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1年8月3日,安息日。
到达目的地。
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左右的航行。在这漫长的海上时光中,终日听着单调的浪涛声,嗅闻咸腥的空气,感触毒辣的阳光。终日,忍受无味的食粮,吝惜稀缺的淡水,终日只能以纸牌和象棋作为娱乐,打发时光。至于那些行程中必将面对的困难,疾病,恶劣天气,水手的情绪,就更不必再提。总之,长途旅行始终是不轻松的,始终都是一种考验,在物质方面如此,在意志方面也是如此。我一向不喜欢旅程中所谓“在路上”的时光,我没有那种欣赏的闲情雅趣,我总是个不怎么懂得放松,享受过程的人。当船劈波斩浪,扬帆远航之时,我唯一盼的就是一路顺风,早日抵达目的地,早日再次踏上陆地,再次融入人世。
不过,如今我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如今,船队已经到达日本难波。到了抛锚停泊的时候了,到了卸装货物的时候了,终于,可以开张营业了。
按日本的历法,现在是永禄四年,七月,具体的日期我不太懂得推算,或许要去请教冈田医师,大约是所谓上旬吧。
“我们到了。”
踏着行板,步上码头,夏玉雪背着行囊,“这里就是日本。”
“嗯。”
身旁,曲秋茗环顾四周,“终于啊,这一路煎熬。”
“你不必忍受的……”
“打住吧,我都说了,你去哪我就要跟到哪。”她打断夏玉雪的话,“遭点罪都是无所谓的。说起来,这个地方,看起来和明国的港口也没什么不同嘛,你觉得呢?”
“的确。”
夏玉雪回答,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街道和房屋,木板搭起的墙壁,纸糊的门窗,街道上行人往来,穿着长衫衣裙,头发扎起,梳着发髻。码头停泊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水手们忙碌地装卸货物,落帆降旗,洗刷甲板,吆喝的声音四处起伏,混杂着,听不真切。空气依然是咸咸的,风从海上吹来,还带着海水的味道。蓝天,白云,太阳,也自然还是那一片天。这异国的风景,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让她感觉很熟悉,陌生,又熟悉。这世界上的景观,或许本就是大同小异。
“当然,也还是不一样的,很多外国人。”
曲秋茗说着,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这里的外国人。她指的是一群从一只大船上下来的水手,他们金发碧眼,高鼻梁,头发扎在脑后,身着麻布套头衬衫,“那些就是所谓的西方人吧。”
“是的。”
夏玉雪瞥了她一眼。
“长得很不一样呢。”
她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地评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平平静静,那身前的银制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现在我们要去哪?该找谁?”
“……这上面说,会有人接我们去住所。”
夏玉雪取出怀里的那张纸,长途跋涉,已经有些发皱,“我们要不就在这里等一等?”
“好吧,等一等。”
曲秋茗的回答依然简短平静,随声附和。
等着,码头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许多四处张望的人,或许是接船的,手臂挥动,用陌生的语言呼喊。其中一人,目光朝这里望来,见到她们便走近。一个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人,披着一件绿衣短衫,来到夏玉雪面前。
“琴师前辈?”
那个女人询问,走近之后,便可见她的容貌,尖下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占据几乎半个脸庞,嘴角很宽,自然地上扬着,微笑看起来带着许多造作,“您是琴师吗?”
“是的。”
夏玉雪点头,回答,“我叫夏玉雪,琴师这个代号已经不用了。”
“那么夏前辈,嗯?倒是挺容易找到的哈,白色衣衫。”
女人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做出随和的模样,“我一看见您下船就想是您,但没看见您背琴,所以一时也不敢确定。您的琴呢?”
“烧掉了。”
曲秋茗插话,眼睛依然看着远处的那些西方水手。那些人向远处走去,消失在街角。于是她继而望向那些房屋,自然,都是青瓦铺就的屋顶,熟悉的景象,并没什么可看的。
然而在蓝天之下,在那一片寻常瓦顶之中,还是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某样很熟悉的,但相对周遭环境来说,又陌生的东西。
“哦,不好意思。”
年轻的尖脸女人假装客套地表达歉意,又望向曲秋茗,令她的遐思中断,“这位和您一起的?”
