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难波城中当地。夏日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街道上已少有行人。一家宅府门前,几名家丁把守着门口。
一望便可知,这是大户人家,过往的行人,城中的普通居民,在来到这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出由敬畏的情绪,不自觉地远离行过。围墙高耸,白墙青瓦,圆木立柱支撑起两层台的屋檐,高悬的牌匾上书写主人的家名。厚重的大门紧闭,唯有两边的侧门打开,供人进出。
天气炎热,正午也无人拜访。那两名家丁的站岗便放松了许多,在门檐下乘凉,倚靠着门板,用作武器威慑的长矛靠在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一个身影,披着破烂的麻布,拄着竹竿,步履蹒跚地沿街行走。这个人一定是累了,一定是忍受不了日晒了,在行到这一户府宅墙角的时候,望着正门聊天的家丁,靠着墙,缓缓地躺下来。烈日当头,此人将蜷缩着身体蹲伏在窄窄的阴影中。
那几名家丁看到了这个借地荫蔽的人,商量了一下,抬起手中的长矛,走了过去。
这人躺在那里,头部,上半身被破烂的麻布遮挡,竹竿靠在身边,身上穿着的也是打满补丁,肮脏破败的衣服。很难说是衣服,更像是一块块破布,披挂着,难以庇护身体。两条腿伸在外,细细的如同木杆,光着脚,皮肤黝黑,脚底沾满了沙尘。
“ねえ、ここで休憩することはできませ!”一个家丁,走到这个乞丐的面前,用手中的长矛尾端打了此人两下,“三好長官邸です!”
此人抬头,看了面前,打量着这个惊扰自己的人,恍恍惚惚,似乎还因为长途跋涉,因为日晒有些没回过神,又或者似乎是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话,什么也没说。
“離れて!”
另一个家丁开口,闻着眼前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不耐烦地喝叫,“どこかで物乞いをしに行きなさい、秽多!”
这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四周稀少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府宅前的风波,好事者停下脚步,围在一旁议论。想看看这些大户人家的家丁会怎样对待眼前不听话的贱民。
“分かりませんか?”
先前说话的那个家丁,注意到背后的动向。眼前此人不听他的话,愣愣的,这让他感觉很难堪,因而他更加恼怒地,用手中长矛的尾端,击打着眼前人的体侧。
一下。
又一下。
沉重地打击着,发出闷闷的响声。眼前的人,还是看着他不动声色,双眼被头顶的麻布遮蔽住,他看不出此人的表情。
那家丁继续举着长矛,用尾端挑衅着。
又一下——
突然,乞丐伸手,握住了挥过来的长矛,力气很大。家丁猝不及防,想把长矛拽回来,却发现怎么用劲也没有效果。面前的人,伸在外的手,皮肤颜色也是黝黑的。
“おおい!”
他喝叫。围观的平民,看到他在乞丐面前丢人现眼的样子,议论纷纷,让他心情急躁。
然而,在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丁反应过来之前,眼前的乞丐,手一甩,他紧握着的长矛便飞了出去,掉落在一旁。
“Nyaaa——”
紧接着,乞丐吼叫着,一跃而起,扑向他,隐藏在破麻布下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
麻布也因为她激烈的动作被掀飞了。家丁看到,眼前一个全身漆黑,卷发蓬松,衣不蔽体的强壮女人。女人的那双眼睛盯着他,双眼带着仇恨的火焰。女人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阳光下,短剑闪烁寒光。
家丁向后一退,然而慢了。女人扑倒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叫,那柄短剑便扎到了他的腰间。
“あ!”
