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介默然不语,唯有双手重重按着面前的草席。
“我还没向你介绍这间茶室的来历呢。”
足利义辉继续说着,“不过,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出云?”
“这是尊家祖上八代将军,修建慈照寺时,所建茶院。”
“不错啊。”
对面的人双手搭膝,“义政公风流人物,品味自然典雅。而我只是个好舞枪弄剑的武夫,身处此间甚是惭愧。”
话中的深意,泷川出云介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只是沉默地等待下文。
“自义政公之后,我足利家便不复从前般威严。远有各国守备夺权取地,近有管领守护顺势稽越,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一代一代地失去权威。”
眼前人说起过往盛衰之事,语气中带有了些许悲凉,“到了我父亲一代,甚至为管领代三好氏所逐,颠沛流离四处逃亡。我五岁随家逃离京城,六岁才回来不到一年就又再度离乡,儿时的记忆中对于这里根本一无所知。直到七年前,十六岁时才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到都城的容貌。”
“三好长庆犯上作乱,论罪当斩。”出云介开口应和,话语中也是不平的愤懑。
“可我当时斗不过他。”
义辉摇摇头,双手紧紧抓住膝盖上的衫布,“我本想联合细川讨伐,怎料一败涂地。于是我只得又一次逃亡,当时斋院司已被我派去明国,你还在九州岛平户,身边都是自家父起便一直追随的故老将相。一走,又是四年寒暑,结果还是因为长庆的慈悲,我才得以重回室町。乱世漂泊,如今再回,世人的眼中已无幕府征夷大将军。如今的日本是什么场景,出云,你可知道?”
泷川出云介再次沉默,没有回答。
“畿内就是三好氏,九州大友,中国毛利,甲斐武田和越后长尾,关东松平,东北伊达,还有诸多国家地方,各自为政,战火连连。”历数着这些姓名,足利义辉的声音越发低沉,“听说了吗?今川义元去年死了,被尾张的织田军以少胜多击败,如今世上,欲争天下的能人少了一位,又多了一位。”
“在下当时有听说此事,织田军借大雨于峡谷,三百人利用火炮优势战胜今川军四千人。”
“是啊,火炮,南蛮人带来的利器,还不知会怎样改变这个世界。”
足利义辉重重叹息一声,“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于调停各方战火,无非也是想借众之力稳固自身,好有朝一日重振祖上荣光。现在,远近忧患,朝夕易变,我不知道这个愿望能否达成,即便能够,我自己又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将军,您多虑了!”
出云介开口劝导,“战乱不过一时,各地杀伐终有尽日,有我等侍卫左右,您必可重兴大业。”
他重重地弯腰,双手撑地行礼,显示心中的决意和信念。
“那便祝我好运吧。”
足利义辉微笑着,坐在原处回应。
“天运由人定夺。”
泷川出云介抬起上身,直视眼前的上级,目光坚定,也从对方的坚定目光中看出决不动摇的意志。
“还是说回你的事情吧,不必再聊这些沉重的话题了。”
对面人挥一挥手,轻轻别过双眼,“出云,你要去难波,有何缘故?”
“有一些未处理的旧事。”
出云介想了想,重新忆起关于自己的事情,回答,“和亡兄有关。”
“哦,可否详细说明?”
“是……请您原谅,将军。”
他说,目光低垂,看着眼前的矮桌茶几,身边合在鞘中的太刀,然而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或许我现下不宜细谈,详情待回来后再对您如实禀告。”
“至少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事情?”
“复仇的事情。”
出云介看着对面的人,回答。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了。”足利义辉看着对面的人,回答,“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将军。”
“那好吧。”
将军点头,“这件事,的确,是你有权去自行处理的。如果遇到任何麻烦,请立刻向我报告,我必全力相助。”
“多谢!”
泷川出云介又一次,深深地向眼前人弯腰行礼。
“今日茶已饮过三回,如今午后暑气也散的差不多了,我也不多留你在此。”足利义辉伸手表明茶事以毕,“回去后和令尊令堂说明一下去向,免得他们担忧。对了,你在此暂居那位朋友,可需要我提供什么便利?”
