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旅馆中,夏玉雪点起了油灯,令室内亮起昏暗的光芒。她的面前是一张低矮的几案。她将手中一沓票据一张张放在案上,每一张都细细地阅览。
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商人开出的账单而已。每一份都用汉字书写,那细细的墨水字迹在灯光下有些令人看不真切,内容也不过只是详细说明所购商品的名称,数量,价格,仅此而已。
杜松子酒,十桶,十两白银。
龙舌兰酒,十桶,八两白银。
黑麦威士忌,五桶,三两白银。
加工烟草,一箱,三两白银。
玻璃瓶,三箱,二两白银。
中号玻璃杯,两箱,一两白银。
小号玻璃杯,一箱,一两白银。
各类植物株种,香料,已同威尔敏娜,即守宫清账,不必另算。
人工运费总计一两白银。
以及仓库租用定金代付八钱银。
就是这些。
每一张的右下角,都签上了三个名字,供应商:卡罗尔·威斯克斯,接收人:夏玉雪,翻译及旁证:冈田片折。
这些票据看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说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旁证和供应商存在联系关系,不是完全的第三方者,但也仅此而已了。夏玉雪不会计较这些。
她也根本不想计较这些。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票据,夏玉雪此时只觉得眼睛发花,视觉疲劳。一个白天,点货并没有用多久,她完全略过了开箱查验的步骤,除去卸货运货,剩下的时间就在开这一张张单子上了,她捏着细细的鹅毛笔一张张签名,签得手有些发酸,但也仅此而已。除了眼前的单子,还有很多其他单据,是商人持有的,这些手续方面的事情占用的时间比实际的过程还要多。
没什么值得关心的事情。
货物暂时会存放在码头边租下的仓库,仓库持有人是夏玉雪自己,所有的钥匙和证明也是夏玉雪保管,但定金是商人代付的。
所有开了票的钱,她会交给守宫处理付款。回去的船,也是守宫在安排,她需要做的就是陪着一路送回去,送回到广昌县,送回到山间,送回到女人手中,然后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很简单的任务。
夏玉雪觉得那位女人完全没必要让自己前来。当然了,她也始终能够隐隐察觉,女人让她来此,目的也不仅仅是收货送货而已。
还有很多事情,和过去相关的事情,绝对是这样的。
“唉……”
过去的回忆涌上心间,夏玉雪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票据放下,感觉内心沉重。她望向身后,打开的窗户,此时窗外的天边,东方,月亮已经升起,带着苍白的光芒,挂在黑暗无星的空中的一轮新月,此时是七月上旬。
“这件事情算是已经结束了,很快,当然了。”她自言自语,“我在这里似乎已没有任何停留的必要了。或许该趁早回去才是。”
她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但她并不想再多停留。这个陌生的,从未到访过的国家让她的内心感觉不安,她不该在这里多停留。并且,更早回去,女人就会更早履行承诺,离开山林,离开村庄,彻底离开她的生活。
“她会走的,对吧?”
夏玉雪望着眼前的票据,心中难免有怀疑,买了这么多的东西,让自己带回去,是有什么用意呢?若是女人真的会离开,就不该让自己再把东西运回村庄了,而是直接运到另一个目的地才是。
“但她会离开的,对吧?”
自言自语,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为了压下心里的疑惑,“我觉得她是那种会守信的人。毕竟我在她身边很久了,我对她还是很熟悉的。”
当真?
她真的熟悉那个女人吗?
夏玉雪也不确定了。
“不管怎样,我希望她能够尽快离开。我不想她离村子那么近,离我那么近。”她继续对自己说话,说自己的内心独白,“过去,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些过去的事了。”
然而她知道,过去始终还是不会过去的,始终如此,不论那女人在不在身边,不论自己怎么做,怎么生活,过去始终都还是会伴随着自己的。
“唉……”
夏玉雪第二次叹气,将几案上的票据理好,对折,收起来。她现在心中愁闷,不愿再去想更多关于过去,以及关于未来的那些事情了。眼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呢,“……秋茗现在在哪里呢?”