“是的。”
这人让夏玉雪感觉很不快,这不快的感觉是很熟悉的。
“她没说会有人随行嘛。”
女人低声咕噜,又对夏玉雪摆出微笑面孔,“随便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守宫。她指示我负责您在这里的日常出行,还有同商队的联系。”
“你好。”
夏玉雪对她打招呼同样冰冷,“守宫?这是组里起的代号吧,你称呼我前辈,但是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你。”
“我才来不久嘛,还在实习呢。”
她笑着解释,“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什么?”夏玉雪没听懂,知道这是什么语言,但没听懂。
“请多指教,前辈。”
“你会说日语?翻译工作,也由你负责吗?”
“啊,您不会说吗?”
“……以前会,但现在都忘记了。”夏玉雪想了想,回答。
“这样?”
守宫盯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我还以为她给了每个人这种能力呢。你知道,血,挺方便,不是?”
“我已经和她没有直接关系了。”
“好吧。”守宫耸耸肩,“不过很抱歉,我在这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全天陪同。翻译工作恐怕没办法帮您了。但不必担心,那位商人有带翻译,你们之间谈生意,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带我去见那位商人,我们把这件事快些结束吧。”
“不好意思,前辈。您和她的交易安排在明天,得知您今天前来后我也问过人家能不能提前了,但对方说不行,对方说今天没有时间接待我们。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您先在旅舍住一天,明日去找她吧。”
“那么,就带我们去住所。”夏玉雪不是很想继续在这和这个人废话。
“好的。”
她说着,就转身,示意两人跟在身后。
“都不帮我们拿一下行李啊。”
曲秋茗看着她甩着胳膊自在地走着,提一提自己手里的包裹,冷淡地开口,“虽然我也不想让她拿,但她是不是该问一问?”
“别管了,秋茗。”
夏玉雪说着,背着行囊迈步,示意她跟上。
“另外,我好像才是琴师。她也该称我为前辈才对。”她继续嘟囔一句,“一点礼貌都没有,新人。”
“走吧。”
夏玉雪又朝她招了招手。对于那领路的守宫,随随便便的敷衍态度,自己并不是很关心或者在意。毕竟,自己来这一趟,也只是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做事而已。把那个女人交代的事情办好,回去,结束交易。从此便再不会有任何瓜葛,因而,对于这样一点细节上的不快,也没什么兴致去理会了。
来到这里,这异国他乡,也只不过是为一个任务而已。
一个任务,以及……
她转身,在曲秋茗的背后,那只运载她们前来此处的船上,依然有客人上下。其中,有一个身影吸引她的注意,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和另一个黑皮肤的青年同行下船。那个人是庄无生。他们走得很快,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望向自己,就是很平常地掠过。
在这里下船,是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和那青年同行,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她想着,又开始想起过去。
此次前来,自己是为了什么?一个任务,以及,一段过去。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令她的长发拂动,带着海水的咸味。夏玉雪又想起过去。她如今踏足的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然而这陌生的国度,与她也并非毫无联系。过去,她能够听懂,并且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然而如今却陌生了。或许是长久不曾听闻的缘故,或许是其他缘故,血,大概吧。
但是过去的记忆还是残存的,过去,异国的语言中,也还残存了一个名字。
“たきかわ……”
她在心中将那个名字默念。
“你说什么呢?”曲秋茗经过她的身边,听到她的话,“日语?你这不是会说吗?”