“……不必了,将军,我会嘱托人照顾的。”他想了想,婉拒,欠身鞠躬,“若无他事,请允许属下先行告退。”
“且慢。”
出云介停留原地,维持俯首的姿势。只听见对面传来脚步声,去而又返。
“请收下此物,作为薄礼。”
抬头,看见对面的人双手捧着一柄太刀。不是方才鉴赏过的,而是另一柄,对面墙角的刀架上,出现一个空位,“光世乃家传至宝,很遗憾,义辉不敢独断赠送。这一柄亦是我多年珍藏的上等兵器,权作弥补,希望你不要嫌怪。”
“将军,这我怎可接受,请收回!”
出云介再次重重地弯下腰去。
“此剑并非赠送与你,而是与那位我还未有缘得见的朋友。”义辉依然双手前伸,捧着崭新的太刀,“既然斋院司的兵器以难以为继,想来那位朋友此时身无佩器。我希望此剑能得其青睐看顾,虽不足以替代其价,但至少可用来防身。”
“不可,将军,这——”
“也是为酬报斋院司多年追随,出云,赠与令兄之友,你也勿再推辞了。”
“……是。”
出云介恭敬地接过太刀,“将军的厚恩,我必转告友人。在此代为致谢。”
他收下刀,放于一旁,同那原带来的一柄,并列而放。一旧一新,却是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武器。
“出云,在此我要再说一遍。你的朋友,斋院司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足利义辉望着眼前人,端正跪坐,语气郑重,“你我二人年岁相当。我看待你,如看待一位朋友,不,如看待一位兄弟般。我对你永远信任,你在外,要去做的事情就放心去做吧,不必有任何顾忌。”
“您的恩重,属下今生难报。”泷川出云介微微低头,也同样,用郑重的语气回应。
对面的人做出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右手握住两柄太刀,膝行向后而去。
突然,动作停下。
“将军,属下还有一事不敢隐瞒,在此如实相告。”
出云介开口。
“何事?”
“在平户之时,我曾与一名浪人相遇。他武艺高超,习得过林崎甚助的拔刀术,我当时非其敌手,泉藏人亦是为其所杀。”
出云介在稍远处,跪坐于地叙述,“当时此人曾于在下约定异日再决胜负。他曾经是武田军中的将领部下,因将军……曾调停武田和长尾两军战事,其主公以自裁明志,所以此人对幕府心怀不满。我担心他若随我踪迹来此,会对将军不利。”
“这人叫什么名字?”
“平冢左马助。”
“有何特征?”
“年龄三十上下,身形瘦削,目光尖锐,佩有一柄打刀,右臂失却,仅存上臂半截,是曾与林崎决斗造成的。右脚微跛,是新伤。”
“一个残疾人,却能杀死泉藏人,连你也非其敌手,嗯。”足利义辉思考片刻,“看来不得不防,好,我即刻命城中奉行官严加戒备。”
“将军,我有一不情之请。”
“说。”
“如果您查获此人,我请您不要伤害他,必要时加以拘禁,待我回来后准许我处理。”出云介整理了一下措词,“我毕竟曾答应过与此人决斗,请您恩准让我能够信守诺言。”
“这样……”
对面的人,在茶几后思考着,回答,“……好,我会让他们注意的。不过出云,如果形势万一紧迫,我必须顾全大局,以将军府安危为重,希望你不要因此责怪。”
“怎敢?”
出云介又一次鞠躬,“多谢将军成全。”
而后,他膝行退至门前,拉开活板门,最后一次行礼,足利义辉也最后一次回礼。
泷川出云介就这样离开了。
这一次茶会也就这样结束了。
离出门去,庭院,屋外依然是蝉鸣不断。
许是盛午已过,又许是静坐许久,对话许久,又许是饮过了茶水的缘故。此时听着蝉鸣,出云介感觉不像来时那么烦躁,心绪难安了。
新春初富士,夏夜花火冬雪时,金秋红叶寺。
“嗯,我在日本还没看过富士山,那很有名吧?”
“东边,静冈哦,离这挺远的。”
“奈良大佛?还有鹿?”
“也在东边。”
“熊本熊?”
“熊本在西边,离平户倒是不远,那有熊吗?没听说过。”
“迪士尼乐园?”