这旅馆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然她也不会这样自言自语。
交易的一切手续结束后,已经到了傍晚,她拒绝了商人提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只想着快些离开,快些把这莫名其妙的事情结束。但是曲秋茗却另有想法,当真留在了那艘名叫友弟德的船上等冈田片折,拒绝与她一起回去。
夏玉雪对此心中担忧。
但做不了什么。
“她在做什么呢?和那位冈田片折在一起……”
没来由的担心。
敲门声响起,夏玉雪快步过去开门。结果来人只是旅馆里的杂役,交给她一张字条。是曲秋茗写的,上面的字是曲秋茗的笔迹。
吃过晚饭了,晚上要回去晚一点,勿扰。
曲秋茗。
仅此而已。夏玉雪想着,她觉得自己是否应当去商人那里看看情况,但是曲秋茗写明了勿扰,所以……或许不要去?
“吃过晚饭了,那为什么还不回来?”
夏玉雪自言自语,“她都在做什么呢?和冈田片折……唉,听听我在想什么。不过这确实是令人担忧的事情,那商人,毕竟是和女人相关的。和女人相关的事情,总是……总是不那么简单,我担心秋茗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
“您觉得味道怎样?”
傍晚时分,在友弟德船上,冈田片折有她自己的一间舱房作为医疗室。室内的空气带着药物气味,闻起来有些奇怪,但并不会令曲秋茗感觉难受,反而觉得精神振作。医疗室后的一间屏风隔离出一小块起居住所,有床铺,有桌椅。
此时,室内除了药味,还有食物的香味,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曲秋茗决定接受冈田片折的邀请,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是海鲜杂烩。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金黄的油脂,浓稠的杂烩里有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鱼肉,风干腌制好的牛肉,点缀着细小翠绿的迷迭香叶,以及黑色的胡椒粉末。闻起来很好,尝起来也很好。
“很好吃,冈田小姐,谢谢。”
曲秋茗一边用汤勺舀着杂烩汤往嘴里送,一边回答。
桌子的一旁还摆放着一块看起来松松软软的像是糕点一样的食物。冈田片折坐在她的对面,用手中的餐刀在其上切下两片,一片给自己,另一片给秋茗。
“面包,蘸着试一试?”
她说着,手中便如此动作,咬了一口沾了杂烩汤的面包片,咀嚼着询问,“您吃过面包吗,秋茗姊妹?这是西方人的一种主食。”
“……嗯,吃过。”
曲秋茗回答,接过面包片有样学样,回忆起过去,“但不怎么常吃到。”
“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我们只能吃面包。”
冈田片折微笑着,“但那味道比不上现在这样的。面包都是干的,很硬很难咬,尝起来味同嚼蜡,完全只是用来果腹的干粮。现在到了港口停泊,条件总算是能好些。”
“这样。”
秋茗思索了一番。口中咀嚼着很好吃的食物,但她心里却始终在想着问话的主题,试图从对方的回答中获取更多的信息,“对了,我在这船上没看到多少水手,只有些装卸货物的工人,你们的船上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水手吗,上岸去了。”
对面的人说,“毕竟,不启航,他们也无事可做。领了工钱,趁着靠岸的时间自然是要去玩乐享受的。”
“哦。”
她点点头,说话的时间里已经吃完了面前的杂烩,晚餐的味道确实是很好的。曲秋茗将面前的空碟子稍稍推远一些,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不需要再吃了。吃了如此丰盛的一顿饭,她感觉自己有些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吃好了,冈田小姐。”
“您要走了吗?”
“不,再坐一会吧,可以吗?”
