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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班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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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这个夜晚。新月的夜晚,城中的更夫敲响醒木,此时是丑时。圆圆的月亮,在黑暗的空中孤独地悬挂,苍白的光芒,冰冰冷冷。

黑色的大海,反射波光粼粼。海浪的声音,单调地,毫无变化地起伏着,是这黑夜中唯一持续不绝的声响。

在某一处海边,某一个沙滩上。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海水中爬出。浑身颤抖着。她的头发被水沾湿,她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浸泡地肿胀。她的蜷曲黑发,湿漉漉地紧紧贴着脖颈,她穿着的仅有几块残破的布料,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珠,落在潮湿的沙滩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她在沙滩上站立着,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

四周什么都没有。

远处唯一几盏守夜的灯火,以及天空中的月牙。

她伫立着,而后,行走,迈着蹒跚地步伐,一步步,远离大海,走向岸边。

浪涛依旧如故,洗刷着,消除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她消失在黑夜之中。

夏玉雪行走在房间中。穿过一张又一张空荡荡的木架床。这个房间,当曲秋茗初次探访的时候,唯有一盏烛台照明,显得十分昏暗,但是此时已经多添置了灯火,令房间内变得明亮了许多。

然而房间看起来还是阴惨惨的,也还是,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混合了海水和汗水的咸味,一点点血腥味,以及木料潮湿朽败的怪味。借着明亮的灯光,可见墙壁上有许多划痕,或许是指甲抓挠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涂鸦。

夏玉雪伸手,触碰悬吊在矮矮的天花板上,随着船只和海浪律动轻微摇晃着的镣铐。许多都是铁链打造的,也有简陋的绳索,也有造型古朴的木枷。

悬吊着,有规律地晃动着。

这里,就是所谓奴隶居住的卧室。

并不非常适宜居住。

她在心中如此评价,而后,走到房间最里,那唯一被占据的一张床位。

被割断的绳索还散乱在地板上,床头栏杆,还有一只铁链镣铐栓锁,另一端空空荡荡。床单也还带着破损,带着血迹。这里曾经躺过一个被束缚的女人,如曲秋茗所言。

现在躺着的,则是一个女孩。

睡着了,在睡梦中,蜷缩着小小的身躯,似乎还在不住颤抖。夏玉雪能够看见她肩膀上的旧伤疤,判断出那是鞭子和藤条留下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已经开始变淡,变得模糊,但是永远也不会彻底消失。

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做诺玛,一个来自遥远西方土地的异族儿童,她的皮肤是黝黑的,她的黑发是蜷曲的,她的一双大大的,黑色的眼睛,此时紧闭着,黑色的浓密睫毛,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着。她睡在曾经属于她的姐姐的铺位上,那位血亲叫做阿库玛。

她们是这无名船的秘密,是这客船的乘客,是失去自由的奴隶,如曲秋茗所言。

夏玉雪看着熟睡的女孩,看见女孩一只瘦小的手臂,向外伸出,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琴。那琴,有长长的琴颈,有圆形的蒙着兽皮的音箱,有五根琴弦,对应着琴头上的五根琴柱。

这是诺玛随身携带的,来自她那遥远故乡的乐器,如曲秋茗所言。

曲秋茗,此时就坐在女孩身边,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双眼中,可见的疲劳与困昧,然而依旧强打着精神,撑着眼皮,力图保持清醒。

夏玉雪弯下腰,伸手,将那柄琴从女孩手中接过,小心地靠在床边。

而后,她对曲秋茗开口。

“她睡着了?”

夏玉雪问。

“嗯,睡着了。”

曲秋茗回答,目光转向面前的人,机械地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总算睡着了。”

“你为什么还不睡?。”

夏玉雪说,“你也需要睡眠,秋茗。”

“我不能睡。”

曲秋茗机械地摇了摇头,“我必须为诺玛守夜。我担心,我害怕,如果睡着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又会有什么危险。这艘船上的情况让我无法安睡,我必须保护这个女孩。”

保护。

多么熟悉的话语。

夏玉雪心想,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身上穿着的还是夜行的黑衣,衣服上许多撕裂和破损之处,手臂上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包扎。领口敞开着,内里是一件金属编织的锁子甲,还有,那悬吊在身前的银制十字架。

