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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繁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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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中的一座带庭院的小屋后院,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蹲伏在墙角,给一株文竹修剪枝叶。这远渡重洋来到此处的外来植物,在这个地方扎根,看起来有些水土不服,还未能完全适应当地的气候,一些老叶已经开始枯黄。

守宫觉得这是因为日晒造成的,决定在修剪之后将它移到阴凉处。她弯着腰,一只手拨弄着丛生的细枝,另一只手握着剪刀。

前天从卡罗尔·威斯克斯那里接收到的植物,已经安置妥当了。气候炎热的盛夏,这可不是一个适合大动干戈的季节。她已经将马铃薯的块茎埋入土壤,为西红柿株苗换了盆。这些植物在船上的闭塞环境中保存了将近半年,经过炎热也经过严寒,初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病恹恹的了。她给自己放了点血,希望这样能帮助植物们恢复,但是血也不是万能的,更多时候还得依靠自己专业细致的照料。

并且,放了血,手臂上包着纱布,也很影响工作。

守宫觉得自己做的这活实在是垃圾到家了,帮老板料理这些外来植物。那女人完全不懂园艺还多事,真是外行领导内行。

一边工作,她一边哼着歌。

修剪完文竹的枝叶就没什么事了。她想去给自己冲杯咖啡,悠闲地度过这个下午。

“喂!”

背后传来一声喊叫,让她转身,站起,将手中剪下的文竹枯黄的细枝扔掉。什么人啊,进屋都不敲门。

她转身,看见,是那个和夏玉雪一起的少女。

“哦,曲小姐,欢迎。”

守宫说着,勉强地笑了一下,“有事找我?你们要走了,找我搬那些苏女士的植物?”

对面的少女脸上可没有笑容,走近她,伸手。

“叶子给我。”

“叶子?”守宫皱了皱眉,“我这可没有。”

“有的,就是上次那片。”

曲秋茗的手依然伸在她的面前,“给我。”

“呃,曲小姐,可别突然就跑过来找我要那种东西。”

守宫握着剪刀,“以前果冥玲倒是在我这存过一些。但是苏女士已经让我把它们全扔了。我这可是真的没有了,我可是守法良民。”

“……”

曲秋茗没听懂她在讲什么,对方好像也没听懂自己在讲什么。她不想跟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废话,“守宫,是吧?”

“是啊。”

“让我和那女人说话。”

“哦……”

女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那里还有一块血痂,还有刺伤的痕迹,“……你又来找她啊?抱歉,我可联系不上。”

“上次可不是这样的。”

曲秋茗盯着她脖子上的伤口,还有手臂上包起的纱布。上次来时,有这一道伤吗?

“上次你来的时候,她就在呢。她能联系我,但我联系不到她。”守宫耸耸肩,“血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才只是个实习的,管不了那么多事情。”

麻烦。

曲秋茗心想,看着眼前这个人。怎么所有的麻烦事都能被自己遇上?故意的吧。

“上次我来找你,那女人给了我一片叶子……烟草叶子,泡过血的。”

她压抑着内心的不满,用最耐心的态度慢慢讲,“我当时没要。现在我想要了。”

“哦,你说那片烟草叶,我还以为……嗯,对,幸好没扔。”守宫说着,走向自己的小屋,“我夹书里做书签了,我去拿给你。”

“我和你一起走。”

曲秋茗说着,跟随。和守宫一起走到屋里。

她来到书房,书架上摆了许多书,桌子上也摆了许多书,守宫翻动其中一册书,从中取出那片曲秋茗先前见过的叶片。

看起来还是和原先一样,带着墨绿色,带着暗红色泽的叶片。

“给。”

她接过叶片,握在手中,没觉得有任何异常。

“这真有用吗?”

曲秋茗问,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它能让我听懂别人的语言?”

“我也不知道,也许有用吧。”

“它不会乱翻译吧?”曲秋茗摇了摇叶片,“把黑的译成白的,把坏的译成好的?”