家丁因为疼痛,叫喊起来。此时,四周的其余家丁也已经反应过来,警惕地向旁边退开,手中长矛对着女人,此时用的是矛尖。
周围的平民,也开始恐慌,有的人惊恐地跑开,但更多的人只是后退,然后便继续围观。
在这府宅面前,众人,路人,家丁,围成一个圈子。而在这圈子的中央,便是倒伏在地,受伤的家丁,那个黑皮肤的女人,压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只野兽。口中叫喊着不明所以的话语,如同在咆哮。
阳光炙烤着女人的脊背,脊背上满是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带着血脓,伤口狰狞可怖。
没人能够听懂她的话。
她也好像并不曾意识到周围人的恐惧,敌意。她只是盯着自己眼前的猎物,手向空中一伸,将短剑从家丁身体中抽出来。
鲜血洒出,落在沙地上。
家丁因为疼痛喊叫起来。
她高高举起匕首,圆睁的双眼空洞,预备再做出一击,致命一击。
“Akuma——!”
一声不知从何处而来,沙哑但是响亮的喊叫声,令女人动作停下。她朝四周张望。
“Akuma!San bra ha!”
女人握住短剑的手放松了,短剑掉落在躺倒在地受伤的家丁身边。她听着这沙哑,苍老的声音,双眼的目光,浮现出恐惧。
四周,是手执武器的众人,是围观的众人。所有人都用警戒的目光看着她。
她寻找着声音来源,站起身,慌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原属于家丁的长矛。挥舞着,令四周的人更退一步。
“Akuma!”
那声音又响起,近了,更加接近了。女人突然,向着另一个方向,和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冲去,手中长矛不顾一切地舞动,令警戒的家丁和围观的众人慌张地躲避。她跑开了,健步如飞,沿着街道向远处跑去。
“追う!”
两三个家丁跑到受伤的同事面前,将他扶起。其中一人命令着,其他的家丁反应过来,握着手中的长矛,去朝那女人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那受伤的人,叫喊着,因为疼痛,但是还活着。他捂着腰上的伤口,那里血流如注,从指缝间渗出,流淌而下,将身边的沙地染红。
围观的人纷纷凑上前来。
议论着。
“あくま!”
“あく……あくま!”
方才那女人,皮肤漆黑,头发蜷曲,双眼圆睁的样子,他们还记忆犹新。他们从未见过有人类会有如此黑如焦炭的皮肤,会有如此怪异的卷发,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眼神。
那喊叫声,他们也还记忆犹新。
あくま、悪魔。
他们相信,刚才自己看到了一个凶狠的鬼怪,一个白日出现,夺人性命的魔鬼。那样黝黑的匍匐,难道不是恶魔才会有的吗?他们恐慌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当地长官,三好大人的家府前,出现了一个恶魔。
眼下,慌乱之中,人群之中,一个瘦小的,穿戴斗篷的身影,将地上沾血的短剑拾起。
没人注意到这小孩。
她握着剑尖,血沾上手指。她将剑柄凑近面前,女人曾握过这柄短剑。翻起上唇,白色的上下两排牙齿显出一道空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我能追踪到你了。”孩童说,望着女人逃跑的方向,“逃吧,你可以跑开,但你躲不了。但我会找到你,把你带回去的。你逃不出我的追踪。”
“嘿!把那东西放下来!”
身边,一个门丁发现了她,对她叫喊,挥手,“滚开,小贱民!”
她朝那门丁望了一眼,对方看到她的眼睛,被震慑住了。她扔下短剑,此时已不再需要。她穿过人群,离开了。
“引发这样的骚乱,阿库玛,我看你怎么向威斯克斯解释。”
戴斗篷的女孩,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她当初就不该让你上船。你在拉谢号上做那样的事情,早该被判死罪了。让我们大家都少点麻烦。”
在听过自己聘请的翻译阅读过三篇日志后,曲秋茗从中获得了一些信息。这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关于奴隶贸易,关于无名船,以及关于一对姐妹。
有些不同之处。
曲秋茗心想,有些,和自己预想差异之处。
她望着对面,坐在那的商人,还有站在商人身边的翻译。她压抑着内心的疑惑,沉默着,试图理清自己内心的思绪。
“曲小姐?可以继续了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开口,不耐烦地用一根细杆挑拨着烟斗,让烟丝燃烧更加充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才读了三篇日志,还有许多需要阅读的内容呢。我们快点结束后,一起去吃午饭怎么样?”
“等一下,我有问题。”
“嗯?”
