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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新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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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友弟德号船上,此时唯一亮起灯光的房间是后船楼上的医馆。傍晚时曲秋茗所见的医床,桌台等被挪到一旁,腾出一块空地,那些药瓶药柜也被仔细地放好。两个人在房间中,冈田片折,以及卡罗尔·威斯克斯。

冈田片折将衣袖绑起,额头上也缠了一块布条,将脸颊两边齐耳的短发笼到脑后,以免阻挡视线,她的手中握着两柄长度相同,与太刀等长的木刀,看着对面的人。对面的卡罗尔威斯克斯也持有同样的武器。

她专注地盯着对方,面无表情,环绕着卡罗尔移动。双手握刀,一柄位于身前,一柄位于身后。

“我觉得我们应当去甲板上练习。”

她开口,说的是对方使用的那来自异国的语言,“这里太多摆设了,让我有点担心。如果砸坏了什么是很麻烦的。”

“冈田医师,以你的剑术,有必要担心这个吗?”对面,卡罗尔·威斯克斯微笑着回答,转动着手中的木刀。

“我是担心你砸坏东西,卡罗尔。”

“我会小心的。”

卡罗尔说着,前进一步,手中的刀挥动,向对面的人发起进攻。冈田片折举起身前的那一柄木刀,将这一击挡下,另一只手中的刀随即反击,动作迅速,没有任何犹豫,令卡罗尔向后退去,举起双手的刀格挡。

她没有就此停息的意思,一下攻击被挡下的同时,又一下攻击接着迎上来,双脚迈动,连连前进,也令对面的卡罗尔连连后退。

两双手,四柄刀在空中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节奏一开始还很平稳,但是冈田片折双手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卡罗尔已经开始显得招架不住,两只手中的刀匆忙地格挡着,脚步也渐渐乱了起来。

“嗒——”

碰撞节奏之中一声不和谐的声音,卡罗尔手中的双刀碰在了一起,阻碍了彼此的运动。她的动作一滞,冈田片折便把握住机会,一只手中的刀迎面压下,灵巧地穿梭在对方架起的双刀中,将两柄刀压下来。另一只手的刀紧接着挥动,向着对方的额角抹去。

“啪——”

“Oh——”

卡罗尔轻轻叫喊一下,一侧耳边被点中,并不是很沉重的一击,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她朝后退去,放下手中的武器。

“又乱了,卡罗尔。”

冈田片折继续语气平静地说着,止住攻势,进行评价,“节奏一变快,你就乱了。注意控制好两只手的行动配合,别让它们互相碰撞。”

“我对这种双刀术的掌握程度可没有你熟练。”卡罗尔说着,扶了扶额角,戴在眼睛上被打歪的物件。

“那么或许你该更专心一点。”

冈田片折指了指她戴在脸上的东西,“并且,有必要一直戴着吗?摘下来又不会怎样,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眼睛。”

“我挺喜欢戴着它们的。”卡罗尔又推了一下墨镜,笑着说,“戴着这个比通过纱布看东西要清楚很多,也能更好地保护我的眼睛,只是暗了一点而已。并且,我觉得还挺好看,你不觉得吗,冈田医师?”

“我不知道,或许吧。”

冈田片折也笑了一下,像她一贯那样的轻轻淡淡的笑容,“自从苏女士送给你这个后,我就几乎没见过你摘下。这在这一带可不是什么很常见的东西。夏女士还好,和其他人做生意的时候,你要怎么解释呢?”

“就说是异国的客人送的呗,这也不是什么必须详细说明的。”

卡罗尔摘下墨镜,低头擦了擦,“我的眼睛有问题,受不了光线刺激,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并且,现在新出现的事物越来越多,我运送的,从新大陆来的货就足够惊奇的了,也没人会在乎这个吧。”

“希望你回国时也能这样为自己开脱。”

“谁知道,也许这种东西以后能流行起来,成为某种流行装饰?”

她再次带上墨镜,笑着,“你觉得呢?冈田医师,它似乎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技术,经过研磨的染色玻璃透镜,镶嵌在金属框架中,仅此而已。或许我可以在意大利找一家玻璃厂定做生产,下一次航行时沿途推销,将它推广到世界各地?”