“我不知道。”

守宫说,“我都没用过这东西,哪里知道它有什么用途?曲小姐,你爱要不要。”

“啧。”

曲秋茗低头,又看着手里的烟草叶,据说可以翻译语言的烟草叶。自己竟然真的跑过来接受这种东西了。上次见女人的时候,自己可是明确表示过,不信任她的赠予。

拿着叶片,她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什么盯住了一样。手捏着叶茎的断口,她仿佛能感觉到这叶片中储存的些许鲜血,透过皮肤渗入指尖,这怪异让她不自在。

她当然还是不信任眼前的人,也不信任女人,也不信任这奇怪的赠物。

然而,现在的情况,自己也没别的可信任的了。考虑到她这个下午,以及未来几天都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向人询问打听,有个便于沟通的物件,总比没有好。

“你那天登上那艘船,是不是见到过一个小女孩?”

她问。

“没!”

对方答得那么快,一听就是说谎。

“一个头发蓬松的女孩,眼睛很大。”曲秋茗说,“长得很瘦。”

“哦,那黑皮肤的小孩。好像……是见到了,第一次见吓了我一跳。那小孩好像也被我吓到了。”

“你不是说没见过吗?”

“我以为——”

“以为什么?”她盯着眼前的女青年,对方的自作聪明让她笑了一下,“你以为我问的是谁?杀手小孩?你的同事?披着件红斗篷?身边还有一只黑狗?”

“你都清楚嘛。”

守宫回答,靠在书桌边上,手里还握着剪刀,“是啦,我是去找她聊天的。没聊几句就走了,我也没见到狗。”

“是这样吗?”

曲秋茗想了想,盯着守宫,将叶片收入衣衫里,“你可别对我隐瞒什么。以后有事,我还来找你。那女人来的时候,转告她一声,我以后还得找她。”

“OK.”

女青年满不在乎地回答。曲秋茗听懂了这句外语的意思,拿到了东西,已经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她转身离开。

拿到了叶片,那样曲秋茗就可以听懂这个国家的人说的话了。这样或许自己就能搜集到一些信息,那对自己是有帮助的。不过,她依然在怀疑烟草叶的翻译效果,这是毕竟是血的功效,是女人的血的作用。谁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陷阱。

但是现在,自己也只能选择这样做了。

今天下午,她要在城里四处游走,去探听,看是否能够发现一些关于阿库玛的事情。那逃亡的,来自遥远世界的姐姐,神智不清的姐姐。她必须要将其寻回。

因为最一开始就是她将阿库玛放走的。

她得负这个责任。

曲秋茗离开。

“什么人啊?连句谢谢都没有。”

守宫看着她远去,不满地哼了一声,拿起手中的剪刀,“管她呢,算了。我继续我的工作,等会冲杯咖啡,可别再有别的麻烦找上门。”

傍晚,夕阳西落之时。

夏玉雪在自己的房间中,独自一人。又一次的,她的双手在空中拨弄,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弹奏自己听不见的音乐。

然而现在,她手的握法不是以往那样的平放,而是像抱琵琶,弹月琴那样斜握着。双手来回,在想象中的五根弦上移动。

她低着头,弹奏着。

感觉音乐声很清晰,这是不同以往的。音乐声清脆,节奏快速,这也是不同以往的。此时,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琴音了,可以看见一副想象中的画景。

她在试图弹奏诺玛的那首曲子。

关于草原的曲子。

这不是容易的尝试。用对自己来说陌生的乐器,去弹奏一首对自己来说陌生的曲调。完全凭借想象,凭借自己的乐感。

夏玉雪专心地,试图,从自己的脑海中挖掘那熟悉的感受。

一副图景,慢慢浮现轮廓。一开始是透明的,是线条。渐渐地,开始变得丰富,开始充满色彩。渐渐地,变得复杂,变得多样……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尝试,学一首新的曲子,从未听过的曲子。

只要再专注一点。

门闩拨动的声音响起,夏玉雪知道是有人回来了。这房间的钥匙,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同行的人才有。

门打开,曲秋茗走入屋内。

夏玉雪停止双手的动作,手放下。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很疲倦,看起来很劳累,额头上布着汗珠,黏着额角的发丝。少女没理她,走到放茶水壶的地方,倒了杯凉水饮下。

“你回来了,秋茗?”

她说。

“嗯。”

曲秋茗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继续喝水。

“下午去哪了?”

“四处乱走。”她说,“去找阿库玛了。”

“找到了吗?”

夏玉雪问,心里明知答案。

“没。”

她放下杯子,“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一点线索也没有。”

“下午威斯克斯和冈田小姐来了。”

“是吗?”曲秋茗看向她,“她们来做什么?”