“读这些文字有什么意义?”曲秋茗问,指着那厚厚的书册,“你让冈田小姐把这本书给我,让我听里面的内容。这些日志都说了些什么?它和我们现在的问题有关系吗?”
“您认为没有关系?”
商人抬头,墨镜对着曲秋茗,吸上一口烟,吐出烟气。伸出三根手指,“那么允许我说得更直白些。您面前的日志,这材料中的文字是一种证明。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回应您对我的三个不实指控。第一,您指控我贩奴。”
“是的。”
“可是我没有,那些人曾经作为奴隶被我买下,但我已恢复了他们自由人的身份。那些登船的人,是自行选择登船的。”
她弯曲一根手指,“第二,您声称我囚禁奴隶。首先那些人就不是奴隶,我也没有囚禁他们。镣铐和枷锁,在他们登船之时就已被拆下了。悬挂在船舱里是另有用途。”
曲秋茗看着她弯曲第二根手指,不说话。
“第三,您认为那对姐妹,诺玛和阿库玛,是我船上的奴隶。她们根本不是,至少不是我的奴隶。她们是在海上被发现,被救上拉谢号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弯曲第三根手指,而后掌心向上摊了个手,耸耸肩,“您看,这文件难道不是推翻了您原先的设想吗?仅仅三篇而已,继续读下去,我想您还会发现更多和您自己假设不符的实情。您不会是因为羞于承认犯错,才拒绝继续阅读吧?”
“当然不是!”
被说中,曲秋茗感觉脸颊发热,否认。她看着桌上的文件,想了想,定了定神,询问,“这日志里的内容是真实的吗?”
她问。
“当然。您怀疑我造假?”
商人回答,“冈田医师昨夜便将这份材料交由您保管,那发生在我们第一次争论的……半个时辰后。您认为这点时间,我可以伪造出这一份文件出来?”
那是不可能的。曲秋茗检查过日志,发皱斑驳的纸张状态足可以说明它有一定年头了。
“如果它是真实的。那么,威斯克斯船长?”
她输了一手,指着日志中的文字,继续诘问,“你确实,曾经对那些奴隶给予他们你声称的自由吗?”
“是的,除了日志中的文字为证外,我还有证人在此。”
卡罗尔伸手,示意身后的那两名黑皮肤水手靠近,“这两位是拉谢号船员。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两位,你们曾经也是……请原谅我的用词,被转移到我手上的奴隶,对不对?”
她用的是英语。
“是的。”
那两人回答,用的也是英语。
“我有没有对你们声明过,在日志中提到的那些话语?”
“是的。”
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水手,手中握着帽子说,“您当时对我们说。我们可以留在港口,也可以随您上船,我和昆都,我们选择为您工作。您将我们安排在拉谢号上做事。”
“你们保留了你们当时签字画押的契约吗?声明你们作为曾经的奴隶,被返还自由,并且确认接受我雇佣的契约?”
“是的。”
“当时,和你们一起的。有人选择登船,去亚美利加吗?”
“有,许多人都这样选。”
“有人不这样选吗?”
“也有。”
“我让他们离开了吗?”
“是的。”
“我有没有支付给你们,和其他同级船员同等的报酬?你们获得的分红,是否是按照契约中书写的那样,分文不少?”
“是的,船长。”
“曲小姐。您想问这两位先生问题吗?您可以直接询问,您的翻译可以用英语向他们转述。”
曲秋茗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黑皮肤,头发蜷曲,看起来和诺玛的长相相似,是诺玛的同族。商人的船上有诺玛的同族,为何自己以前不知道?当然,从昨天到现在,自己也确实没见过什么船员。
“你们曾经是……奴隶?”
曲秋茗犹豫着,询问。翻译将她的话译成英文。
“是的,小姐。”
两人听后,另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回答,“我和恩杰巴。我们是在一年半以前,被卖给威斯克斯船长的。之后便为船长工作。”
“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昆都先生。”卡罗尔插话,“我可没强迫你们签合同。”
“是的,船长,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
“……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曲秋茗又问。
“哦,我们是同乡。我们的村子和另一族的人打仗输了。我和恩杰巴,还有一些族人受了伤,被他们抓住,卖给了奴隶贩。”
被俘为奴。这种事情,曲秋茗听说过,商人的日志中也记录过,然而她还是第一次听为奴者诉说。
她选择相信这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可问的。
“你们见过诺玛?”