她还不打算离开,曲秋茗微笑着看向眼前的人。但那微笑很多的是带着表面功夫,她心中却是始终在盘算着事情的。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对方,很多事情需要了解,很多疑问需要得到解答。
“当然可以。”
冈田片折也将面前的盘子稍微推远一点,“餐具就这样放着吧,等会我会来收拾的。”
面前的人,看着她,脸上始终是微笑的表情。她的微笑,和自己的相比,显得真诚了许多,实际上或许也的确如此。这想法令曲秋茗感觉有些不适,眼前这个微笑的人,热情招待自己用餐的人,样子又变得像昨日初见时那样亲切了。但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只是一个神情严肃,语气冰冷的翻译。
同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呈现如此差异巨大的两张脸?
曲秋茗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思考着,疑惑着。两张脸,哪一张才是真实的?那一张仅仅是伪装?
相对而坐的两人,衣着,装束不同的两人。在她们的身前虽然都同样佩戴着十字架项链,但那信物首饰也是不同的。曲秋茗的银制十字架散发着光泽,其上,有圣人受难的苦相。而冈田片折的十字架则由木雕而成,其上也没有任何雕像,简简单单,质朴无华。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曲秋茗不说话,对面的人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就这样安静了。窗户开着,屋外传来浪涛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气息,浓厚的食物香气逐渐消散,药的味道,又开始占据主导。
“怎么了?”
还是冈田片折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笑着,看着曲秋茗,“您始终看着我,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吗,秋茗姊妹?”
“没什么,只是……”
她说,“……只是觉得,冈田小姐,你现在的样子和下午的时候差别很大。你现在的样子,又让我想起昨日初见你的时候了。我对你提到过,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们曾见过面的事情了呢。”
“啊,这样。”
她微笑,“那么我要再次为我的行为向您道歉。今日我在工作,秋茗姊妹,我这个人工作时和不工作时的确是很不同的。工作的时候,我比较专注于事,其他方面可能就不太顾及得到了。毕竟,您也知道,翻译,行医,说实话,这都是比较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出错,出错就会造成麻烦。希望您不要见怪。”
“哪里会呢?”
“那就好。”
这个话题就这样带了过去。曲秋茗得到了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说实话,可有可无。也完全不是她需要知道的答案。她心中的疑惑也不是关于这方面的,但,眼下不能着急,她还得问些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
曲秋茗环顾四周,努力试图再没话找话。冈田片折的舱房内有很多东西,药柜,行医用的器具,以及其他许多杂物,其中有一些动物的头骨,她不知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是某种涉及专业的研究吧。
墙上还挂了很多字画装饰,曲秋茗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该问些什么好。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画上。
“诶,冈田小姐,你看,我见过这张画。”她伸手,指着那挂在墙上的一张画,用很不经意的语气,像是随意提及的那样说,“不,不是见过这一张画。但我见过确实见过另一幅很像的画,那是麒麟,对不对?”
那画上是一只脖子很长,形态如鹿一般的动物。画上了色,那动物的皮毛是金色的,点缀着黑色的大块斑点。
“嗯,对,是麒麟。”
冈田片折转身,看了一眼画,回答,“您见过麒麟?”
“哦,不,没亲眼见过。”
曲秋茗回答,“嗯,我的家乡离我们的京城很近,所以经常能够听到从京城来的人讲有趣的事情。我以前就曾经看到过一张麒麟的画,听说过,曾经有海外的国家进献活着的麒麟。但那是蛮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伸手指着那相貌奇特的动物,“您说的是在贵国的永乐年间,使者郑和大人奉旨出海西行的事情。他的船队一直西行到海外麻林迪国,与彼方互通友好,自那异国带回这一奇兽至京城进献。”
“大概是吧。”
她哪记得那么多细节?
“秋茗姊妹,我曾经见过活着的麒麟。”
“真的?”