“她们听到一些阿库玛的消息。”

夏玉雪说,“中午有人在当地官家的府邸前袭击了下人,听描述是阿库玛。威斯克斯来找你,想让你和她们一起去官府说明情况,确认消息。你不在,我和她们走了。”

“你去了?”

“是的。我们去了当地的衙门。遭受袭击的似乎是个大官,听那个衙门的官员语气,似乎这件事情很麻烦。那个下人伤得很重,凶手逃跑,现在在全城搜捕。”

“确定是阿库玛吗?”

曲秋茗问。

“确定,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夏玉雪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衣衫中取出一柄短剑,“并且,在现场发现了这个。我见过,这是你的武器。威斯克斯知道了之后设法要回来了。”

曲秋茗走近,接过短剑,上面还沾着一点未擦干净的血迹。这的确是她的短剑,那天晚上被阿库玛拿走了的那柄。

事实可以确定。

阿库玛今天中午出现在一个当地大官的家门口,伤了人,现在被追捕。

她的责任。

曲秋茗将短剑上的血擦干,收入鞘中。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因为自己的劳累,也因为确认消息后的震撼。

她觉得现在的情况很严重,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但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感觉什么也不能做。

“秋茗?”

夏玉雪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关心地询问。

“嗯?”

曲秋茗抬起头,用疲劳的双眼面对眼前的人,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

“在想,昨天冈田小姐说过的话。”

她轻轻笑了一下,“现在看来,我好像的确是错了。我对那商人的看法是错的,对诺玛的处境判断是错的。现在,在阿库玛这件事上,我也是错的。”

“别这样自责。”

“这不是我的责任吗?”曲秋茗继续说,“如果不是我一开始多事,跑上那艘船,把阿库玛放跑了,现在会有这些事情吗?她现在会受到追捕的危险吗?”

“你是带着善意去做事的。”

夏玉雪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碰上她的肩膀,“即便现在的情况证明你一开始的判断有误。也不代表你当时是多管闲事。如果我是你,像你一样发现了某些端倪,某些异常,我也会像你一样去行动,我也会去质疑,去采证。”

“如果你是我,你可不会像我这样行动。”

曲秋茗将她的手轻轻推开,疲倦地笑着,“你一定会更加仔细,更加稳重,考虑更加周全地处理。把情况都了解清楚后再做判断。而不是像我这样冒失,结果惹出一堆麻烦。道理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现实是,我什么也没做。”夏玉雪站在她的对面,回答。

“那样或许更好。”

“不。”

夏玉雪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绝不是更好的做法。”

“总比乱做一通要好吧。”

曲秋茗望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苦笑,“现在,对于眼前的问题。对于阿库玛,我,还有你,我们能做什么呢?”

“或许现在只能等待。”她想了想,回答,“我们两个在这陌生的地方的确,现在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要找一个人——即便是一个被通缉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尤其,天就要黑了。”

“是啊。”曲秋茗望向窗外,夕阳已落下,东方的天空,已出现一轮明月,已出现星星,“可如果官府的人找到了阿库玛,我担心……她会受伤。”

“威斯克斯也派了手下寻找,希望他们能先发现。”夏玉雪想了想,说,“我晚上也出门去寻找一下吧。”

“你?”

“嗯,也许碰巧能遇上。”

曲秋茗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感觉复杂。

“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她说,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见过阿库玛,清楚她的体型长相。”

“……两个人一起找,会更有效率的。”

“那行吧。”

她不太想继续争论,她感觉很累。

“吃完饭再去。”对面的人说,“休息会,现在你更需要休息。我已经让旅舍准备我们的晚饭了。”

“好吧。”她也确实需要休息。

“那我去拿饭。”

夏玉雪说着,走到门口,推门离开,留下曲秋茗一个人在房间里。

“你为什么要去?”

在她走后,曲秋茗看着关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这关你什么事呢?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你何必忙活?我可不是很喜欢接受你的帮助。”

虽然不喜欢,但曲秋茗还是接受了。

因为确实,两个人寻找,总是比一个人寻找要更加容易一些。眼下自己的确是需要帮助的。不仅是自己,诺玛,阿库玛,也是需要帮助的。

可夏玉雪为什么要去?