“是的,我们见过那女孩。”
高个子的恩杰巴回答,“还有她的姐姐。当拉谢号最初和她们漂流的小艇相遇时,我是营救的水手中的一员。那女孩和我们相处很好,但是她的姐姐,我不好说,一个怪人。”
“你们能听懂诺玛的话吗?”
“不能。”
“为什么?”
曲秋茗又问,“她和你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我和昆都,我们是斯瓦希里族人。”
高个子水手和红衣服水手对视一眼,说,“那对姐妹说的语言我们从未听过。我们也从未见过她的同族。”
“但是——”
“曲小姐,我明白您的疑惑。”
卡罗尔打断她的话,“请允许我向您提供答案。阿非利加是一片地域广阔的土地。虽然这两位先生,和您认识的诺玛以及阿库玛,外貌在您看来相似。但他们来自大陆东方,诺玛和阿库玛来自西方。他们是不同的民族,从未有过交集。类比一下,您能够听懂冈田小姐的母语吗?”
“……”
她想了想,对那两位水手说,“谢谢你们。我没有其他需要问的问题了。”
那两人点头,退回去。
“在我的船员里,没有阿肯族的人。”对面抽着烟斗的卡罗尔·威斯克斯说,“没有人懂得诺玛的语言。除了,当然,日志中提到的那位船僮。”
那女孩是很孤独的。
曲秋茗心想,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话语,没有人能和她交流,唯一一个能交流的就是船僮,监工。然而那位监工说的话,自己听过,并不能称得上友好。
诺玛是很孤独的,在这个地方,在船上,阿库玛也是。
“所以,诺玛和阿库玛,她们是被你们救上船的?”
她问。
“是的。正如日志中所言。”
卡罗尔回答。
“日志中说她们登上的是拉谢号。”曲秋茗注意到这一点矛盾,“为何我是在另一艘船上找到她们?为何特地将这两人转移到一艘生活条件不好的船上?一艘专门用来运送……当地人的船上?并且其中一人还在患病状态下?”
“便于监管,将她们和其他船员隔开。”
“什么?”
曲秋茗疑惑,这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地这样说话,“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吗?”
“当然。”
卡罗尔又召唤身后另一个水手,白皮肤——不如卡罗尔的皮肤白,但也是西方人的面孔,“因为那位患病的女人,阿库玛,在拉谢号上杀了两个人。这位维诺先生,他的兄弟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真的?”
曲秋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维诺先生。真的吗?”
卡罗尔转身,问那位年轻人,“请您用英语回答,方便对方的翻译工作。”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那年轻人回答,目光平视前方,“那位黑皮肤的女人,我和我的兄弟,马尔伯,我们从未惹过她,从没和她说过话。那天,一个月前,我记得日子。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巡逻。她突然就向我们攻击,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悲剧。”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事后我是如何处理此事的?”
“您给了她几鞭子,然后把她关到了那艘船上。”
曲秋茗想起阿库玛身上的伤,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
“您认为我这样处理公正吗?”
“我不这样认为,船长。”
年轻人维诺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愤恨,“我认为她应当被处死。以血还血。”
阿库玛杀过人?
因为杀人,所以受到鞭笞?
这是应当的伤害吗?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维诺先生。”卡罗尔挥动手里的烟斗,“那是您个人和阿库玛之间的矛盾。现在她还在我的保护之下,我不能为您做更多的事。”
“是的。”
年轻人点头,“船长。您对我,和马尔伯一直很好。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曲小姐,您有话要询问这位先生吗?”
“……是的。”
曲秋茗说,看着年轻人。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这人应当没有撒谎。但她并不能就此相信对方的说辞,她只是在疑惑这样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Chì, mi accusi di menti?”