“不,我想我并不会。”
夏玉雪摇了摇头,转身,发现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守宫在那不耐烦地等着她们,“我们去住所吧。这一番长途跋涉,我确实很累了。”
依照惯例,在靠岸的第一日,是不安排贸易活动的。今日主要用于卸载商品,为船员发放工资,以及签署相关文件等事务。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当地官员已经来访过了,询问了些无关紧要的情况,发放了许可证明之后便离开。水手们也都上岸去了,去将他们辛苦三个月得来的薪水在一天内花销殆尽,码头周边总是能找到很多乐子的,饮酒,赌博,以及不可避免存在的特殊交易。
各处船只,只留下了必要的人员留守,进行清扫刷洗,整理货物,我也依然坚守岗位,在自己的船舱中进行盘点,拟定安排将来数日的营业计划。这次停泊难波,主要进行的交易有两项:一个特殊的订单,以及苏女士的货品。前者,很不幸,听说对方的重要成员因有事耽搁,或许要等上几日才能到达。我希望不会太久,在平户还有一位长期合作的客户等着。船队在难波停留的时间,我希望不会超过一个月,否则势必影响未来的行程。至于后者,威尔敏娜小姐已发来信息,苏女士的代表已经到达此处,正于客栈下榻,明日便可前来交易。这是一个好消息,我喜欢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曲秋茗伸手,握住悬吊在自己身前的银制十字架,举起,望着。同时也看着另一只手中的地图,其中一个特殊的标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如今,她,还有夏玉雪,身处一家客栈,这里住宿的条件还是很好的,客栈房间的布置摆设,同在故国并没有许多差别,只是少了椅子和床台而已。虽是同住一间房,但是房间里有两个独立隔开的卧室,所以可供两人居住。
在前台的时候,那个领她们前来的年轻女人,代号守宫的新人还算有心地询问是否要多订一间客房,但她说不必了。
原因很简单,曲秋茗抬头,看了看身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夏玉雪。她不希望这个人有离开她的视线,单独行动的机会。
曲秋茗手中握着的那张地图,是守宫给的,给完就走了,说是有事不便奉陪。然而她想,恐怕那女的根本没什么事,纯粹就是懒得接待,消极怠工。然而这样也好,少了个监视者,自己也感觉自在一些。
地图画得还是很奇怪,看着不顺眼,上下左右是颠倒的,北方在上。她将那地图来回翻转,找寻客栈的位置,还有那个特殊标记的位置,脑海中假想街道路径,并于在码头时瞥见的景观进行比较。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夏玉雪,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她看了看她,又将手中的银色十字架在下巴上点了点,又看了看地图,心中思索一番,而后开口。
“你在想什么?”
曲秋茗问。
“……没什么。”
夏玉雪依然望着窗户外面,沉默了一阵才回答,“没想什么,看风景而已。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是啊,唉,连琴也弹不了。”她故意找茬,做作地叹口气,“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住在客栈,没事就弹弹琴打发时间的。”
“嗯。”
回答依然平平淡淡,曲秋茗很带揶揄地笑了一下,看着夏玉雪的双手,指尖轻轻地点着什么都没有的空气,过去日积月累的记忆始终还是存在。
街道上总是有嘈杂的人声,也许也有音乐声,谁知道?但这个房间里,是安安静静的。
“你就自己在那想着吧。”
她将地图折好,站起来,“我要出去走走了,这样干坐着很无聊。”
“去哪?”
听到这,夏玉雪才终于转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还是平平静静,带着些疲倦,“你对这路不熟,别迷路了。我去让人找守宫过来吧。”
“别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逛逛。”
她扬扬手里折起的纸,“带着地图呢,能找回来的,不必你操心。”
“……我以为你打算一直跟着我呢。”
又是沉默一阵,似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索,而后回答。她说话还是一贯的那个语气,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曲秋茗听到就感觉很不舒服。
“我可没那么多闲心,天天和你栓一起,那不给自己找罪受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她心里却有几分警觉,又补充道,“你不会做趁我不在就跑掉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吧?”
“……不会的。”
又是经过思考后的回答,夏玉雪再次望向窗外,“你的剑不带吗?”
“不带。”
“……那你自己小心吧,这里毕竟是外国。早点回来。”
“知道。”
曲秋茗没什么兴趣再讲下去,浪费时间,也不想再听那死人一般有气无力的腔调啰嗦,于是转身便迈步离开,“我回来吃晚饭。”
“再见。”
背后,那人影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没有再答话,已经走出了门外。推拉门有些不适应,折腾了一会功夫才关上。而后她走下楼去。
房间中只剩下一个人了,也不比刚才要更安静多少。
夏玉雪依然坐在窗前,看着楼下。
道路上,多出一个身着异服的少女,一边走,一边停停顿顿,看着手中的地图确认方向。少女夹在在人群中,拐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
“唉……”
房间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同样,没有温度的叹息。似有千言万语,许多思绪,却无法说出口,当着少女的面说不出,独自一人,也说不出。
房间内的人,依然倚靠着墙壁。夏玉雪的双臂搭在腿上,两只手垂悬着,指尖轻轻地抖动着,拨弹着空气,一如过往那般。但是琴已经没有了,已经烧掉了。心中的那许多的乐曲,也是弹奏不出,听不见的。
她想起那首曲子,那首自己编的曲子。然而如今想,却什么也想不到。
“唉。”
唯有另一声无奈的叹息。
书写至此,我的内心总觉有几分低落,或许是环境因素作祟吧,这船上如今不见几个人影,冈田医师也上岸去了,只留我一人在此,我实在没有什么情绪继续工作下去了。记录就到这里了。当地的官员来访的时候带来了一盒茶叶作为见面礼物,我打算给自己沏壶茶,享受一个悠闲的下午,暂且放下工作吧。
刚刚,我取了茶叶来泡了茶。如今饮用着这东方的饮料,品尝这一份清香,我感觉心里好了很多,思路也更加清晰了。或许,我应该陪冈田医师一起去做那对她来说必要的拜访的。然而细想之下,还是算了,我始终对那个地方心存芥蒂。
或许在宗教信仰方面,我始终还是应该向她学习,抱有更加开明的态度才是。难道不论观点如何,我们不始终都是基督的追随者吗?