“是的,不过不是在麻林迪国,而是在他们国家所处的那片陆地西侧的地方。这种动物生活在草原上,它们有很长的脖子和腿,可以取食到高处的树叶。很奇特的野兽。”
冈田片折开始回忆,看着画像,口中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是的,那片大陆,在明国的西边,在英格兰的南边,我们叫它阿非利加,一片炎热的,广阔的土地。在这次航行中,我们也曾经过阿非利加,但这次没看到麒麟了。是的,并不常见……我们只是在近海的港口停留……是的,仅此而已……”
她说话时,神情有些恍惚,越往后说,声音开始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曲秋茗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
冈田片折似乎一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低下头,不再言语,表情些许沉重。
曲秋茗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嗯,不错,麒麟。”
她再抬起头,看着曲秋茗的时候,又笑了起来,但现时的笑容已与刚才不同,“秋茗姊妹,我很希望能有机会带您一起,亲眼看一看活生生的麒麟。”
“我想我是没机会看到了,冈田小姐。”
曲秋茗摆了摆手,笑着婉拒,“我没计划再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这次在日本的事情结束,我就打算回去了,跟随我的同行人回明国。”
“然后呢,您会一直留在祖国?”
“是——”
曲秋茗愣住,这一问,她才发觉自己没想过答案。关于以后的事情,她并没细想过以后,在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的事。
“真遗憾。”
冈田片折又看了一眼麒麟画像,坐回原位。
“你呢,冈田小姐。”
她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你们的船,接下来会向什么方向航行?”
“南边,到马六甲港口,然后往西方,会去印度。再往西方,从红海北上,经过地中海,回英格兰。”
“什么时候走呢?”
她又问。
“我不知道,这要看船长的安排。”回答,“卡罗尔在这里等另一位客户收货,本来约好是在更西边的平户那里交接的,但那位客户派人传来消息,说要改在这里,所以我们会在难波停留一个月左右。”
“哦。”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沉默。
相对而坐的两人,此时已分别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似乎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曲秋茗知道自己的思绪,但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费尽周折问了关于麒麟的话之后,得到了一点航行计划的信息,但那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也不是自己心中疑惑的所在之处。她心中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她觉得此时已到了该问的时机。
“冈田小姐?”
“什么?”
冈田片折似乎还是神情恍惚的状态,看了自己一眼,微笑,但笑得有点力不从心。曲秋茗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嗯……我……我不知道总是向你问来问去,问很多关于你们生意的事情,会不会有些不礼貌?但是我一直都有一个疑惑,觉得始终还是应该问你的。”
“什么呢,秋茗姊妹?若您想问,自然有可以问的权利。”
“来这里的时候,我听说过,威斯克斯船长的这四条船的事情。”曲秋茗终于决定问那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了,“友弟德是主船,拉谢是运贵重器物的货船,帕拉斯是运火器枪炮的战船,对不对?”
“是的,的确如此。”冈田片折看着她,等待下文。
“那,还有一艘船呢?那艘船,它运送的是什么货物?”曲秋茗指向一旁,通过窗户,可见的那庞大的黑边巨船,没有名字的船。
“那个……哦,那艘船没有名字,我们一般就叫它‘最后一艘船’或者‘第四艘船’。”
面前的人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很勉强,“那上面运的不是货物,那是艘客船,是运送人的。所以船身才会造得更加宽敞,以容纳更多的乘坐者。”
“是这样啊。”
曲秋茗点点头,看向窗外的船。甲板上空无一人,整艘船似乎始终是空无一人的,水手或许是上岸去了,但其他人呢?
总还是会有人的。
她还记得,当时在友弟德上,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守宫攀爬上无名的船,那奇怪的举动很明显是去见船上的某人。她也还记得,靠在友弟德的船舷边,发觉守宫上船不久就离开,神色慌张的样子,那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同样还记得,那门板打开,伸出的一只手。
客船?
那船上的人,便是乘客?
这个答案似乎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曲秋茗却感觉奇怪,感觉冈田片折的回答中,似乎并没有将实情全部说出,似乎有种隐瞒。对面的人,犹豫和恍惚的神情就是证明。
但她还能继续追问吗?