多么熟悉的人影。

“可你必须要休息。”

夏玉雪说着,伸手,轻轻触碰那摇晃的肩膀,不敢用力,似乎生怕轻轻一点,少女就会倒下,就会散架,就像一具失去操控的木偶,“在这一晚上的风波过后,你已经很累了,你必须要休息回复体力。”

风波。

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当时,在码头边,第二次返回,见到曲秋茗出现在无名船只的甲板上的时候的场景。夏玉雪的身旁,是那艘被称为友弟德的船只,在友弟德的船楼上,有一个窗口依然灯光明亮。在那窗口,有两人伫立着,冈田片折和卡罗尔·威斯克斯。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叫喊着什么,她听不懂,或许是某种谩骂,向着对面的曲秋茗。

对面的曲秋茗也在谩骂,那些话语她是能听懂的。

在此最好还是不要复述。

冈田片折自然没有为她们翻译,和她一样,看着这两个人,不知该如何劝阻。

两个语言彼此互不相通的人就这样互相各说各的,彼此也根本不关心对方到底在讲什么,只是一昧地毫无作用地口吐芬芳。吵闹的喧嚣,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甚至引起了周围几艘船的注意,夏玉雪注意到有毫不相关的人在朝着边张望疑惑。

最终还是冈田片折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连哄带劝地才平息了双方的语言攻击。而后,船上的两人走下船,来到夏玉雪面前,而后,她们三人一同来到无名船前。

冈田片折对船上,用劝慰的语气让曲秋茗把船首的绳梯放下来。

曲秋茗拒绝。

夏玉雪只好也做出同样的请求。

过了好一会,曲秋茗才终于同意她们登船。

登船后那两位见了面,同在一处,又互相开骂,甚至一度闹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曲秋茗先挑起的,冲到对方面前似乎是想抢夺卡罗尔脸上的墨镜,卡罗尔躲过了她的进攻,从随身携带的手杖里抽出一柄长剑,而后曲秋茗也把身带的十字剑拿了出来……

所幸这时,她和翻译一边一个上去将她们分开。

通过曲秋茗并不十分清晰的叙述,夏玉雪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也知道了那位一直蹲在边上哭泣的女孩的身份。另一边,冈田片折也终于让卡罗尔平静下来。而后,至少彼此之间可以正常交流了。

曲秋茗指责对方贩卖并且虐待奴隶,要求将女孩带走。

卡罗尔则指责对方擅闯私人场所,造成船客的走失——并且否认贩奴的指控,要求她立刻离开船只,同时不允许将女孩带走。

在漫长的,不时夹杂着叫骂争吵的交流过后。最终还是她和冈田片折居中调停,勉强达成了一点共识。那位女孩,诺玛,会暂时留在船上,曲秋茗和自己也会留下。她们三人可以在房间里休息,其余的事情等明日早晨再说。

冈田片折说她们可以在友弟德上再开一间客房,但是曲秋茗拒绝了。

曲秋茗还要求先去找那位无名船上的监工,商人口中的船僮过来。于是她们还去了一趟船楼上船僮的房间,但是那里并没有人,实际上,整艘无名船上,除了在场的五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也没有水手,也没有工人。

卡罗尔对此的解释是,那位船僮受指派去岸上协助寻找失踪的曲秋茗了。

这件事,自己可以作证属实。

曲秋茗的评价是多管闲事。

先前还有女孩的姐姐,阿库玛在,先前还有一只巡逻的警卫犬只。但是阿库玛和那只狗都坠落到海中,在黑夜里,她们在海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现。

于是,暂且如此。

于是,现在她们两人,以及女孩,同处在这一个房间中,共同在这无名的船只上度过这一个风波的夜晚。

这是夏玉雪的回忆。

她回想着,在去船僮的房间里查看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东西,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来自过去的感觉。但是此时,她已记不得究竟是什么勾起她的回想,或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至少,不比眼下的事情更加重要。

眼下,她看着面前的曲秋茗,强打着精神,支撑着保持清醒。还有,那熟睡的女孩,眼角带着泪痕,睡梦中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否做到了什么噩梦。夏玉雪觉得,还是将那些关于自己,关于过去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吧。最应当关心的,还是面前的两个人。

“去睡觉吧,秋茗。”

她对眼前人说,又一次伸手,这次按住对方的手臂,“我会来守夜的。”

“你?”