曲秋茗的手指在摊开的地图上,点着一处十字的符号。
而后,她低头,看着自己身前,悬吊着的十字架。
而后,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片狭小的街区,窄窄的道路边,房屋拥挤密布,然而这坐落在转角的建筑,却在其四周筑起了栅栏,围出一片空地院落,将它与两旁的房屋隔开。小小的庭院,栅栏篱笆,营造出一种距离感。
与众不同的,这屋子是由砖堆砌而成,也更加高大,墙壁上刷了一层漂亮的白漆,其间的方窗,也都架着铁铸的窗架,其上点缀着复杂多变的花纹,瓦片屋顶向两侧倾斜。围绕的栅栏,正面开设一道小门,从那里延伸入庭院,铺设一道青石阶,引向建筑正面漂亮的拱门。门敞开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外国人,站立在门口。
这建筑,最吸引曲秋茗目光的,便是在它的入口处,拱门上方,筑起的高耸塔楼,足有四五层楼高,塔楼之上,她隐约可见,悬挂着一口大钟。塔楼的屋顶则是圆锥形的,同样铺设了瓦片。圆锥的顶端,竖立起一只巨大的十字木架。
这不同寻常的建筑,在周围一众木屋的衬托下,看起来尤为出众。那屋顶的设置,方才在港口,向这个方向眺望的时候,她便隐约可见,这一路寻来,除了依靠地图的指引外,便是有这十字架,一路引导着曲秋茗,为她指明方向,让她来到此处。
如今到来了,却又如何呢?
曲秋茗站在这建筑的对面,不敢身处路中间,本能地害怕招摇而躲到旁侧的一个木屋的檐下。这一处街区,街道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有许多的人,长相就同她在码头见到的西方人那样,面孔特别,带着陌生感觉的熟悉。在码头,在东方人的围绕中,他们是特别的,然而在这里,自己反而成了与众不同的人。
她感觉有些拘谨。
两个西方外国人从街上走来,身着异样的服饰,打扮整齐。一男一女,相互挽着手臂,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或许是一对夫妻。他们经过曲秋茗身边,眼角余光看了她一下,并没有多做理会,也没有停留,而是继续行走,向着那不同寻常的建筑走去,这短暂的一瞥,曲秋茗也看见,他们的身前带着十字架项链。
他们穿过庭院,走到拱门檐下,那身着白衣站在门边的人,朝他们微微弯腰,带着笑容,向他们伸手表示欢迎,让他们步入屋中。
曲秋茗依旧站在原地,她感觉有些恐惧。
可是来都来了,都已经站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经过身边的人,想着那建筑去的,或者从那建筑中走出的,也不全都是长相不同于自己的外国人,也有当地日本人,穿着和她的衣着样式相近的服装,他们的脖子上,也带着十字架项链,和自己一样。
她仍然站在那建筑的对面,脚步不曾挪动。她知道那建筑是什么,她曾经听说过的,那是信徒的寺庙,是他们朝拜诵经的地方。那是一座天主教的教堂。
虽曾听闻,但是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亲眼见到,她感觉有些害怕。曲秋茗在想,她为何来此呢?
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
只是,在这陌生的地方,眼见熟悉的符号,熟悉的象征,熟悉的信物罢了,才会接受指引,来到此处。
现在,来了,又如何?
“唉……这就是教堂了。”
她叹口气,喃喃自语,低头,又一次举起手中的十字架,望着。银制的十字架,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在太阳下。然而表面,已经有些灰暗,或许是长久佩戴的缘故,或许是经历火烧烟熏的缘故,“可没想到在这个国家,这个地方会存在。明明很近的,对不对,出海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你过去,为何从没有来到此处呢?”