年轻的水手听完翻译,突然情绪激动地叫嚷起某种听不懂的话,“Sta cagna hà uccisu u mo fratellu cum'è un--”
“呃,这样如何,维诺先生?”
卡罗尔打断维诺的话,示意他冷静,“这整起事件的经过是记录在日志中备案的,不如我们先一起听听日志中如何说,然后您再确认情况是否属实?曲小姐,您认为呢?继续读下去,您会亲耳听到答案。”
“曲小姐,他说的是科西嘉语。”
身边一位翻译向她转述,“那是西方的一座岛,当地的语言。他刚才在指责您说他撒谎。”
“……这样。”
她考虑了一下,看着那愤怒地盯着自己的年轻人,“翻译先生,请继续阅读日志吧。”
毕竟,如果此事是真的,她也不想质疑一个受害者的家属。
如果。
商人的提议是有道理的,曲秋茗决定,还是先阅读日志,从中找寻信息。
她让自己的两位翻译继续阅读。
她担心继续阅读,自己又会发现更多和原先预想偏差的信息。
1561年3月31日,礼拜五
今日,在拉谢号上。
那位曾经被我们营救上船,一直昏迷的女人,阿库玛,终于醒了。
但是她的状态一直欠佳,高烧还未褪去,即便醒来,眼睛睁开,也无力动弹。我惊叹她的毅力,她并不曾因受疾病折磨而表现出任何软弱。她一句话也不肯说,对待所有的疑问都不曾回答,当然,她也听不懂那些话语。她一动不动,躺在床铺上,面无表情,睁着双眼,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小女孩诺玛却对自己亲人的好转表现出高兴的神情。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和拉谢号上的船员们混得很熟了。她时常也会一边弹奏她自己的班卓琴一边歌唱。虽然在拉谢号上,依然没有人能懂得她的语言。
运往亚美利加的奴隶,通常都会主动或者被强迫地学习他们主人的语言,但是这对姐妹却没有。要么,是她们成为奴隶的时间还很短暂,要么,是她们拒绝或没有能力学习。我宁愿相信是前一种可能。
只有船僮可以和她们交流。但是船僮本人也并不关心她们,更愿意留在无名的客船上。那小孩确实是个怪人,从不和其他船员说话,甚至也不和客船上的同事说话,唯一的交流对象就只有客船乘客,并且只对他们说命令和吩咐,少有寒暄。奇怪的人,只是专注工作的人,一般情况下我很欣赏这种品质,但那小孩有点太夸张了,让我感到不适。
船队一直平稳行驶,无事发生。我们向南航行,天气开始渐渐变冷。三月末,在赤道以北是炎热的初夏,以南则是严冬。
1561年3月31日,安息日。于葡萄牙属巴西海域
C·威斯克斯
接下来的都是在海上航行的细节,既没有提到诺玛和阿库玛,也没有提到任何其他不寻常的事。船只如预计的航线那样,一直向南行进。日期是四月到五月,这在自己的印象中是春夏季节,但是船队却处于严寒天气。
因为赤道线南北两侧的季节是相反的。
曲秋茗并不能理解这个解释。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她选择忽略。
到了五月,有用的信息出现了。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
昨日傍晚,我们来到火地岛,这个大陆的最南端,麦哲伦命名的土地。
我们计划在此停泊两到三日。
今天,我和当地的开化住民做了点小买卖,向他们提供了部分多余的粮食,这能帮助这些人更好地度过这个冬天。他们用手工艺品和我们交换,这些富有趣味的玩意,在别的地方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会有无聊的收藏家喜欢的。
拉谢号上出现了一些小矛盾,又是因为那对姐妹的事情。
阿库玛一直患病,精神不振,自醒来之后便只是静默地待在船舱里,一个多月不曾离开。在此我必须要抱怨一下,她真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不怎么情愿更换衣服,也不怎么情愿更换床单,她不是很注重个人卫生,用过的,吃过的东西就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这个原本还算整洁的房间,已经被她弄得非常混乱,水手们难得有机会进去打扫,结果离开不到一会,又变得无序杂乱。
这至少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她还在墙壁上乱涂乱画,画那些她民族中的神怪和精灵。我相信诺玛也有参与此事之中,帮她搞船上的柏油来作为颜料。
我并非模范基督徒,我的船员也不是没有信他们自己宗教的。但这是在破坏我的财产呀。把房间弄成这样,以后还会有谁来住呢?这房间要重新刷漆可不得花一笔钱?一个多月过去了,如今她们所处的舱房中,墙壁上,甚至天花板上,遍布着不明所以的花纹符号,奇形怪状的脸谱。对这一切,我看在眼中,除了心里叹息之外也无可奈何。
毕竟,我们和这对姐妹连正常的语言交流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她们遵守我们的规定呢?