曲秋茗伸手,将她的手移开,看着她,目光中,似是有怀疑,似是不信任,“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守呗,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睡。”

“何必呢?”

她的眼神,和确实无所谓的话语令夏玉雪感觉受伤,但是对此,自己没有争辩的余地。夏玉雪想说些别的什么,想劝说,想宽解,但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最终表达的全部,就只是一种受伤的眼神。

“怎么?”

曲秋茗注意到了,抬起头,疲惫的目光对着她,轻轻地,有气无力地笑一笑,“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夏玉雪无言。

知道再说更多也是无用,她重新站起,默默地,走回自己原处的位置,房间门口在那放置烛台的小桌边上,远离曲秋茗,还有诺玛。

些许明亮的室内,天花板上悬吊的那些镣铐和枷锁,摇晃着。灯火,将夏玉雪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木板墙壁上,摇晃着。

从远离门口的那端,又响起一个声音。轻轻的,似是不愿打扰到身旁女孩的安睡,又或者,是因为疲劳无力。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来找我?”

那声音,冷漠地说,“我给你写了字条,勿扰。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你。”

夏玉雪坐在原先的位置,对着那声音所在的方向回答,“那么晚没回去,我不知你在做什么。于是来找你了。”

“我看见你了,你去找了她们。那两人当时不知道我在这吧?”

“不知道。”

“然后你去了教堂,找了那个神甫?”

“是的,我听她们说,你可能会去那里。”

“那位神甫也对你说了同样对我说过的话,然后你又来了?”

“是的。”

“那么既然你知道了这船上的事,知道了诺玛的身份。为什么你还要同意留在这里?为什么当我要求带诺玛离开的时候,你没有和我站在同一边?”

声音问。

“因为……我想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会轻易放我们,以及那位女孩离开的。”她回答,“并且,威斯克斯否认在船上囚禁奴隶,我想……我想或许最好还是等到明天,听她做出解释再说。”

“哦,你相信她的话?不相信我的话?”

“我只是……只是想先等一等,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夏玉雪想了想,最终如此说。、

“还能怎样?这孩子的情况,这房间的布置你也亲眼所见了,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曲秋茗的声音,疲倦的有气无力中,带着愤怒的情绪,“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突然没来由跑到这的。从傍晚到现在,我了解了很多。我听到了冈田片折的描述,我还去拜访了我们那位中间人,守宫,并且在那,嗯,得知了更多的事。然后我又去找了那位神甫,最后,才决定自己来船上的。我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判断和我的做法。”

“……”

她没有回答,对方既然如此这样说,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决意的事情,她可以否认吗?当然不可以,但是可以确认吗?

夏玉雪不知道该怎样想。或许她是应该相信的,但是……她不知道。毕竟,她不像曲秋茗那样,经历过任何调查与探索。

总是如此。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来找我?”

重复的问题。

“我担心你。”

重复的回答。

“少担心一些吧。”那声音说,“与己无关的事情,还是不要涉入其中为好。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之间,并不一定要有任何关联。”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回响,听起来很冷漠。

夏玉雪不再说更多的话了。

寂静。

她相信,曲秋茗并未入睡。她自己也依然清醒。醒着的两个人,分处房间的两端,就这样沉默着,彼此,互相,一言不发。

海浪的声音,在四周回响着,即便有厚实的木板墙壁阻挡,也还是,在此时,这个寂静的新月夜晚,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

那么孤独。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夏玉雪走到门前,拨动门闩将门推开。她在阴暗的走廊上,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冈田片折。

“什么事?”

她问。

“打扰了,夏女士。”

冈田片折朝她微微欠身,用一贯的刻板礼貌回应,“曲小姐是否已经休息?”

“什么事?”

她又问一遍,阻拦在门口,没有允许对方进房间。

“我在,冈田小姐。”

身后,响起脚步声,声音回答,“你要找我?”