“我对此不持乐观态度。”冈田片折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木刀,“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可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上次运的西红柿就严重滞销,根本没人想吃,都说有毒,我亲身示范都没用。只有少数几个包括威尔敏娜在内的人买回去做观赏植物。”

“或许还得先向苏女士要个许可声明,避免任何法律上的纠纷。”

卡罗尔好像完全没听到对方的评价,依然自顾自地想象,“我会记住这一点的,如果可以的话,要给她分账。明天就找夏女士来谈这件事情。”

“我们可以继续练习了吗?”

“当然,当然。”

她终于停止遐想,举起手中的双刀,“开始吧。”

“现在来重复一边第三式——”

“咚咚——”

冈田片折才举起木刀,摆起架势,动作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她轻轻叹了口气表达不满,走去开门。

门外是值夜班的水手,向她说了什么。卡罗尔·威斯克斯在房间里听着,手中试着练习所谓第三式的动作。

“什么情况,冈田医师?”

她问。

“夏女士来了。”

冈田片折转身回答,“在码头上,有事找我们。”

“什么?”

“不知道,她不会说外语的,你记得。不会说你的,也不会说我的。”

“哦,对。”

卡罗尔放下手里的刀,对着门口说,“Speaketh of the……好吧,请她到这来吧。正好我可以谈墨镜许可声明的事情。”

冈田片折瞥了她一眼,而后吩咐门口的手下。

沉默了一会,门外传来脚步声。

“威斯克斯船长,冈田小姐,打扰了。”

“夏女士,欢迎。”

卡罗尔·威斯克斯戴着墨镜,微笑着打招呼。冈田片折同时开始翻译,又是那平静的和商人说话神态完全不相称的语气,“我们仍未歇息,您此时造访并未带来任何不便。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与我同行的人,曲秋茗小姐。”冈田片折停顿了一下,接着翻译,“我有事要和她说。”

“曲小姐仍未返回贵处吗?”

“她向我留言,说会晚一些回去,但我并未等到她出现。”

“……冈田医师,曲小姐是您的客人,您同夏女士谈论此事吧。”

卡罗尔如此说,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夏女士,傍晚时分,秋茗姊妹在我这里用完晚餐后便离开了。距现在约有两个时辰,我并没有久留她。”

“这样吗?”

“是的。”

“她说过她会去哪里吗?”

“她说她会回去。”

冈田片折回答,看着门口的人,眉头微微皱起,说话语气也不那么平静,“她会不会找不到您的住所,在外迷路了?”

“应当……不会。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行。”

“可这里对她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夜间和白日的道路景象可以是很不同的。”

“……我想她不会是迷路的。”

“那么也许她去了别的地方,也许是……城里的那家天主教堂。我第一次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

“这样吗?或许吧,冈田医师,您确定她是在傍晚时离开的吗?”

“我很确定。”

“ Misseth Okada,if the mistress needeth ,we can off 'r our holp searcheth.”

卡罗尔此时插话,她站在窗边,望着对面不远处,空中的一轮圆月映照,那月光下的无名船黑影,甲板上看来空无一人。当然,也许是因为戴着墨镜在黑夜里看不清东西的缘故。她的身边是医室里的高脚桌台,台子上有一柄黄铜铸的手摇铃铛。

她将墨镜摘下,更加仔细,谨慎地查看无名船的甲板。那上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夏女士,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您一起寻找。”

“……不必了,谢谢,我只是来看她是否在此的。或许她已经回去了吧,我会去别的地方再问一问。”

“您确定吗?”

“是的,冈田医师,还有威斯克斯船长,谢谢你们的帮助,但是不必了。”

“可是,您毕竟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我和您一起去寻找吧。”

“我有地图,冈田医师。并且,我想她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秋茗不是未经世事的姑娘,我想她应当能够照顾好自己。或许她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才会一直在外。”

“既然如此,好吧。夏女士,如果有任何情况,您随时可以再来。”

“我会的。”

门又关上,人又走了。

“Well?”

卡罗尔转身,询问。

“她说她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冈田片折摇了摇头,神色略显凝重,“秋茗姊妹还没有回去旅舍。或许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或许吧。”

卡罗尔耸耸肩,语气随意,又一次瞥了一眼无名船。

“或许我们该和夏女士一起寻找。”

“你担心曲小姐,冈田医师?”