她们开心就好。
然而阿库玛并不开心,一直精神紧张,默默无言,她现在甚至不允许冈田医师接近了,唯有她的妹妹可以靠近她,为她呈送食物。船僮曾经建议我多盯着她,我也一直吩咐水手们小心戒备。
但是今天,还是发生了问题。阿库玛察觉到了船靠岸停泊,离开船舱,踏上船舱,情绪激动地试图跳船。当然,水手们制止住了她,这才避免了她跳入水中。这种严寒天气,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对她的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似乎她并不喜欢和我们一起旅行,似乎她是在一直策划着逃脱,似乎她将我们视为压迫者的一员,视为和她曾经暴虐的主人同样的人物。估计在她的眼中,我们这些白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就像在我们某些人眼中,他们那些黑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
因为已是夜晚,月亮已经升起,我让水手们先把她带回船舱,暂时束缚住。今天早晨,船僮来帮忙沟通交流。结果,阿库玛也同样拒绝她靠近,只是不断地咆哮。船僮说她一直要求离开,并建议我这样做。
我让她再去向诺玛询问,诺玛却更愿意留在船上。
我最终决定让两人留在这,处于我的监管下,这是为她们的安全考虑。我可无法信任一个神志不清,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孩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很多危险,如果她们出了什么意外,我得自己负责,我可能也得连带着给自己惹上麻烦。
不过,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对于她们来说不是陌生的呢?不是危险的呢?即便是阿非利加,这片土地对它的原住民也并非友好。这对远离故乡的姐妹,或许从此再也无法回归家园。
那她们能去哪?难道要一直留在我的船上?她们从没交过住宿费和运费,我可不能一辈子养着两个闲人。
不管了,眼下,从现实角度考虑,我决定就这样安排了。至少,等阿库玛的健康状态恢复好转,思路清晰,再做决定,到时候她和她的妹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也可以少两个人的伙食开销。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于火地岛港湾
C·威斯克斯
又是两个月的无事发生。现在,船在向北航行,天气开始回暖。
读到了七月,一个月前,所谓杀戮发生的时间。
1561年7月7日,礼拜三
在拉玛听到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谢在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耶利米书》31:15
预计再有一个月,就可到达日本海,然而,拉谢号船上发生了一起悲剧。
两位船员身亡。
马尔伯先生,23岁,年轻的小伙子,来自科西嘉。一个性格开朗,热情的青年。和他的兄弟自四年前便为我工作。
格诺齐奥先生,55岁,来自意大利马耳他。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如果他们是因为疾病,寿终而死,或者落水,意外身亡,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恍惚,像现在这样心事重重。虽然是可悲的不幸,但那也是在船上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情。然而,这两位船员死于谋杀。
谋杀,可以这样说吗?神志不清的人,因凭错乱的本能而行的事,是一种犯罪吗?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日志中,我只记录事实,他们被先前在巴西海域,营救上船,一直生活在拉谢号上的那位女人阿库玛杀死。
自火地岛的短暂停留后,船只便向西北方向行驶,沿着赤道线,天气终于开始变得温暖,虽然偶尔会遭遇暴风雨,但是大体,航行还是平稳的。
那个女孩,诺玛,她的姐姐,阿库玛,也一直留在拉谢号上。诺玛这个孩子现在已完全适应了海航生活,但是阿库玛始终未能痊愈,始终处于低烧状态,偶尔会昏迷,偶尔会喊叫,一直处在房间中。冈田医师一直努力地尽心照料,她清醒的时候,会带她在甲板上晒晒太阳,透透气。