夏玉雪转身,看见曲秋茗站立在背后,强撑着疲倦的,伤痕累累的身躯。

她退让到一旁。

“曲小姐,打扰了。”

冈田片折又一次欠身,双手背在身后,用同样刻板冷漠的话语说,“我谨代表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来此,向您表达歉意。方才见面的时候,她说了许多不应说的话。”

“没关系。”

曲秋茗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听懂,并且我也对她骂了挺多脏话的。我想,今天我们都有一些不冷静。”

“那么既然现在,我们双方都是在冷静的前提下,或许您愿意听一听我的解释?”冈田片折说,看着她,盯着她的脸,“秋茗姊妹?”

称呼的转变,语气的转变。

曲秋茗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自从昨日,至今日,相见熟识的人。此时此刻,她已经很疲倦了,强撑着精神打量着对方的面孔,对方的表情。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冈田片折是什么样的,工作中的状态?

冈田片折的眼神飘忽不定,目光躲闪。为什么会这样?

看起来是不是有点伤心,有点难过?

自己该怎么做,面对眼前的人?

“不,冈田小姐。我此时并不想听你的解释。”曲秋茗回答,用冷漠的,掩盖感情的平直语调说,“我今天来此不是听解释的。”

“您不想听吗?”

冈田片折望着她,似是不愿相信她的拒绝。

“我不想。”

她摇头,“我想听到的只有你的承认。至于其他的话,辩解,否认,解释,我不想听。”

“承认……什么?”

“承认这艘船曾经运载过奴隶。”

曲秋茗伸手,指向背后,悬吊在天花板上的枷锁,“承认你们曾用这些镣铐,束缚他人的自由。你们曾经从那片被称为阿非利加的土地上,买入当地人,束缚他们,违背他们的意志,将他们运往一片新大陆,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在当地售卖。承认,此时身处这房间中的女童,诺玛,是一个奴隶。”

“……谁对您说这些话的?”

“我不会告诉您的,冈田小姐。”

曲秋茗用坚定的,强撑着的目光回应,“你还没做出回答。你承认我说的情况属实吗?”

“……不。”

冈田片折的眼神偏移了。

“不?”曲秋茗微笑,“您不认为您的否认,有些苍白无力?”

“秋茗姊妹,我相信您今晚所见之事,令您对我们产生了一个看法。”冈田片折说,“但是请您听一听我的解释。或许,您会发现事情真相并非您想像的那样。”

“冈田小姐,我不想听解释。”

曲秋茗重复一遍,盯着对方,又一次拒绝,“你一定要说,那便说吧。但是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您觉得我会对您说谎吗?”对面的人,说话时,声音带着颤抖,目光,带着受到伤害的触动,“我以为……您是信任我的,秋茗姊妹。”

“你信任我吗,冈田小姐?”

她问,“当我第一次,主动向你问起这艘船上情况的时候。你有对我如实相告吗?”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

“你总是很懂得组织语言,懂得用你认为合适的词汇描述事情。冈田片折小姐,你的翻译水平令我赞叹。”

微笑,冷笑,“客船,乘客……事实上,你并不曾对我说起过全部实情。”

“我觉得,或许某些信息。您不是必须知道的。”

“为什么?”

曲秋茗看着她,直视她双眼中的犹豫与躲闪,“或许你也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勾当,是不可告人的罪恶?或许你也不认同那位商人,威斯克斯的做法?”

“……我遵照我船长的指令行事。”

冈田片折看着她,说,“我对卡罗尔忠诚。”

没有正面回答。

也是一种答案。

“既然如此,冈田小姐,我就更不可能信任你了。”

曲秋茗轻轻地叹气,偏转目光,不能再看对面的人了,“我不能信任一个与我对立的人的话语,轻易相信利益相关者的解释。此时我只能信任我自己,信任我亲眼所见的,今天晚上,在这艘船上,我见到的是一个被恐吓,被压迫的女孩。一个被伤害,被束缚的女人。今晚我看到了两个失去自由的奴隶。”

“可是……”

“我也看见了那些悬吊的镣铐,我也听见了威胁命令的监工说话,我也曾经受到了巡逻警戒的犬只袭击。”她打断对方,继续说,“我相信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就是这艘船上曾经存在过更多的奴隶,或许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奴隶。”

“如果……您错了呢?”

