到徐菲妮被禁锢的人生,想到师傅和局里前辈的异能副作用,想到自己,想到异能者的处境与未来……想到宫夜雪。
他和她,两个被困在酸与苦中的人。
回去的路很快,对着银镜般的电梯门,秦良和自嘲地笑笑。他惊叹于自己情绪转化之快,刚刚还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短短几步路就思维就已经飘到高天之外,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宫夜雪,想着她是否安好,有没有受冻受饿,会不会担惊受怕?突然,惊雷乍起。他见识了徐菲妮堪称逆天的信息检索能力和速度,却忽然间才意识到这种能力的恐怖之处,信息的天罗地网之下,连历史的消息都逃不过窥视,他想她逃,可,怎么逃?
掌心湿滑,秦良和想,却握不住他的恐惧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