曲秋茗觉得不行,碍于和眼前人的关系,她觉得自己继续追问下去会很奇怪。并且,她也不觉得能问到什么了?说实话,自己还有必要问什么呢?这一切,不都只是源自自己奇怪的念头和疑心吗?现在得到的答案,不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吗?归根结底,这不也是不关她的事情嘛。
与己无关,她这次只是随夏玉雪前来此处而已。夏玉雪在这里的任务完成后便会启程返回,她也会跟随回去。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都与她无关。
是这样的。
或许吧。
纵然一切合情合理,但曲秋茗还是感觉奇怪。心中还是疑惑,看着眼前的冈田片折,那略显勉强的微笑,她直觉自己或许还是没得到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从眼前人这里是得不到了。
现在要做什么?
窗外,远处的天边,晚霞已经开始黯淡。冈田片折还没点起烛灯,所以室内开始有些昏暗了。两人面前的桌上,碟子里的残羹冷炙,空气中又重新充盈的药味。这一切在向她说明,或许自己现在该离开了。
“冈田小姐,我想,嗯……”
她说着,站起身,打算离开,“我想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晚餐。”
“走了?”
冈田片折抬起头看着她,“您不再——”
铛——铛——
话说了一半,从窗外响起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曲秋茗望向窗外,听见,那是铃铛的声音,很清脆,很响,敲击地很急。来自那靠着友弟德的第四艘船,黑漆边的无名船,所谓的客船。
“怎么了?”
她问。
“……嗯,是船上的人有事找我。”
冈田片折站起来,“那么,秋茗姊妹。我也有工作要去处理了,您自己回去吗?还是在这里等我送您回去?”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又变成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曲秋茗知道,现在面对的是工作中的冈田片折。
“我自己回去吧。”
“好的,那么路上小心。”
冈田片折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将木制的十字架收到衣衫之下遮掩住,“或许明日,或许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
“当然。”
曲秋茗注意到她的动作,回答。
两人一同离开船舱,又一同走下甲板步上码头。但是从这里开始便分道扬镳,曲秋茗朝着街道走去,冈田片折则向着那铃响之处,无名的巨船走去。曲秋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从那船上垂下来一道绳梯,并不见人影,或许被舷板遮挡住了。冈田片折攀登绳梯上船,动作和先前看见守宫时一样。
上了船,翻过舷板,便也不见了。
“嗯,好吧。”
她看着那似乎依然空无一人的无名船,喃喃自语,“不,我还是无法打消我心里的疑惑,我想我还得去寻找更多的答案。”
现在是夜晚,繁星。因现时上旬,如钩的新月高挂空中,散发苍白的光芒。
一个适合潜行的夜晚。
曲秋茗身披一件夜行的黑衣,肩膀上绕着一圈圈绳索,绳索末端的一只大铁钩握在手中,这样装备是事先准备好的,她已做好了计划。
她在码头上快步行进,借着身旁船只的阴影躲藏行踪。脚步轻快,悄无声息。她确信自己的行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曲秋茗朝着南边走去,南边,停泊的四条船,是白日已经见过的。拉谢,帕拉斯,友弟德,她一一经过,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在友弟德的舷边稍稍放慢步伐,抬头看了一眼船楼。
此时已是深夜,但船楼上还有一间舱房亮着灯,灯光通过装了铁栏的窗户散发,光线比较柔和,似乎屋内拉起了窗帘。
那房间,据位置判断,正是白日到访过的地方,冈田片折的医房,以及起居室。
灯亮着,说明她还没睡,这不好。
曲秋茗眉头微微皱起,不过灯亮着,至少也说明她此时在房间里,不在她要去往的目的地。
至于另一个人呢?那个商人,威斯克斯?