一声叹息,接着,犹豫着,问题。

“我不会错的。”

她回应,“如果你认为我错了,那么请提供给我更加翔实的证据。没有证据,我对你们的看法不会转变。空洞的解释话语,是不能被采信的。”

对面,沉默。

但是对面的人还站在那里,还没有走开。

曲秋茗觉得自己已昏昏欲睡,已支持不住了,但她也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对方是还想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说着,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递出一册书卷,“我很抱歉,其实我本不该试图对您说任何无关紧要的话,浪费您的时间。而是履行我本身的职责。您提到了证据。那正是我今晚来此的目的,我受我的上级,卡罗尔·威斯克斯的委派,来此,提供一项物证,供您明日参考。”

方才的动摇,方才的音调起伏此时已消失了,转变为一直以来的刻板和冷漠。

工作状态。

“这是什么?”

曲秋茗接过那书册。看起来很有年头了,纸张边角已经破损,书页已经褶皱,封面也带上了许许斑驳。

“这是卡罗尔书写的船长日志。”

对面的人说,“在此上,记录了自船队初次启航,直到现今为止的所有记录。您可以从中获得和您在意的话题有关的内容。”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曲秋茗翻阅,这本书中有许多文字,还有一些插图。那些图画似乎是地图,还有些生物,还有些人的肖像。但是那些文字,都是读不懂的。那或许,如冈田片折所言,是来自英格兰的商人,用母语所书写的。

“那么,您可以找一位翻译来协助。”

对面的人回答,“考虑到我在此事中的身份,显然我不能胜任此职。在这个码头周边,有一些为商船提供翻译服务的机构,您一定能够从中找寻到懂得汉语与英格兰语的翻译为您服务。”

“在哪?”

“我不能告诉您具体的地点位置,我也不能向您提供任何具体的人名作为建议。或许您可以去咨询你们的接头人,守宫小姐,如果您信任她的话。”

对面的人用刻板的严肃语气说,“并且,在我们双方达成共识之前,翻译的聘用支出必须由您承担。以免我方在此事中,与贵方的行为存在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干扰协商事宜。请您理解,秋茗姊妹。”

工作的语气。

“好的。”

曲秋茗合上看不懂的书,握在手中,礼貌地微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在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您可以随时来友弟德船上。卡罗尔和我乐意为您服务,准备接受您任何合理的质询。”

冈田片折朝她鞠躬,动作也很刻板,“最后,虽然您会不信。但我还是要向您做出保证,您关心的这对姐妹,诺玛,和阿库玛。她们在我们的船上,从未受到过任何不应有的限制与伤害。”

“不应有的,什么意思?”

她看着对方,对方的眼神中,只有刻板的,毫无感情的目光,掩藏所有真实的情绪,“反过来说,应有的,又是什么意思?”

“您明日会知晓的。”

冷冰冰的话,冷冰冰的鞠躬,“我今晚的打扰就到此为止了,希望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值夜班的水手。”

“我知道了。”

曲秋茗点头,用同样冷冰冰的,但是强装起的态度回应,“明日见,冈田小姐。”

所有,对面前此人的情绪,她都压抑在内心中。所有,困倦与疲惫,她也压抑在内心中。现在,绝对不是情绪化的合适时间。

她伸手,准备关门。

“请原谅我再多说一句。”

冈田片折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但是又回头,“我不知您此时,以及今后对我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但是,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始终都会以对待朋友的态度对待您。我对您的友谊和从前一样,秋茗姊妹。”

曲秋茗能听到,这话语声中,态度的转变。虽然用词还是刻板的生硬,但是语气又像平时那样了,又是……不工作时的状态。

真挚与亲切的语气,或许。

“我知道了。”对此,她仅仅用同样敷衍的微笑回应,“明日见。”

“早点休息。”

面前的人这一次,确实走了。

曲秋茗将门关上。

感觉,有些支撑不住身体。

在经历过一晚上的奔走,一晚上的经历,一晚上的战斗,一晚上的风波后。此时又经历了一番语言的交锋,以及内心情感的冲突,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已经完全疲惫的身躯。

她靠着墙,一手握着收到的日志,一手扶着额头,感觉大脑无比沉重。

她想转身,但是,只是后退了两步,便再也保持不住平衡。

倒去。

“小心!”