“是的。”

“或许曲小姐确实有自己的事务要办理,或许她也并不希望我们去打扰。夏女士既然已经拒绝帮助,那么或许我们最好也别主动干涉别人的行动。或许会弄巧成拙,有可能?”

“你说的没错,卡罗尔。”

冈田片折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但我想我们还是得做点什么。”

“是的,的确。”

卡罗尔·威斯克斯微笑着朝她走近,顺手从桌台上拿起那个手摇铃铛,“帮助他人是我的行事作风。虽然夏女士并不需要,但我想,为我的合作伙伴,以及你的朋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

“你要摇铃传唤?在晚上?”

冈田片折也望向窗外的无名船,眼神复杂。

“或许。”

“现在?”

“不,不。冈田医师,先去外面看看夏女士是否已经走远了。我不太希望节外生枝,如果让她知道我们自作主张提供帮助,或许她会不高兴的。”

“好的。”

冈田片折说着,再次打开门,一边朝外走,一边自言自语,“秋茗姊妹会去哪里呢?我想,我确实很希望知道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希望她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麻烦了。

“唔——唔唔——”

真的麻烦了。

曲秋茗背靠着船舷,极力隐藏在阴影中,防止被发现。自从刚才,四周环顾之时,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朝向友弟德走去的时候,她就迅速蹲下,隐蔽踪迹。她很清楚那个白色身影是谁,没人会整天穿着件白衣四处乱逛的。

所以夏玉雪到底还是跑过来了。曲秋茗郁闷地想着,留字条果然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女人可不可以对她有点信任?说了晚点回去就晚点回去,干嘛又要跑来这?她何必对自己这么关心,自己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关心。真是会坏事的。

至少那人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就在这近在咫尺的相邻的船上,希望她来问一圈就回去吧。

麻烦。

“唔唔唔——”

还有更麻烦的。

她无奈地望着自己怀中,动得不停的小孩。她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孩子的嘴,避免让她叫喊,发出声音,另一只手将孩子抱在身前,放置她乱跑,甚至两条腿都用上了,锁住孩子的腰间,但即便如此,那孩子依然不停地挣扎,口中低声叫喊着抗议。

曲秋茗手上力度不敢加太大,生怕一不小心把孩子捂得透不过来气,也不敢抱得太紧。那柄原先用作威慑的短剑,自然早就丢到一边去了。

真是策划完美的行动,就这样跑上来挟持人质,完全没考虑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我不会伤害你,小朋友。”

她低声地,对眼前的孩子用恳求的语气说话,“但是拜托你别那么激动,如果被别人发现,我们都会有危险的。”

这话说的有用吗?当然没用。她听不懂孩子的语言,孩子当然也听不懂她的。

她此时非常希望自己当时接受了女人的赠送物品。

曲秋茗抬起头,朝着对面,友弟德上望去,白色身影已经不见了,但是那唯一明亮的窗前,多出了另一个影子。

同样近乎苍白,不过是肤色。是商人,卡罗尔·威斯克斯,在朝这里看。

她急忙再次低下头。

商人发现我了吗?怀疑我在这里了吗?

她心想。

如果怀疑我在这里,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该带着这个孩子和她当面对质,还是——

“嘶——”

突然,手掌间传来一阵疼痛,让曲秋茗没了主意。怀中的小孩咬了她一下,继而挥动着手臂,四处乱打,她感觉自己脸上被划了两下,身上的衣衫也被扯动。但她并未因此就失神疏忽,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孩子。

手掌,依然在疼。

孩子没有松口。她感觉虎口位置痛得钻心,那两排牙齿狠狠地扎进皮肉中,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曲秋茗觉得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了,至少那孩子没想到松口呼救,似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反击突如其来的威胁。她忍受着手掌的疼痛,决心继续禁锢束缚。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放松,放松好吗?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伤害你的……”

她低声哄着,但自己也知道这完全无用。

语言根本不通。

孩子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胳膊环绕之中,用力地向外推动她的手臂,试图冲破阻挠。曲秋茗手臂上更加用力,但感觉这小孩的蛮力超出自己的预想,她本身也不敢用劲。

这样僵持了一会,而后她察觉到手臂上的力放松了,继而猛地一抬。

一下疏忽,手上的疼痛同时消失。

孩子挣脱了她的束缚,从她身前一跃而起,敏捷地向远处跑动。

这下真的麻烦了。

曲秋茗做的最后一点努力,就是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一个表示安静的手势。同时眼神努力地表达出最大的善意。

这当然没用,她想。她等待着那必然会出现的叫喊声,以及接踵而至的麻烦。

……

没有声音。

她楞住,看着眼前的孩子。那小孩站在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位置,也看着自己。夜空中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头发蜷曲的孩童,看见那一双眼睛,带着疑惑,带着不解,盯着她。

对面的孩童,又看见了什么呢?