“哪?”
“没什么。”唐青鸾用手指点了点酒杯,感觉自己已经喝多了不胜酒力,“好像都是比较远的地方。离这近的呢?既然是首都,应该有比较值得一看的吧。”
“有啊。”
王红叶想了想,回答,“离这最近的是稻荷神社,然后……鹿苑寺,慈照寺,清水寺,都是香火旺盛,景色别致的寺庙。这些都在京都。”
“嗯,以后要去。”
青鸾记在心里,“这些都是庙社吧,估计比较庄重。有没有什么比较热闹些的场所呢?”
“鸭川两岸的街坊吧。沿着河走就到了,夜市人很多,铺子很好看。夏天遇到节日,晚上还会放烟花。”
“对哦对哦,节日。我听说这里夏天要过一个节是祇园祭。到时候会有迎神的彩车,车很高上面还有很多人,大家都会聚在一起看行街。”
她很喜欢节日,喜欢节日的气氛。毕竟景点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节日可是错过一次再等一年。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节,即便相同的也有不同的风俗,这是很精彩的。过节的人会很快乐,很多,很热闹,很不寻常。
但来到日本后,好像还从没在这里经历过什么重大节日。
“真不巧,已经过了,那是上个月的事情。”
“那七夕呢?听说京都的七夕比别的地方的要盛大很多。晚上会有庙会,很多摆摊,捞金鱼卖面具什么的,还有放烟火,就像你说的那样。”
“你都说七夕了,那当然也过了啦,现在已经是中旬了。”
“大相扑比赛?”
“也是差了一步,上旬的事情。”
“挂鲤鱼旗是什么时候?”
“春天的事情啦。”
“赏樱哦那也在春天。打年糕?”
“年糕不都是过年吃的吗?”
“哦,对。”
青鸾反应过来,有些失望,自己说的都是早就过了的日子,“中秋节呢?听说这里的中秋节叫做月见节,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下个月我应该还不走吧?”
“什么时候走由你决定呀。”
王红叶握着酒杯,回答,“这里的中秋节,就是月见节,和在明国差不多。打扫房屋,摆放糕点,赏月,这是家里自己过的节日,也没什么集体活动。”
“那还不如我自己回去过。”
她叹口气,“那还更符合这个节日的意义。”
“可能吧。”
看着她比较失望,王红叶也开始在思索,身体前后随着船一摇一晃,“这也有很多特别的又可以随时看的,也不是非得挑个特殊时间段的那种。”
“比如?对了,日本有很多温泉,我还没泡过温泉呢。”
“对,那这里倒是就有。但你现在伤不能见水吧?”
“的确。”
青鸾想了想,“不过没关系,过几天全好了就可以了。”
“几天?”
“对呀,我有特异功能的嘛。”
酒喝多了。
“真的假的?那……行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呗,离这不远。”
“呃,还是我自己去——不是,算了,毕竟有伤在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为避免嫌疑选择直接放弃,“还有什么呢?”
“还有?能剧想不想去看?”
“那是什么呀?”
“唱戏。”
“嗯……也许可以去看吧。”青鸾想了想,任性地说,“可我还是比较想过个节日。”
“怎么像个小孩一样那么喜欢凑热闹?”
王红叶在吐槽她,“你都从哪知道那么多富士山,赏樱,鲤鱼旗,温泉什么的?”
“康答女士的课本里写的。”
“哦。”
对面的人语气不像先前那样随意。唐青鸾知道,两人的对话又向不愉快的方向发展了。
她第三次望向手上缠绕的佛珠,醉了以后,看到的都不甚分明,那一颗颗珠子模糊了起来。她轻轻摩挲佛珠,光滑的珠子摸起来感觉很好,她不知为何总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知道已经发生的某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然而确实是发生过的。发生过了,她又不知道该以何心理对待。
“我总觉得有些不能相信。”她说,“我现在还是每天都在学日语,看着她送的课本。总觉得好像她还……没事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感觉好像以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偶然出现的一个小段落,很小的波折,过去了也根本没有什么影响一样。总觉得她还在,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是还在,以后还能够再见。”
“真遗憾我没有你这样的想法。”
王红叶用平静的,认真的语气说,“这样的感觉,你不是第一次有吧?”