她的身体被扶住。

身旁,熟悉的脸,夏玉雪的脸。带着关切,带着复杂的情感,虽然不想表露,但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就像冈田片折一样。

“多么奇怪的想法。”

她念叨着,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夏玉雪的怀中,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自语,“即便经历过那么多,见到过那么多。如今,再对话的时候,我竟然也还希望……希望能继续维持和她的友谊,冈田小姐。虽然我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

夏玉雪如此评价,抱着曲秋茗,对曲秋茗说,“现在,你必须休息了,秋茗。”

“不,我必须保持清醒,为诺玛……”

她反抗,挣扎着,但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手中还握着书卷,那是所剩无几的余力。

“休息吧,秋茗。”

夏玉雪不顾她的抗议,带她走向房间深处,将她扶到女孩安睡的床铺对面,另一张空置的铺位上,“我会为你们守夜的。”

“你做什么是你的事,我——”

“请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她打断少女的话,看着身旁,熟睡着,未曾受到惊扰的女孩,“也为诺玛做些什么。秋茗,请让我参与其中。”

“为什么?这不关你的事。”

少女的说话声,轻轻地,断断续续。

“这是与我有关的事。”

夏玉雪回答,伸手,从她的手中接过书本,像方才放置女孩的琴一样小心对待,收入自己的衣衫中,“我虽然不曾经历过你经历过的调查,你经历过的危险。我虽然不曾像你这样关注周边,关注需要被给予关注的人。但是此时我已转变了心意,我不想再置身事外了,秋茗。对于眼前的这件事,我不会再以与己无关的态度对待。”

“好吧,随便你吧。”

曲秋茗看着对方的双眼,看着对方真诚的目光,决定让步。并且,说实话,自己确实是无力再支持了,无力再保持清醒,“守夜吧,保护那位女孩。”

“我会的。”

夏玉雪点点头。

“……发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了,举起身前的十字架,“对着它发誓,说,你必践行你的承诺。”

多么熟悉的誓言。

“我会发誓的。”

夏玉雪将她的手按回去,看着她,看那双眼的眼皮挣扎着跳动,始终不肯合上。誓言,自己虽不想说,不想再勾起对方的回忆,但还是顺从了,“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多么熟悉的承诺。

“我歇了。”

曲秋茗说着,终于闭上眼睛,安睡。

夏玉雪从她的身边站起,看着她,内心百感交集。看着少女,回想起往事,记忆,过去。

现在,还是不要沉湎于过去了。

她再次转身,看向少女对面的女孩,同样睡着的。

然后,离开。

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坐下。

其实她,说实话,在经过了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后,此时也已经困乏了。

但她不会睡。

因为她已做出了承诺。

夏玉雪想着,顺手翻开手中的船长日志,当然,字是看不懂的,她只能看一些插图。插图有地图,有航线,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生物的绘画,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人的绘画。虽然读不懂,不明所以,但至少,在这漫长的夜晚中,勉强能提神。

插图中有一副让她比较注意,勾起她的回忆。那是在最前的几页里出现的一只狗,表面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街市里常见的那种狗。

全身用墨水涂黑,一双眼睛留白,看起来有些邪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想,她看不懂在每一章的题头书写的文字,但是根据纸张厚度判断,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狗,是否就是曲秋茗所说的,今晚那只凶恶的巡逻犬呢?

狗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用红墨水涂画的一个小人。

那个人是否就是今晚,这船上,曲秋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监工,船僮呢?

夏玉雪想着,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被勾起回忆的感觉。她并未对此细究,一副插图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并且,说实话,关于那些过去的记忆,此时她也不记得许多了。她继续翻阅,看着之后的,其他内容,虽然完全不理解其中意思。

她在守夜。

黑夜,新月的月光笼罩下的无名船只。

夜班水手,放下一道绳梯,一个身影攀爬下船。

绳梯再次收回。

那身影独自一人,行走在码头上,来到了隔壁的,邻近的另一艘船前,友弟德号。登船的舷板已经放下,她却停下了脚步。

回头,再对背后黑色的庞然巨船,望了一眼。在那上面,还有一个房间灯火通明。

一声叹息。

冈田片折摇了摇头,整理自己的思绪。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经过这一天一夜的风波,经过方才的交谈对话,她也很累了。