“……Christan?”

孩子指着她身前的位置,开口。声音并不是特别响,并不引人注意。

曲秋茗迅速地抬头望向背后,再次观察。此时,她再次看见了白色身影,然而是渐渐远去的,友弟德上亮着光的窗户,也没有人影朝这里观察。

似乎,暂时是安全的。

而后她才望向自己身前,发现,原先被藏好的,收在外衣下的十字架,此时因为刚才的一番对抗,衣衫扯动,而再次出现。在月光下,闪耀着明亮的,冷冷的光芒。

她抬头,望着眼前的小孩。这……这应该是一个小女孩。

“Christan?”

小女孩再次重复询问,“Okada?”

虽然是外语,但曲秋茗恰好知道它们的意思。第一个词自然不必说,第二个词,那是冈田片折的姓氏,她曾听商人数次说过。

所以,小女孩是什么意思?曲秋茗猜想,当然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冈田片折,或许是以为自己是那位曾到船上,或许还经常到船上,经常见到的那位医生的同伴了。毕竟,两人都戴着十字架。

“Okada.”曲秋茗指了指背后的友弟德船,点点头。

点头这个动作在对方的动作用语中应该是表达确认的意思,对吧?虽然她并不是冈田片折的同伴,也并不信仰冈田片折的宗教,但眼下,最好稳住对方。

女孩依然很安静,但依然离她很远,眼神中依然没有信任的意味。当然了,自己毕竟是陌生人,突然闯入,对其加以威胁的陌生人。

并且,即便是冈田片折,恐怕和这女孩的关系也说不上会有多亲近。

冈田片折所声称,守宫所见,神甫所说,自傍晚至今,搜集到的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再加上,亲眼所见确信无疑。曲秋茗已经知道了眼前的人的身份。

奴隶。

曲秋茗心想。这无名船,所谓的客船,就是一艘奴隶船。所谓的客人,就是完全没有行动能力,没有自由,被掩藏,被隐瞒,像商品一样装载,运送,将来售卖的奴隶。

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女童。

曲秋茗伸出手,对着眼前的异族女孩,轻轻招了招,让她靠近。女孩看着她,不确定地,带着畏惧的样子,犹豫了片刻,环顾四周,迈步,走近。

她伸出手,触碰到女孩的胳膊。后者稍稍退了一下,但并未远去。

月光下,曲秋茗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眼前女孩的相貌,很清楚地看见那双眼中的不安。

虽然皮肤黝黑,但她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在女孩的肩膀上,胳膊上,分布着一道道伤痕印记。曲秋茗碰了碰那些手臂上的伤痕。在那黑色的皮肤上,显得如此不和谐的伤口,皲裂,破损,虽然已经不再淌血,虽然已经愈合,但是疤痕或许永远也不会消退。

她感到心中一阵愤怒,暗暗翻腾。

“奴隶……”

曲秋茗轻轻地自言自语,目光盯着眼前的女孩,怜悯中带着阴沉,“这就是所谓的客人,这就是这无名船上的秘密。现在我知道了,我就必然不能够做到与己无关。”

接下来怎么做?

女孩走近她的身前,也同样伸出手,那双海色的手掌,掌心皮肤粗糙,指尖带着茧,看来是经过长期劳作而形成的。

那双手,轻轻地触碰曲秋茗戴在身前,在月光下闪烁银光的十字架。

曲秋茗的衣衫还乱着,被扯开。女孩伸手,默默地将她的衣领整理好,再一次将十字架收到领下,遮掩起来。

“……谢谢。”

她说,知道这话对方听不懂。她自己也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是被培训出来的服侍态度吗?

“Akuma mmoa.”

“……对不起,我不明白。”

“Bra.”