“……”
她没有抬头看对面人的脸。
“都喝完这一杯吧,敬……离去的人。”
眼前,一个杯子伸过来,碰触了青鸾手中的杯子,两人杯中的余酒摇晃着,红褐色的酒液显得浓厚深沉。
她抬起手臂,与眼前人一起喝下杯中的酒,让温暖的浓香弥漫咽喉,弥漫心间。
“还要?”
“……还要。”唐青鸾说着,又将杯子伸出去,虽然知道自己已经醉了,但是还要。
对面传来酒水倾倒时,气泡上升玻璃瓶发出的声音。然后重新倒了酒的杯子回到她的手中。
“我倒是想到最近会有的一个节日了。”
对面的声音说。
“啊,什么?”
一边又喝了一口,唐青鸾一边问。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王红叶。
“……算了,你可能不会想过。”
“别卖关子呀。”
她埋怨,“是会有很多人,会很热闹的那种吗?”
“人倒是会很多。”
“有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景致活动?”
“有。”
“离今天近吗?”
“挺近的,就几天后吧。”
“那不是挺好的?”她催促,“说嘛,我应该会想去看看。”
“盂兰盆节。”
王红叶给出答案,“就在本月十五日。”
“……中元节呀?”
唐青鸾眼皮跳了跳。
“中元节是道教的节日。”对面还一本正经地科普起来,“佛教是盂兰盆节。不过都在同一天,现在风俗也都差不多。”
“好吧。反正,嗯,这样的我就不瞎凑热闹了,不太合适。”
她想,今天来找这人聊天,说的怎么都是会让人不愉快的事,出门没看黄历,这也没黄历。
“我也这样想。”
王红叶回答。
沉默,两人一时无言,都在找机会换别的话题,一边想的时候,一边各自饮着杯中的酒。
“对了,你来京都是做什么来着?”
对面的她先开口问。
“啊,哦,是来学剑术的。”
青鸾回答,感觉已经有点晕,不知道这杯酒还能不能喝完。
(必须喝完啊,酒不能浪费!)
她又喝了一口。
“俊秀说在京都有他同门开的一个剑道馆,他会带我去那里,去学剑术。”
“哦,不过那得等你伤好之后吧?”
“很快吧。你看我现在和你一起喝酒都没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对,说到这,你还是别喝了吧,够多了,还有伤在身。”
王红叶说着,就伸手过来打算取走她的杯子。
“那可不行。”
她手臂一动,让对面扑了个空,青鸾觉得自己敢这样做是真喝多了。动作没控制好,酒还洒出来了一些顺着她的手掌流下,浸湿了手上缠绕的绷带,还有佛珠,“必须喝完啊,酒不能浪费!”
“不听话是吧?”王红叶眉头一皱,教训起来,“给我。”
青鸾看着对面的人,看见微红双颊,知道王红叶也开始醉了。
她愣了一下。要知道这相貌在模糊之中是很好看的,很熟悉的,让自己想起了过去。要知道过去的人以前是很喜欢喝酒的,也是很经常喝醉。醉了以后如果看到自己就会——
想什么呢?
“给我。”
重复命令。
青鸾还是固执地摇头,拒绝。
“随便你了。”
王红叶放弃,身体坐回椅子上,端着酒杯喝了一口。
唐青鸾看着对面的人,自己也喝酒。感觉到现在的场景开始朝微妙方向发展。对面是一张熟悉的带着醉意的面孔,这让自己感觉到危险。这几个月来,在和眼前人相处的每个时刻,她都觉得很危险,必须要有危险的警惕心。
自己是应当小心的,小心过去的回忆,小心熟悉的气息,小心饮酒。
两人之间又是无话。
青鸾喝着酒,感觉自己或许确实是喝多了,可是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喝下去。看着眼前的人,也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看下去。
这是很危险的。
得想想办法,找点聊天的话题打破沉默。在对方注意到自己的沉默之前,在沉醉之前。
说什么呢却想不到。
救命。
青鸾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确实没看黄历,就算这没黄历自己也该带一本备用才对。现在这么个局面该怎么办,救命。
“您二位可真悠闲。”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青鸾放下酒杯,知道来人是谁,救星来啦!