但是还有工作要做,许多工作。

她必须让自己恢复到工作的状态,恢复,冷漠的,平静的,无神的自己。

她继续,看着眼前的友弟德号,目光再次变得冰凉,工作时的目光。

她踏上舷板,走上船只。沿着楼梯登上船楼,推开舱房的门。

“我回来了。”

她对着在阴暗的房间中,独自坐着的人说。

“怎样?她听了你的话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此时没戴墨镜,用一双血红的双眼看着她,用独特的语言问她。手中持着烟斗,说话时,口中吐着袅袅青烟。

“没有。”

冈田片折摇头,“她完全没有允许我解释。”

“I toldeth thee so.”

卡罗尔叹了口气,又吸了一口烟,“意料之中,冈田医师。第一印象很重要,人们往往会选择根据他们的第一印象行动。既然曲小姐已经认定了我们是一个贩奴集团,那么单纯依靠语言的解释,确实是不足以令她转变思想的。你把我的日志给她了吧?”

“是的。”

回答。

“她答应明天会来我的船上,和我进行协商?在双方都做足充分准备的前提条件下友好地交流?”

“她会的。”

“好。”

卡罗尔点点头,伸手,在身旁的桌台边磕了磕烟斗,点点火星闪烁着飘落,“我想你现在很累了。但,还是,麻烦再帮我传个话吧。”

“我听你的吩咐,卡罗尔。”

“去找加德纳船长。”

她说,“他应当还在拉谢号上。让他去联系他手下的船员,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还有,呃……维诺先生,让这三位先生明日早晨来我的船上报道。如果还有其他人愿意的话,让他们也一起来。”

“他们需要知道来此的目的吗?”

“就说是为那对姐妹的事情吧,没必要隐瞒。”

“好的。”

“你有船僮的消息了吗?”

卡罗尔问。

“不,还没有人发现她。”冈田片折摇头,“她本该已经回来了的。”

“那位姐姐呢?”

“还没有人发现阿库玛。卡罗尔,我想,或许船僮也正在这城里四处找她。”

“当然了,啧啧。”

卡罗尔烦闷地抽着烟,红眼睛瞥向一旁,“或许当时我就不该允许那对姐妹上船。到现在为止,她们给我带了什么?一个铜板的利润都没有,只有麻烦。这种亏本的事情以后我再也不做了。”

“卡罗尔。”

冈田片折用她冷静的语气回应,用她冷漠的目光看着对方,“请不要说这种话。”

“牢骚而已。”她摆了摆手,“让水手们继续打听船僮,还有那姐姐的消息。有情况向我汇报吧。”

“好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你也休息吧,冈田医师。”卡罗尔·威斯克斯又一次叹了口气,伴随着一阵浓浓的青烟吐息,“唉,明天,我预感我们明天还要面对很多麻烦的事情。”

1560年12月10日,礼拜四

我相信亚美利加,亚美利加使我发了财。

今天,我们抵达了新大陆,漫长的航行结束了。四艘船驶入港口,这里是西班牙的土地,虽然如此,当岸上的移民,在码头边见到我们这艘异国船出现在天际线边,慢慢靠近的时候,还是纷纷欢呼雀跃,挥舞手帕,热情地迎接我们的到来。

这感觉很好,终于靠岸的感觉。

我只想放松一下,什么也不想做。到了岸上,终于可以洗个舒服的热水澡了。虽然现在是12月,在英格兰是冬季,但我们的船队始终在赤道一带航行,炎热天气,船上早就异味难闻。我听说这里有一个意大利人开设的很不错的浴场,太好了。写完这篇日志,我就要去找冈田医师,请她和我一起去。我们可以共享一个隔间,并且可以在那里进行一些——

“I requesteth yond this paragraph beest skipp 'd!”

一个声音打断了朗读。

是冈田片折,站在卡罗尔的身边,站在友弟德号船舱内的一张长桌的一端。身边的商人还未说话,她便已经开口,还是刻板的语气,但依然显示出强烈的情绪。

“曲秋茗小姐。对方要求略去这一段叙述。”

在曲秋茗的身边,坐着两位翻译。

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了什么,另一位则如此向她转述。

“……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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