女孩拽着她的衣袖,示意她站起来。

曲秋茗再次望向身后的友弟德,依旧没有异常。于是她站起来,顺便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短剑,收回腰间鞘中。

甲板上,掉落的还有一件乐器,是眼前的女孩刚才弹奏的。似乎是某种琴,看起来和月琴类似,都有圆形音箱,但柄要更长一些,并且,有五根弦。

她将那乐器拾起,递给女孩。女孩接过琴,笑了一下,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曲秋茗看着她,内心又开始感到难过,或许弹奏这琴,是这孩子,在这样的处境中唯一的乐趣了。

女孩的另一只手依然牵着她的衣袖,似乎希望带她去什么地方,她也愿意跟随。她相信,这无名船上,除了眼前的女孩之外,一定还有更多更深,更需要自己发现的秘密。

做不到与己无关。

她跟随着女孩,迈步,向着甲板上,敞开的通向船舱的门板走去。

接下来怎么做?

“铛铛铛——”

一片沉寂的夜空,霎时被一阵声响扰乱。某种清脆的金属声,是铃铛的声音。

接连不断。

曲秋茗停下脚步,转身,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友弟德号。

窗口又再次出现那同样的身影。那皮肤苍白,金发蜷曲,脸上带着墨镜的人,卡罗尔·威斯克斯,手中摇着铃铛。

“铛铛铛——”

铃声又响起,急促,令曲秋茗感到紧张。她感觉衣袖被拽动,回身看见身前的女孩也开始紧张,一双眼睛四处张望,不安地似乎在躲避什么。

“Bra!”

女孩低声叫喊,似是催促,手中的琴指向舱房门板。

曲秋茗不假思索,加快脚步,在她的带领下朝向门板走去。

“铛铛铛——”

铃声依然在响。

她们走下甲板,来到船舱过道。曲秋茗转身将门板关上。船舱内一片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女孩的视力似乎并未因此受影响,一定是长久待在暗中习惯了。

从上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越来越接近。

女孩静下来了,也示意曲秋茗不要动。她停在原地,听着头顶的声音。木板传声效果很好,那脚步声在船舱内回响,越来越近。

听声音,已经到了头顶。

而后,又开始远去。

脚步声渐远。

这船上还有别人,曲秋茗心想。

会是谁?

必然,是那所谓的看守者。奴隶的看守者。

商人摇铃召唤那看守,所为何事?会否,是发现了自己的行踪?最后那一眼看到商人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被对方看见了?

曲秋茗心想着。手上的衣袖又被扯动,女孩又示意她继续行走了。

她便继续行步,在黑暗之中,被带领着,摸索着沿走道一路行进,她不知自己又将发现什么秘密。

“你召唤我,我来了,有何吩咐——船长,你的眼睛怎么……嗯,看起来很奇怪啊。”

“别管那个,船僮。我需要你的帮助,找一个人。”

“谁?”

“冈田医师的一位朋友。”

“哦,朋友。是我认识的?”

“不是。”

“有点困难。你们有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长期贴身携带的那种?”

“没有,但是她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这对你有用吗?”

“不是很有用,这里药味太浓了,有些影响判断。但的确,还是能够分辨出一些不同的,陌生的气味。”

“那样可以吗?”

“我尽力而为吧。如果找到了,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带她到这来。”

“好的。”

“别伤害她,也别吓到她。”

“这……不一定能保证。现在是晚上。我本不该在晚上到这。”

“你不能伤害她。”

“听你的,冈田医师。”

“船上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威斯克斯船长。”

“今天,除了冈田医师之外,没有别的人上船吧?没人见到我们的乘客吧?”

“没有,然而,我始终觉得这样做有风险。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以前不会有……所谓乘客从亚美利加登船来此。我始终建议将这艘船驶离港口。”

“不,那样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船长,如果你的那些乘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下了船,在这个国家被别人看到。我相信那会引起更多不必要的注意。”

“听我的命令吧,船僮。”

“如你所愿。那么,你们希望我现在开始搜寻?我在那艘船上的事情还没做完呢,还没锁门,还没点夜灯。我还没开始夜间巡视。”

“你自己安排时间吧。船的安保是首要工作,记住,不要让任何我们的乘客下船,不要让任何乘客踏上甲板。尤其,不要让任何其他人见到乘客,和乘客接触。巡视一轮,确认无虞之后,再去做我布置的额外任务。”