然而,她始终用一种警惕的目光观察四周,始终对船员,对医生保持戒心,甚至有时,似乎连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出来,暴躁地驱赶女童离开。我本该注意到这些迹象的,本该,让船员们注意的。
今天夜里,船队收了帆,暂时随浪潮漂流。船员在拉谢号上守夜,约是在入夜三个钟头后。毫无征兆的,一直在船舱里安歇的阿库玛突然出现在甲板上。
船员们从未将她的舱房门反锁。
马尔伯先生当时正和他的兄弟,维诺,在甲板上聊天,注意到了她,于是上前,试图询问,或者试图让她返回。但是阿库玛突然冲上前,和他们展开了搏斗。直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匕首。
维诺说,他没见过这女人如此凶恶。他说,她十分强壮,力大无比,难以控制,马尔伯握住她的手臂,暂时将她压制在船壁上,呼喊着让他的兄弟去叫人帮手。
就在维诺转身离开的时候。阿库玛挣脱马尔伯的压制,用匕首捅了对方。正中胁下,肋骨之间的位置。维诺还未离开,看着自己的兄弟倒下,也看见女人手执武器向他进攻,吼叫着,说着她自己的语言,令周围的船员听到了动静。
维诺与她纠缠的时候,水手们纷纷赶来,最后终于控制住了阿库玛,将她绑缚起来,我相信其中有人也对她进行了殴打。
马尔伯已经死了,在他兄弟的怀中咽气。我们后来在甲板下的船舱过道里,发现了格诺齐奥先生的尸体。我要在此强调一下尸体发现的场所,过道,不是阿库玛的房间。若是在房间中的话,我必须要去考虑另一种更加令人不适的可能。
格诺齐奥先生也是被匕首刺死的,那柄匕首原是他随身带在腰间防身以及切割绳索使用,每个海员都有这样的工具。
现在,阿库玛已经被送回了舱房,当然,这次锁了门。她现在还醒着,手脚被捆起来,应当是挣脱不了。
诺玛和冈田医师待在一起,我们暂时没告诉女孩发生了什么事情。
加德纳船长和船员们,为这两位不幸遇难的同事进行了简短的葬礼。将他们的遗体装入裹尸袋,沉入海中。马尔伯的财产交给维诺。格诺齐奥先生的个人物品,我们会在返回意大利时拜访他的家人,交付给他的妻子和孩子。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早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在火地岛我就该把那女人赶下船,让她自生自灭。我是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了,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1561年7月7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8日
今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
拉谢号上的水手们,愤怒地要求处死凶手,也就是阿库玛。即便冈田医师经过诊断,向他们说明了那女人当时正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但他们不认可这理由。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激动情绪,杀人偿命,这在任何地方的法律中都是适用的,同样,也适用于海上船队里约定俗成的法律。
但作为这船队的领导者,作为最高指挥的船长,我和冈田医师的观点一致。我无法宣判她有罪,也无法处死她。阿库玛不懂得我们的语言,我们从未和她之间有过任何交流,她不了解自身处境,她也不明白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当她向那两名不幸的船员施加伤害的时候,她并没有清醒理智的认知,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当然,船员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甚至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接受我的解释。关于阿库玛杀人时,是否确实意识清醒。虽然昨夜,在我的秘密授意下,船僮试图和她交流过,确认这女人当时语无伦次,因长期受疾病和高烧折磨陷入疯狂,这可信吗?船员会相信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他们不可能信任那小孩的话的。船僮的存在和具体情况,始终只有我和冈田医师了解透彻,其他人对她都一知半解,怎么会轻易相信她的能力?