“是为那对姐妹?还是为我?又或者,为了你自己?”

曲秋茗说着,从衣衫中取出那片叶子。经过一个下午烈日当头的奔波,叶子也因为沾了汗水变得软焉焉的,颜色变得更深,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一个下午,她尝试着和遇上的人交流,问问题。结果证明这叶片的功效是真实的,她能够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意思,也能够听懂别人的意思。但是,真实与否,无从考证。这物件本身就是很不寻常的,血的作用也是很不寻常的,她很难信任那个女人的馈赠,但她还是选择信任了。

真奇怪,她曾经不信任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信任冈田片折,同样的也不信任守宫。此时,却选择信任那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女人给自己提供帮助。

因为自己现在已没有其他选择了。

身边人呢?

夏玉雪呢?她可以信任夏玉雪吗?

曲秋茗还没有告诉夏玉雪,自己下午去要来了这物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说明,想了想,还是别说了。她知道夏玉雪对那女人的态度,说出来肯定又有一堆事情要解释。

这种隐瞒让曲秋茗感觉不太舒服。就像夏玉雪的关注和主动参与,让自己感觉不舒服一样。动机,她无从了解,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她不知道。这个人冷漠的一面,她曾经见过。温暖的一面,她也曾经见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曾经爱过这个人,也曾经恨过这个人,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很复杂。冷漠与温暖交织在一起也很复杂。她讨厌这种复杂,这让曲秋茗不知该如何应对。

“何必应当对呢?”

曲秋茗心里想着,又重新将叶片收回衣衫里,“你想帮忙,我就接受。你不想帮,我也无所谓。对于你这个人,我是真的不想再去多想了。你愿意做什么事情就去做,我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好,直到最后结束。对你,我只想做个见证人,就这样吧。”

不久,房门再次打开,是夏玉雪回来了,带着她们两人的晚饭。曲秋茗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补充体力了。吃完饭,她会再出去,继续寻找阿库玛,夏玉雪也一起去。

两个人参与总好过一个人单独行动。

这是为阿库玛着想。

现在,曲秋茗只希望能够快点找回那失踪的女人。身处异乡,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受到官府的追捕,受到伤病的折磨。

必须要去快些寻回阿库玛,在她伤害到其他人,以及她自己之前。

这是曲秋茗的责任。

傍晚,夕阳西落之时。

城中的那座天主教堂的门口,一个老人,身着黑色的法衣,踱步而出。向身后的执事打了声招呼。他要前往育孤院,为那里无家可归的孩童授晚课,让执事给他留着门。

年轻的执事弯腰鞠躬,而后,年老的神甫便走出院门,离开。执事将教堂的大门关上,虚掩起来。日落之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便不再接待信徒。

神甫弓着腰,一步步地,沿着街道走去,转过一个街角便消失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天边,夕阳的余晖在一点点消逝。最后的一点光,斜照着这座建筑,在它的身边投下长长的影子。钟楼的顶端,尖尖的塔顶上,树立的十字架,也在地上映射一个十字的阴影。

一个黑色的,衣着褴褛的身影,从教堂边的巷口窜出。警觉地张望着四周。

脊背上遍布鞭笞的痕迹,蓬松的卷发乱糟糟的。她迈着蹒跚的,有气无力的脚步,如同失神恍惚一般,拖着手中的长矛,向着教堂走去。

经过十字的阴影。

阿库玛抬头,望向天空中,直指苍穹的十字架。她迷乱的头脑中,闪烁起一丝来自过去的回忆。为数不多的清晰回忆。

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醒来,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四周唯有黑暗。

她躺在一张并不十分舒适的床上,侧卧着,她感觉脊背火辣辣的疼痛,感觉到粘稠的血液在伤口四周淤积,感觉到血脉的跳动。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味,以及,古怪的草药味。

试图移动双腿,发现那已被结实的绳索绑缚。试图伸手,发现那已被铁质的镣铐锁起,她动弹不得。

她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摇晃。她在海上,在一艘船上。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然而也并不需要记忆。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果然最终还是未能逃离出白人的魔爪。

背部的伤口传来阵阵异样的刺痛,她转身,发现在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白皮肤的人……那是谁?她不知道,在她看来,这些人都长得一样,这些人的身份也都一样。白人主子,暴虐的陌生人,还有那些和自己肤色相同的,同样暴虐的奴才。

她终究未能逃脱。

这白皮肤的女人又在对自己施加何种酷刑?又在以什么样的借口惩罚自己?她已经被绑缚,已经被鞭笞,这女人又在做什么?