曲秋茗无法判断商人的房间,但友弟德船上没有别的灯光了。
好吧。
她快步经过友弟德,不再做更多观望,径直走向最后一艘船,第四艘船,没有名字的船,让船体遮掩住自己,让自己离开那灯光明亮的窗户视野。
这就是她的目的地,无名的船。
曲秋茗抬起头,望向甲板。在月光照耀下,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发觉这艘船看起来比她原先估计的要更加庞大。漆黑无比,如同一座黑色的小山耸立在眼前,随着波浪,轻微地摇动,像一只沉睡的,呼吸着的怪物。
曲秋茗将搭在肩膀上绕成一圈圈的绳索放下,整理好。一只手提着铁钩,望向船头,凸出的斜桅。手臂运动,将铁钩甩动。
斜桅是一根向前伸出的木柱,曲秋茗找准了目标点。手臂依旧甩动着铁钩。
然而,仍未挥出。
她的目光瞥向不远处,邻近的友弟德号上,那孤零零的灯光依旧明亮,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四周仿佛空无一人,黑夜里只有一轮明月,码头上只有自己一人。
她想起夏玉雪。
也许应该回旅馆一趟,以免夏玉雪担心。
是的,她当然会担心,恐怕留字条也没用。倒不是说她担心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前来这里,坏了我的调查行动。
曲秋茗心里想着,自己应当回旅馆的。回去后假装睡着,再从窗户翻出去,这样做更加稳妥,她当时却没想到这一点。
想到了,恐怕也不会去做,来回路途,又要浪费时间。今天她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不打算再为稳住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浪费更多的时间。
现在,她有调查的任务要完成。
对这调查,她在犹豫。
临到这时,她想,如果自己现在还想反悔的话,还是可以从容离开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毕竟,说实话,她没有什么足够的理由继续做自己打算做的事情。从傍晚离开冈田片折,直到目前为止,她搜集到的,获得的信息也只是一句句话语,言论,评价,没有任何实质价值,也没有任何证据。那些言论各自有各自的说法,相互矛盾,相互对立,难辨真假。而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却是实打实的犯罪行为。并且还很有可能被发现,被逮住,因为说实话,她对眼前这艘无名船可说是一无所知。踏足陌生的危险环境,这实在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
万一她被发现了呢?被抓了呢?
曲秋茗不禁想,她真的要为自己内心的怀疑和猜忌,犯这种风险调查吗?这件事本来可以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她来到此处也有她自己的目的,何必节外生枝?
算了?
不。
那最好快点,上船,看清楚情况就走。如果夏玉雪真的跑过来就坏事了。
她这样想着,下定决心,运动手臂,将铁钩灵活地甩出去。沉重的钩子连带绳索越过斜桅,从另一侧落下来。曲秋茗看准时机,手中紧拽绳索,让铁钩停住,不会落到海中,或者撞到船上,以免发出任何响动引起注意。
而后,双手运动,慢慢将钩子放到眼前。
越过的绳子在斜桅上横向滑动了一段距离,而后被桅杆上的一圈系帆索用的吊环阻拦住。她将铁钩那一端绳与手中的另一端打起一个活结,而后拽动,收紧结套,固定,这样就形成了一根爬绳。
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她心想,一边想着,一边双手攀住绳索,双腿也在绳上绕一圈。拉动绳索,将自己提起。
一点一点,动作很慢,很轻,被浪涛的声音掩盖,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一点一点离开地面,离上方越来越近,离甲板越来越近。
为了避免打活结时受阻碍,她事先没在绳索上打结,所以爬起来的时候要费劲一些。并且,仅靠一根绳子,她无法保持自身稳定。曲秋茗悬在半空中,挂在绳索上,摇晃,旋转,就像一个吊锤。她双手紧紧攥着绳子,生怕一个松手,或者一个歪斜,便会坠落。她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码头地面,心中又开始打起退堂鼓。觉得这调查实在不值得自己这样犯险。
单是上船,就是这么麻烦。
回想起,冈田片折上船的时候有这样吗?没有,当然了,这船上的人给她放下了绳梯,她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另一个人呢?和自己一样偷摸的人,守宫呢?她登船的时候是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吗?也不是,当然了,人家可是守宫,本身就是有爬墙能力的,血统天赋。
血……
曲秋茗心想,早知道会像现在这样麻烦,或许她当时就应该接受血的,应该接受那女人给她的血。
在吃完晚饭,离开友弟德之后,她去了一趟守宫的住所。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守宫,曾经登上过无名的船,并且一定在船上看见了什么,才会惊慌失措地离开。她决定去找守宫询问情况。
本打算这样的,然而她没想到,自己会见到其他人,那个女人。
“为什么不能在夏天中午给植物浇水?”
