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三刻,天际方露鱼肚白,启明星尚在东隅闪烁。
傅昭昭檐下铜铃被晓风拂得轻响,碎玉般的声线里,傅冉冉已踩着廊下残露过来,鹅黄裙角沾了几点湿痕,像春溪里浮着的野花瓣。
程府正厅檐角挂着的冰纹琉璃灯尚未撤去,昨儿掌灯时程重道着人传了话,说近日府中事杂,不必拘着规矩去正厅用膳。
傅昭昭坐在兰漪院葡萄架下的湘妃竹桌边,案上摆着新温过的碧粳米粥,配着糖蒸酥酪和水晶肴肉。
她垂眸用银匙拨弄粥面上浮着的桂花,忽听得廊下环佩叮咚,抬眼便见程朝负手立在月洞门前,墨色大氅上凝着晨霜,像夜露凝在老松枝上。
傅冉冉挨着傅昭昭坐下时,袖口带起的风卷得桌角宣纸簌簌响。她冲姐姐挤了挤眼,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细碎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
傅昭昭假意抬手理鬓边坠的珍珠步摇,金镶玉的簪头蹭过泛红的耳尖,指尖微微晃了晃,她哪里知道程朝为何突然来用早膳?
昨儿掌灯时分,她还见这堂兄在西跨院跟程暮说话,檐下灯笼将两个人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并立的青松。
程朝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装作没看见,自顾拿起筷子,开始用早膳。
傅冉冉总习惯边吃饭边与傅昭昭聊聊天,现下倒是只能安静下来了。
程朝执箸的姿势极端正,虎口正对筷头,指尖骨节泛着淡青。
他吃得极快,三盏茶功夫便搁下筷子,绢帕擦过唇角时,目光掠过傅昭昭腕间缠着的茜香罗帕,道:“今日出城办差,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府中若有紧要事,可着人去寻阿暮或父亲。”
他说话时喉结微动,晨光斜斜切过他下颌线,像砚台里磨开的墨线,冷硬清冽。
傅昭昭含着口粥没法答话,只能抬眼望他。
她唇色本就淡,这会儿因着着急,倒显出几分嫣红,像春雪初融时枝头探出来的杏花苞。
程朝瞥见她这副模样,眸色微深,却只将大氅系带又紧了紧,转身时袍角扫过石桌,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来,衔着的露珠跌在青瓷碗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他怎么在这?”待那抹墨色转过游廊,傅冉冉立刻撂下银匙,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她伸手去够案上的蜜渍金桔,指尖却被竹篮边缘的毛刺扎了一下,“嘶”地缩回手,又不甘心地吹了吹指尖。傅昭昭见状轻笑,从袖中取出一方薄荷膏递过去。
傅昭昭摇头,“管他呢。”
她转移话题道:“今日穿的衣裳可选好了?”
“不是说要富贵些嘛,我特意找了一件,我听碧桃说是为了咱们出嫁赶制的,相当华丽了。”傅冉冉道。
“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件?”
“我去给你拿过来。”傅冉冉说完就要起身,一旁的迎兰却是俯身道:“奴婢去将衣裳取来便是,小姐们稍等片刻。”
“好。”傅冉冉又坐了回去。
她还是习惯有事情自己去做。
迎兰动作很快,碧桃抱着个朱漆木箱小跑过来,箱角鎏金牡丹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像极了去年上元节傅昭昭在灯会上见过的鎏金莲花灯。
当衣服展开时,即使傅昭昭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见过各家夫人、小姐各种各样的穿着,多么华贵的衣裳都不少见,可这件衣裳也实在是太过,艳丽了。
箱盖掀开时,明黄缎面倾泻而出,金线绣的缠枝宝相花在晨露里泛着细碎金光,每片花瓣上缀着的珍珠都滚圆莹润,像清晨荷叶上凝着的露珠。那明黄与嫩粉相撞,直如晴日里突然炸开的两朵烟花,艳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傅昭昭正饮着茶,见状险些呛到,茶盏搁在案上时磕出清脆声响,惊得葡萄架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这…… 莫不是姨娘准备的?”
她指尖抚过裙裾上的嫩粉丝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她摇摇头,“姨娘总是喜欢这些东西,先前我也总是劝她,只是劝不住啊,好歹这次倒是发挥作用了。”
“姨娘给咱俩的衣裳是一样的吗?”傅冉冉问道,她属实也是看不上这件衣裳。
傅昭昭看向迎兰,“你去找找,我记得好像不太一样。”
迎兰应是,转身快步而去。
她很快便拿出一件款式与傅冉冉那件差不许多,但颜色却不大相同的衣裳。
这件衣裳没有傅冉冉那件明艳,但也实在华贵,底色是青石绿,裙裾与广袖则是紫色,若是这紫色颜色浅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偏亮的颜色,搭配起来还不如傅冉冉那件呢。
傅昭昭闭了闭眼,“罢了,穿一次而已,穿一次而已。”
别说傅冉冉二人的看法,就是拿着衣裳的迎兰和碧桃表情也满是同情。
碧桃性子活泼,见状忍不住开口:“要不让奴婢们去外头铺子寻寻?前日在胭脂巷瞧着件月白绣玉兰的比甲,配着小姐们的肤色……”
傅冉冉摆了摆手,“我们今日要去做的事,这衣裳反倒是正合适了。”
……
程朝一大早便往宣州去了;程暮命属下到南镇抚司去查找档案,自己则是往刑部走了一趟,上官明煦似乎对这位唐姑娘很是了解。
牢内霉味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上官明煦背对着牢门而坐,玄色中衣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脊背如枪杆般竖直。
他望着墙上窄窗漏下的三寸日光,光斑里浮尘游走,像极了当年在宣州战场上见过的硝烟。两日未见,他下颌已生出青黑胡茬,眼底虽有血丝,却如淬过火的刀刃,锋芒未减。
“程大人不进来吗?”过了半晌,他悠悠开口,声音似砂纸磨过青砖。
程暮看着上官明煦的背影,手中的钥匙转了几圈,缓缓走上前开了门。
程暮打了个手势,身后的衙役便行揖礼告退。
上官明煦转过身来道:“程大人此来可是有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