床边站着的,除了白人女人,还有谁?

一个矮小的人,披着红色的斗篷。帽子遮掩住面孔,那是谁?会是阿莫克耶,那迎接亡灵的老妇吗?自己是否已经死去,然而即便下了黄泉,依然要做白人的奴隶?

不,那只是另一个白人。她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人,这个白人的帮凶,白人的监工。

她还活着。

诺玛在哪里?

她的妹妹,唯一的血亲不在这里。

她呼唤起自己的亲人。

白人女人发现自己醒来,暂停了手里的动作,对她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她从未理解过白人的话语,就像白人从未理解过她的话语一样。

监工开口了。

她听见来自家乡的语言。

“别动,阿库玛。”戴红帽子的监工说,声音沙哑,苍老,一如既往,“医生在给你上药。乱动的话,你的伤可好不了。”

医生?

白人医生?不,这只是另一个诱骗的手段。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去而已,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接受更多的殴打,按他们的吩咐做更多苦工而已。当她第一次乘上一艘拥挤的船远渡重洋之时,船上的白人,还有他们的帮凶就是这样做的。将他们关押在黑暗中,用镣铐绑缚,用鞭子殴打,给每个人灌下酸涩的汁水,给每个人喂腐败的烂肉。

她是一个奴隶。她曾经试图逃跑,但是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她又回到了黑暗的运奴船上,又一次失去了自由。身边又是白人和白人的帮凶。

诺玛在哪里?

诺玛不在自己身边。

诺玛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关押?被折磨,被虐待,被束缚?

不。

不!

她奋力挣扎着,那未被镣铐栓锁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向眼前的白人发起进攻。她不要再做奴隶。

那白人惊诧地向后退去,但是没有躲开。她的手抓住白人的衣衫,一阵纠缠,她在黑暗中看到那白人的身前,悬挂的项链从衣衫下出现。

“嘿!”

帮凶叫嚷一声,转身向旁侧让开,她能听懂那红衣人的话语,“冈田医师,你就非得戴着这东西吗?我讨厌见到它!我的狗讨厌它!”

白人说了什么,又将项链重新收回。

她认识那形状。

那十字的吊坠。

那是白人信仰的神。

十字架。

十字架。

阿库玛结束了这短暂的回忆,盯着眼前,那建筑物的顶端,悬挂大钟的塔楼顶端,高耸于天空中的十字架。她记得自己第二次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在昨天夜里,在另一个白人的身上见过。她也还记得……那只狗。红衣矮子的那只黑狗,一只嗜血的,比豺狼,比花豹,甚至比狮子更加凶狠的野兽。

目光,逐渐变得迷茫。

阿库玛向着四周不安的张望。这陌生的白人的城市,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也不曾再听见红衣人的叫喊,也不曾再听见犬吠。

她的身形摇晃一下,阿库玛伸手,用长矛拄住自己,以免跌倒,她感觉自己很虚弱,从昨夜至今还未曾饮食,本已糟糕的身体如今很难在支持得住。

她又一次,看向眼前的那巨大的十字架。意识混杂在清醒与迷乱之间,躯体依然脆弱,受着疾病、伤痛与饥饿的折磨。阿库玛迈着蹒跚的脚步,拖着长矛,向着教堂走去。

入夜了。

又一次出门寻找,结果仍然一无所获。曲秋茗和夏玉雪返回了客栈,忙碌了一天,虚耗了一天,曲秋茗头沾到枕头便沉沉睡去,内心因为失望与担忧而沉重。

夏玉雪独自一人,靠着窗户站立。她将窗板打开,俯瞰着这黑夜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如过去每件事情一样,无能为力。唯有等待,等待明天,等待太阳再度升起的早晨,等待另一个新闻,另一起事件的发生。