再退一步说,精神失常的患者,是否可以免除死罪的责任?同样,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作为船员的最高长官,作为船队的领导。我要做的,也必须做的,就是给予公正的判决。即便公正因人而异。
今天,我向拉谢号上的船长,和船员们宣布。我不会判处阿库玛死刑。基于我已在上文说明的理由。但她会被严密监管,会和其他船员隔离开来,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她不能再继续留在拉谢号上了,我会将她转移到无名的客船上,单独控制。
当然,这是不够的。她还是会受到惩罚。她不会被处死,但她会受鞭笞的刑罚,就像所有犯下过错的水手一样,我做处刑人。
这一段记忆还很清晰,我还记得那个女人,被绑缚在甲板上,绑缚在桅杆上,背对着我的场景。我看着她背上的伤疤,因为长时调理,已经痊愈,但痕迹是消不去的。那些她曾经遭受过的毒打,曾经身为奴隶,被暴虐的主人虐待留下的痕迹。
如今添上了新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奴隶贩子,像个奴隶主在惩罚不听话的奴隶。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我一直做的都是贩奴的勾当。契约工人,劳动力,奴隶,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贸易商,雇主,奴隶主,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必多想这样的问题。这是航海日志,不是演讲稿,更不是布道书。我也不是个道德毫无污点的圣人。作为一名贸易商,继续记录和商业有关的内容。
一个月后,船队就要到达日本了,再过大约半年,船队就要回到英格兰了。计划下一次启航,下一次去阿非利加,再买入更多的奴隶,再赋予他们自由然后送那些愿意上船的人上船,带他们去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进行新的劳作。
一切如故,至于阿库玛,我不能为她做更多事情了,暂且如此。
1561年7月8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13日
再过预计半个月的航行,就要抵达日本难波,船队会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我在那有三位重要的客户等待交易。
那位女孩,诺玛。自从她的姐姐被转移到客船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经过,虽然,一个儿童能知晓理解的,并不多。她要求和她的姐姐在一起。
我同意了,相信船僮会照看着她们的。我叮嘱船僮,停留日本期间,密切注视这对姐妹,不可以让她们出现在甲板上,不可以被其他人发现。我不想再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阿库玛的病情又开始严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很难控制,我认为在船只靠岸停泊期间,有必要限制她的行动能力。她会被镣铐锁住,留在甲板下的舱房里。
我给诺玛留了一把镣铐的钥匙,这样万一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她还可以为自己的姐姐解开手铐,尝试自救。船僮反对我的做法,说这样是多此一举。
我没有听从船僮的建议。
我命令船员,登陆之后,不要对别人说关于她们的情况,尤其是拉谢号的船员。
没有其他事情,各船平稳行驶。
1561年7月13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8月3日,安息日。
到达目的地——
“那就是前天的日志了,最新的。”卡罗尔举手,经过漫长的阅读,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手中的烟斗已换了两次烟。冈田片折在一旁翻译,“曲小姐,没必要继续了吧?”
曲秋茗看着她,不回答。
翻译停止了阅读。
“那么,维诺先生。”
她看向背后的那白皮肤的年轻人,“日志中的内容,您都听到了?”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维诺回答,低垂着头颅,似是因为再经历了一次亲人死亡而开始悲伤,“我都听到了,和事实没有差别。”
“一切属实?”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
“属实。”
“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你们怎么说?”卡罗尔又问另外两名水手,“情况属实吗?”
“是的,船长,属实。”
他们回答。
“那么,三位先生。你们现在,都听到了日志中的内容。并且确认日志中不存在虚构的情节,是不是?”卡罗尔对三个水手问,“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会签字证明的吧?如果将来有诸如当地官府之类的机构,要求你们作证,你们会作证的吧?”
三人均给出肯定的答复。
“曲小姐,如何?”
商人转过身,面对曲秋茗,“您还有任何问题,需要问他们的吗?”
“没有。”
曲秋茗想了想,回答,目光阴沉地看着商人。商人的话语声刻板,冷淡,平静。她不知道对方此时眼中的神情是如何的。
“你们可以离开了。但是请不要走远,我以后可能还需要再找你们。”
卡罗尔对水手指挥。三个人离开了。
现在,房间里剩下的,就只有冈田片折,卡罗尔·威斯克斯,曲秋茗自己,以及自己身边聘请的那两位翻译。
“现在,曲小姐。”
卡罗尔说,“相信现在您没有疑惑了吧。”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