“好的。船长,医师,没有别的事情,现在我得回去了。”

“去吧。”

……

“和她对话始终让我觉得不舒服。”

“毕竟她是苏女士的人嘛,冈田医师。苏女士指派的人总是怪怪的,李小姐如此,威尔敏娜如此,上次那个嚷着找我要那些树叶的那个疯女人也是如此。也就夏女士能让我感觉沟通起来比较……正常。”

“她真的能找到秋茗姊妹吗?如果找到了,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想。嗯,她总是能够找到我们需要她找的人,对不对?你也强调过了,不允许她做出任何伤害行为。放宽心,冈田医师。夜已深了,我想,我们也该休息了吧。你的朋友,曲小姐,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但愿如此,卡罗尔。”

曲秋茗在女孩的带领下,走进船舱里的一个房间。此时,她的眼睛也已渐渐熟悉了黑暗,房间里也亮着一支烛台。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能够看清舱房里的布置了。

这个房间看起来很大,里面有许多张架子床,上下两铺的那种,床与床之间过道狭窄,除了床铺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家具了。这里应当就是女孩生活的地方,那些床铺似乎说明,这艘船上曾经,除了身边的孩童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此居住。

不是很好的居住环境。

气味也不是很好,没有窗户,不通风。

还有其他人,曲秋茗心想,至少,曾经还有其他人,其他的奴隶。他们都去了哪里?

或许,已经被售卖了,在别的地方,在那个所谓的东方的新大陆被售卖。神甫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自己身边的,是剩下的唯一一个奴隶。

女孩在她的身后,将门关上,将门闩闩起。然后走到一张最近的床前坐下。

“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

她低头看着女孩,说着,明知道对方并不理解她的话,“这里……这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生活的地方。”

女孩将那手中提着的五弦琴置于身前,一只手按弦,另一只手拨弦。寂静的船舱里,响起音乐声。

和曲秋茗在甲板上初听到的,似乎是同一支曲子。只是此时,声音小了很多,轻了很多,琴音节奏轻快,和眼下,周遭的氛围一点也不相符。

她走到女孩身边,坐下。女孩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依旧继续弹琴。

琴声令曲秋茗回想起什么,联想起什么景象。那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的确,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琴声,或者任何音乐声了。

这琴声让她想起自己,她记得,她曾经也有一架琴,她曾经也学过,也练习过弹琴。那架琴早已被摔破,早已被焚烧,在父母的坟墓前。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呢,小女孩?是你故乡的曲子吗,这琴也是你故乡的琴吧?是你这一路上一直带着的吗?从故乡,带到这里?”

曲秋茗对身边的女孩说话,“你的故乡……那是一个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很遥远的地方,对不对?麒麟生活的土地,你一定曾经见过麒麟吧。你在故乡,曾经,也有自己的童年吧?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

问题,当然,不会有回答。

回忆。

过去的某个时间,她成为了琴师,新的琴师,新的杀手——不,是保镖。总之,她继承了仇人的名号,琴师,但她从未弹过琴。她与之共同生活的故人,似乎也从未在她面前弹奏过任何乐器。

许久不曾听过琴声。

再次听到的时候,是重逢的时候,与夏玉雪的重逢。

她记得夏玉雪曾经给她弹奏过一首曲子,说那是一首自编的曲子,还未完成的曲子。曲中描绘的是很美丽的画面。曲中诉说的,是某种理想,某种向往。

杀手的向往还会是什么呢?

当然是不再做杀手了。

多么美好的幻想。

作恶之后,全身而退,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不必面对惩罚,不必体会受害者的苦难。把黑暗的过去埋葬于黑暗之中,自己向着光明而去。谁不希望这样呢?

曲秋茗想着,笑了笑。

自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以,复仇。

然后,就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曲秋茗听着女孩的琴音,女孩弹着琴,开始轻轻哼唱,口中低声念叨的,自然是自己完全不理解的词语。女孩的琴声,歌声,似乎也在向她传递某种景象,某种向往。但是她无法真切地感受,模模糊糊,看不清,分不明。

毕竟,她自己已是许久不曾接触音乐了。

那琴音中的景象……是什么,是女孩的故乡吗?

这是一首故乡的曲子吗?