她的双手,依然拨弄着那不存在的琴弦,她依然在想一首只存在于脑海的乐曲。

入夜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结束算账。

吃过晚饭,算完账,她发现最近有点财务困难。诚然,在售卖商品货物,以及运送劳工上,她赚到了钱,但是最近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了,商品的原价,船上水手的伙食,以及劳工的伙食,缴税,工资,这些必需的支出也在增长。两者一相抵,她发现自己根本没赚到多少。

现在什么都在涨价,自己卖东西的时候涨价,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也涨价。毕竟,往来的都是商人,自然都想赚钱。

这是不是就产生一种矛盾?卡罗尔心想,如果所有人都在涨价?那样岂不是所有人都赚不到什么钱?然而涨得太多,超出买方能力之后呢?又会怎样?到时就不可避免的会被迫降价,被迫亏本了。然后再涨价,再降价,开始一轮新的循环。

降价,亏本,这真是可怕。她心想,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卡罗尔想起曾经和苏女士书信往来的时候,听到的某种理论。描述某种社会关系,群体共同劳作,共同享受劳动成果,消除金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没有买卖,没有个人私利,自然也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也就不会存在物价变动的隐患了。

没有个人私利?这比亏本更加可怕。

卡罗尔心想,那个理想的社会,自己是不会愿意加入其中的了。不过苏女士的构想现在听起来还挺不切实际的,或许自己现在不需要考虑到那么远的未来的事情。

现在还是想办法赚钱吧。她的一位老客户很快会前来了,另一位新的客户也已和她联系。卡罗尔决定在这两位的身上弥补一下自己的亏损。抬抬价,敲笔竹杠。这不是什么难事,考虑到日本这个国家现在的战事如火如荼,帕拉斯号上的存货是很紧俏的。她有信心在其中赚一笔暴利。

然而眼下的商业风险,还是令这个商人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下午去往官府,不出所料的,她挨了一顿骂,如果阿库玛的问题她不能很好处理的话,这可能会影响到她未来和当地官家的关系,对方说不定要查她的账,要她补税,那可是很糟糕的事。

这都得怪谁?卡罗尔心想,都是那个多事的曲小姐惹出的麻烦。

善意的麻烦,啧。

然而这话也只是放心里想一想,冈田片折还在她的身边,她可不打算在对方面前说别人的坏话。至于阿库玛,那下落不明的女人,她已经安排水手去寻找了。并且船僮也一定在行动,她相信船僮可以在更加严重的麻烦出现之前将阿库玛带回。

希望如此。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也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的事情,卡罗尔·威斯克斯不愿意花费心思多想。等待着顺其自然就好。

于是她向身边的冈田片折说了声晚安,先去睡了,算了一晚上账,她也感觉有点疲劳。

冈田片折只是点点头,依然站在窗边,将窗板打开,望着不远处黑夜里隔壁的一艘船,平静的目光下,掩藏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悯。那艘船是拉谢号,仔细听,能够听见在对面,船的甲板上,传出音乐声。是琴声,还有歌声。

那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弹琴唱歌。

入夜了。

明亮的白蜡烛点起,孩童们,围坐着一张长方木桌,齐声歌唱。

他们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裳,他们的头发凌乱,他们的身材瘦小,营养不良。育婴堂及其附属的学塾。资金来源除了拨款,唯有依靠捐助。孩子们身着的,是教民捐赠的旧衣,吃的,住的,是教堂提供的食物和房屋。他们在这里的生活说不上非常富足,但是至少在此处,他们可以免遭流落街头的困境,至少在此处,他们是活着的而不是街头冰凉的弃婴遗体。至少在此处,他们还受到成年人的照料,他们还可以读书学习,他们还有同伴。至少在此处,他们并不孤独。

因而,他们歌唱,用稚嫩的嗓音,凭借一颗纯真的内心,为他们的主歌唱赞美的诗篇。

洛伦佐神甫,这位平时看来年迈体弱的老人,此时站立于方桌首端,身处于孩童之间,也直立起腰背,一只手抱着从不离身的经书,一只手在空中情绪激动地挥舞着,用他苍老,低沉的洪亮嗓音,引领孩童唱歌。

让他们感受到主宰一切的仁慈,让他们感受到这世间的幸福,让他们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此时的老人,看起来是如此高大。

那饱经岁月风霜的脸上,此时已没有平时惯常的严肃神情。那双四周遍布细纹的眼中,带着温情,带着亲切,带着关怀。

“他难道不是一位伟大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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