过去,曾经听闻许多次,却不曾见到过。过去,听记忆中的人提及许多次,每一次都带着遗憾,遗憾不曾有机会见到。却原来在这隔海的邻国就存在教堂,原来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有他最为熟悉的皈依之所。
“好吧,现在,嗯,我来了。”
她自言自语,像是在对十字架说话,像是在对记忆中的过去的人说话,“可是来了又怎么样呢?若是你的话,或许会走进这座教堂吧,去向你的神诉说长久的分别,去做忏悔,去念经文,去歌颂膜拜。可是如今,我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不过也只是一时兴起的念想,不过也只是试图追寻一点联系而已。
“唉,算了。来了就足够了,我就不进去了。”
她说着,放下十字架。转身,打算沿原路返回,这一趟出门的任务已经完成,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不,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一看,打声招呼,说点什么吧。”才迈出一步,思绪又反悔,又开始说服自己,“遇庙烧香,遇佛拜佛,嗯,也是有这个道理的。”
想着,又转身。再次望着教堂,看着拱门下,站在门口迎接信徒的那黑衣人。曲秋茗想着,犹豫着,终于果断地迈开脚步。
走近,一步步走近。
她腰板挺得笔直,迈步动作机械僵硬,似是坚决一般,强迫着自己走去。
离得越来越近了。
然而正要走到门前时,却向着旁侧突然地又很自然地拐弯,沿着栅栏绕过去。她悄悄地瞥了站在门口的人一眼,确认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举动。
“还是算了。遇庙烧香,遇佛拜佛,他的信仰好像没这么个道理,还是要讲诚心。”
曲秋茗又开始嘀嘀咕咕,“再说,我也不会说西方人的语言,我要讲什么呢?算了,来过了,见到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身前的十字架随着脚步摇曳着,闪烁着光芒。此时是午后,倾斜的阳光照在教堂上,在地上投出倾斜的影子。她正从那十字形的阴影边走过。
曲秋茗的心里,对过去的记忆,又开始撺掇着她鼓起勇气,另做打算。她一边矛盾纠结着,一边机械地继续沿着栅栏向教堂后走去,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再次转身,这次面对原路了。
要走回去吗?
要再走到栅栏门前,走到拱门下,走入教堂之中吗?
她不知该怎么做。
“初めてお祈りしますか、姉妹?”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询问。
曲秋茗转身,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身着黄杉,东方人的面孔,然而短发却剪得才齐耳,就像……就像过去的他一样,西方人的发型。她的身前,也佩戴了十字的项链,就像过去的他一样,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说着的,是一路都听闻的语言,当地的语言,日语。
“呃……”
内心纠结的时候被人撞见询问,总是很尴尬的。曲秋茗下意识地回答,“呃,我,我不会说日语。我不是日本人。”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对日本人说汉语,对方又怎么可能听得懂呢?
“啊,您是明国人。”
那个年轻女子却真的听懂了,看着她,微微欠身,再开口就变成了汉语,“不好意思,方才看您的着装,我本该能够意识到的。但因为您佩戴十字架,所以就将您当成了本国的同胞姊妹,还请原谅。”
“没事。”她摆摆手,而后看着那个女子,“你会说汉语?”
“是的,我在一艘来自西方的货船上工作,故而知晓汉语。我的名字叫做冈田片折,请多指教。”女子回答,自我介绍并询问她,语气平和,“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我叫曲秋茗。”
“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点了点头,伸手指向身边的教堂,“您是初次来此吗?”
“是的。”
“请原谅我的冒犯,我不常能够见到来自明国的教友。秋茗姊妹,今日有幸见到您,这是否说明如今基督的福音是否已传播至贵国?古时景教的信念播种是否终于发出萌芽?沙勿略教士的遗志是否终于得到满足?”
“呃……”
她这一串彬彬有礼的问话,令曲秋茗有些懵懂,“冈田……小姐,我没听明白您说的意思。我不是很清楚您说的沙勿略教士是谁。并且,您为什么一直称呼我为姊妹?”