她不知道。

曲秋茗记得不久前,自己曾经又一次摔了一架琴,又一次将琴焚烧。在又一次经历过失去的绝望与痛苦之后。

然后她放弃了复仇,在体会过仇恨执念带来的悲伤之后。

转而,寻求见证。

见证曾经的仇人的结局。

会见证到的,总有一天,早晚的事情。或许,就是在回去之后,或许,就是在这里。

“我会见证的,早晚。”

曲秋茗自言自语,看了女孩一眼,“但是现在,我一定要先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接下来怎么做?

她要带女孩离开这,要揭穿那个商人的罪恶行为,还有……冈田片折的谎言。

女孩依然弹着琴,没有理会她。

女孩。

异国人。

黑皮肤的奴隶。

这是孩童,是一个人,绝对不是可以买卖的商品。

“你一定有自己的名字,对不对?”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人,再次,明知得不到答案也要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你的语言中,在你的故乡,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只有琴声。

“咚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

琴声停止。

房间里的两人,同时望向门口。曲秋茗伸手,按住腰间短剑的剑鞘。

“噔——”

一下碰撞的声音,是门闩碰到框架。门外,有人试图推门进来。身边的女孩想站起来开门,曲秋茗按住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那样做。女孩似乎听懂了。

“咚咚咚咚——”

又是敲门声。而后,门又被推了两下。

“诺玛,怎么回事?把门打开。”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是女性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很沙哑,很苍老。听起来带有威胁,“你睡了吗?”

是汉语。至少曲秋茗听到的是汉语。

“Yiw.”

女孩回答了。

她能听懂,这个女孩能听懂门外人使用的语言。曲秋茗看着女孩,名叫诺玛的女孩,又看了看紧闭的门扉。

门外的人说的是汉语吗?自己听到的是汉语,那么诺玛听到的呢,是她的母语?

曲秋茗想起去找守宫的时候,女人说过的话。便可确定了门外的人的身份。

当然,是女人的手下,具有语言互通的能力,血的能力。

所以女人,当然,是知道这船上的情况的。她安排了人在这里,作为守卫,作为管理者,管理奴隶。

“睡了?我刚才听见你在弹琴。”

“Yiw.”

“你不打算开门是不是?我会生气,我会吹气,我会——”

沙哑声音之中的威胁意味更浓了,但是突然又停顿下来,又转变了,“——你最好就把门锁着,诺玛。我是来给走廊点灯的,并且进行今晚的巡逻。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打算开门。”

曲秋茗握紧短剑,戒备。

“你偷跑上甲板了,是不是?”

“Enye saa.”

诺玛一边说,一边摇头。

“撒谎是不对的,我知道你跑上甲板了。诺玛,我吩咐过,你不可以上甲板,以免被其他人看见。你应当听我的话才对。我在船头还找了一个系着绳子的铁钩,藏得很好。你不是打算趁我不注意下船吧?”

“Enye saa.”

女孩再次否认。曲秋茗听到这却是更紧张了。那铁钩是她仔细藏起来的,预备下船时使用,结果竟然被发现了。如何能被发现?一般人,即便看到船上有这样的道具,也不会在意,不会察觉异常。

当然,女人的手下,本就不是一般人。

现在真的麻烦了。

“最好不要,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你下了船,被人看见,我找你会很麻烦。对我麻烦,对你也麻烦。”

威胁,“你会听我的话,在船舱里待着,直到再次出海,对不对?”

“Yiw.”

“今晚有其他人上船吗?”

女孩看了曲秋茗一眼,秋茗摇头。

“Enye saa.”

回答慢了,她想,不知对方是否注意到了这异常。

“……没有?好吧。我再强调一遍,不要出船舱,不要上甲板,不要被其他人看见你。知道了吗?”

“Yiw.”

“阿库玛情况怎么样?”

谁?

曲秋茗又听到了一个名字,这名字,上船时女孩似乎也提到过。她开始疑惑。

诺玛开口回答,说的话比较长,不再是简单的是与否。

“我知道了,那没关系。如果你的姐姐有什么情况,需要找冈田医师的话,你自己用房间里的铃铛传唤。我可能没什么时间管你们。”

“Yiw.”

“就这样吧,诺玛。我要继续巡视了,记住锁好门,不要出走廊。你就待在房间里,弹你自己的班卓琴解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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