守宫蹲伏在花盆面前,花盆里栽着一株高大的,长着宽阔叶片的植物。那株草的叶子已经有些发焉,趿拉着挂在茎秆上。此时是傍晚,夕阳西落之时,她手中提着一个水壶,一边将水浇在植物周边的土壤中,一边自言自语,“因为夏季气候炎热,土壤温度较高,此时浇水,温差会对植物造成伤害。并且,高温环境下浇水,温度下降也会影响植物吸收水的效率。所以最好在清晨或傍晚浇水。”
“十万个为什么。”
她放下水壶,拿起身边的剪刀,开始修建叶片,自己一个人继续说,“你并不懂如何照料植物,对不对?”
“如果知道的话,也不需要你了。”
“当然。”
守宫找到一片已经萎焉,看来无法再焕发生机的老叶,用剪刀将那片叶子轻轻剪下,拣在手中观察。她笑着,一双漆黑的双眼看着皱缩,发黑的叶片,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
一把尖锐的短剑抵住她的脖颈,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站起来,转身。”
命令,“别动,别叫喊。把手里的东西丢掉。”
她慢慢站起,没有犹豫。她转身,面对曲秋茗,没有叫喊,也没有显得惊讶,将剪刀丢在地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住所的,曲小姐?”
她问。
“夏玉雪和商人对话的时候提到过。”曲秋茗回答,手里的短剑依然指着对面人的喉咙。她面色严肃,盯着守宫。
“是吗?提到过?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
“你又不在场。”
“也许吧。”
守宫依然微笑,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手中剪下的叶片,“也许是在我略过的部分中讲到了。无论如何,即便知道地址,找到这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想?因为你听不懂,也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你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够找到这个地方的?方便告诉我具体经过?”
“不方便。”曲秋茗没有被她奇怪的问话干扰分心,“我不是来这里听你提问的。相反,我有问题要问你。”
“好吧,你想问什么?”
“今天,带我们见过商人之后,你就离开了。我看见你登上了那艘无名的船,你去那里做什么?”
曲秋茗手中执着短剑,目光直视守宫,正面询问。
“见个朋友,聊会天。”
“谁?”
“你认识吗?我想你不认识,但你或许听说过。”她笑着回答,“我觉得你应该听说过的,像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朋友,你应该清楚。”
“另一个组织里的杀手,是这样吧?”秋茗看着她,“更确切地说,过去替组织工作。不过现在和你一样,替那女人工作的杀手。”
“回答正确。”
“所以商人的船上,有一个女人的手下?”
“那位是安排过去兼职的,嗯。威斯克斯对此很清楚,她让那位负责主管那艘没有名字的船,她很信任那人,并且那人的工作能力也很出色。”
“那个人是谁?”
曲秋茗注意到,守宫说话的用词是经过仔细选择的,并没有向自己透露任何关于那个人的有用信息。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没有说,称呼始终都是“那位”,也不说是“他”还是“她”。
……
自己在思考什么?
曲秋茗觉得刚才的神智有些恍惚,看向眼前,守宫依然在镇定地微笑。她向后退了一点,离面前的人远一点,她感觉到了危险,虽然她才是那个手执武器的人,对方始终只是拣着一片叶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起来毫无威胁。
但是,曲秋茗心里清楚,和那女人有关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毫无威胁的。
那女人在商人的船上安插了一个神秘的手下,守宫今天登船,见到的就是那位。那个人或许还是自己认识的,因为她虽然进组织的时间晚,但对其中人员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巴托里·阿提拉曾经告诉过她很多这方面的事情。
阿提拉……
她又开始回忆了。回忆起曾经,过去。回忆起与过往的人共同度过的那段时间。也回忆起在山间的时候,回忆起那些独自度过的夜晚,也回忆起,相见的最后一面时,那诡异的场面,阳光,火,以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