“这是教友之间的称呼。”
冈田片折回答,微笑,“当然,若您觉得不太习惯的话,改用其他也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只是,嗯……冈田小姐。”
曲秋茗还是使用了习惯的称呼,“我想您误会了。就我所知,明国现在还不存在天主教,我也其实……并非信徒。”
“可您佩戴了和我一样的信物。”她指了指自己的十字架,又指了指秋茗的。
“那是……我过往的一位相识赠送的。”
秋茗说着,伸手碰了碰项链。再度回忆起故人,过往,她低下了头,“我对天主教的认识,也是从他那里得知的。他生前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和您一样。这是他送与我的遗物,所以我才带着。”
“对不起。”
“没事……”
“只是若您愿意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以‘姊妹’称呼您。”冈田片折看着她,依然平静地微笑,“因为我想,不论国家,身份,信仰如何,我们作为这生于凡间的众人,始终还是应当互帮互助,相互关怀,相互联系,彼此为弟兄姊妹。”
“……哦。”曲秋茗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自己乍听之下,第一反应只能点点头。过去,那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道理。这些话,还是第一次听,感觉很陌生。
“其实,我虽然信仰基督,也并不是天主教徒。”
“什么意思,冈田小姐?”
“一些观点和理念上的差异,细说起来我也难以解释清楚,不徒劳耗费您的时间了。”她又一次伸手,指了指身边的教堂,“回到最初的话题吧,秋茗姊妹。方才我见您在这里徘徊踌躇,出言是想问,您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间教堂做礼拜?”
“实际上,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
曲秋茗回答,不自觉地嘴角也微微扬起。
面前这位冈田片折,虽说初次见面还不到一刻钟,虽说言谈过分礼貌,让人有些不适。还说了很多她完全听不懂的东西。但她对这女子,已放下了最初因素不相识而产生的本能戒备和警戒。
这或许是因为她在自己纠结为难的时候适时出现,表达善意。又或许是因为她就像过往的那个人一样,拥有同样的信仰,佩戴同样的信物,同样对神明态度虔诚,又同样能够包容她这个非信徒,因而令自己又回想起那过去的美好。
总之,她对冈田片折已产生了好感。
说话也放松了很多。
“那么,您是打算走入这间教堂了?”
冈田片折询问。
“嗯……我不知道,我有些担心。”秋茗看着身边这高大的建筑,眼中带着犹豫神情,如实说出内心想法,“毕竟我不自认是信徒,进教堂,总觉得缺少了诚意。另外,我也不懂得西方人的语言。”
“这并没有什么关系。”面前的女子走近她,微笑,“今日是安息日,这间教堂在这一天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只要心怀敬意即可,这一条件我想您自然具备。至于语言方面的障碍更容易解决,我认识此处的神职人员,懂得他们的语言。我可以陪您一起,如有需要可为您翻译。”
“怎么好麻烦……”
“哪里,我今天也是来此处进行礼拜的,正好同行。”
冈田片折打断她的话,伸手握住了曲秋茗的手臂。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动作令她本能地略感不适,“秋茗姊妹,和我一起过去吧。若您愿意的话。”
曲秋茗在思考,现在该如何决定呢?
“……好吧。”
她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
“走吧。”
冈田片折挽着曲秋茗的手臂,带着她,向着栅栏的入口,教堂的入口走去。曲秋茗其实内心还是有些许不安,但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得跟随。反正,她心想,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夏玉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象。这个国家,她还是第一次到来,这样的街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她独自一人,离开了接应者,离开了同行的人,在这里语言不通,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唯有等待。
她想弹琴。
但是琴,已经被扯断了弦,已经被丢弃入了火海。如今,她的双手闲着,只能拨动空气,只能凭借记忆与想象,弹奏一首曲子。
那编了很久的曲子。夏玉雪心想,那首关于野草,关于乡村的曲子。她双眼空洞地望着街道,在心中回忆,那一片因炽热阳光,已变得干枯,变得金黄的野草。回忆那淡蓝色的天空,回忆空中那淡淡的云的痕迹。
乐曲,在她的心中,微弱地响起。
听见风声,听见,草叶摩挲声,轻轻的,细微的。她隐约看见脑海中的景象,在遥远的天际线边,在一望无际的草丛之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浮现……
渐渐,变得清晰,渐渐,靠近。
她的指尖挑拨着,拢捻着,左手按弦,右手弹弦,乐声,在心中响起。
人影近了……能够看清了。
四周,风声,簌簌声,其中却多出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杂音,那是什么声音呢?如此刺耳,如此不和谐,干燥的,枯朽的,正如这炎炎的夏日。
是火。
或许最开始,只是一点点火星散落。然而,渐渐燃烧起来,从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渐渐映照起红色的光芒。
渐渐地,空气变得炙热,风,变成了热浪。野草的清香,也被焦糊的异味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