救星总是在最恰当的时间到来。
然而她却有点不希望来。
转身望向船舱门口,泷川出云介的身影站在那里,抱着手臂看着室内的两人。脸色不是很好看,额头上的汗水沾湿了发丝,腰间佩着,手中握着,一共有一二三四——四柄刀?带那么多干什么?
“呀,俊秀,来啦?”
耳边,是王红叶带着醉意的高兴的声音,“来找她的吧?”
“可不是?”
俊秀回答,用不是很高兴的眼睛盯着她,“我在家里没看见,问了人才知道,青鸾,你怎么到这来了?”
“啊,我……我有点无聊,就找,呃……”
口齿不清是醉酒表现之一,也是心虚表现之一,“想找人聊会天。”
“走过来的?我听说家里要给你准备架笼你不要?”
“呃……是啊。”
“然后在这里喝酒?”
泷川俊秀走到屋内,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你知道你现在还是带伤之身,不能劳动也不能饮酒,需要静养吗?”
“啊,我……”
无言以对了吧。
“嘻。”
唐青鸾听见耳边传来带着醉意的笑声,却不敢去看,不敢躲避眼前阴沉的眼神,当然也看不到身边的人的笑容,现在自身难保还有空关心其他?
“红叶,你又笑什么?”
俊秀微微偏转目光,教训起边上的人,“你明知她的情况,怎么还能让她喝酒?”
“她也没拒绝啊。”
目光重新开始压迫青鸾,让她不由得不乖乖接受批评。看着眼前板起的面孔,平平一道直线的嘴唇,紧锁眉头下的双目,严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过来,让她的脊背发寒。她知道面前的人是真的对自己生气了。
“呃……我的伤都好的差不多,那个……”醉了,她想不到合适理由,“……散步也是对康复有好处的,是吧?并且,嗯,喝酒可以活化血管,对康复也是有好处的?”
开始胡扯。
俊秀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说辞。
“走?”
“啊……好吧。”
缴械投降。唐青鸾将手中还剩下小半杯的杯子放到身边的书桌上,站起来,感觉身形有点摇晃。眼角余光则望见一只手将杯中酒倒到另一只手的杯中。对此她当然是不敢声张。乖乖地迈步,向着门口走去。
“我叫人带了架笼,乘着回去,别再走路了。”泷川俊秀监督着她离开,“回去让家里的大夫做检查。”
惨。
“拜拜啦,下次再见。”
走出舱门的时候,唐青鸾还能够听到王红叶夹杂着外语的幸灾乐祸。天道好轮回,随即就听到俊秀开始数落对方的语句。
不过没讲多久就重新跟回到她身边押送。
“我真的没事,俊秀,相信我。”
青鸾站在船舱外,感受着阳光的灼热,带着醉意还在对身旁的人狡辩,“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清楚的。伤都恢复地差不多了,我……我明天就可以去道馆开始练剑的啦。你要带我去的,是吧,你讲过带我去的。”
“先回去再说。”
走下船,摇摇晃晃的。
“啊,又是这个轿子哦,我第一次到你家里坐的就这个……我不习惯让人抬着,还是走回去可以?”
“不听话是吧?”
“听,一定听。”
哪里敢不听呢,青鸾觉得身边人生气的样子真是可怕,以前从没有如此。看来今天自己确实是犯了一个错误,生气是因为自己不顾身体外出喝酒吗?当然是了,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呃,好吵,外面的蝉还在乱叫,都立秋了怎么还不停呀?”
“新秋胜酷暑,新增香炭旺茶炉,新客入门户。”
足利义辉坐于茶室之内,目光漫漫不知望向何处,耳听着院落周遭的蝉鸣声渐渐低微,归林的鸟雀寥寥几声,回荡于天地之间。阳光照过窗格,为屋顶的梁瓦镀上金色光泽,也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阴影。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他信口占词,三句为俳,再添一联便是短歌,“新天阴晴尚未卜,旧时残阳已迟暮。”
对面的人正襟危坐,姿态近乎刻板,一言不发,如同一尊巨岩岿然不动。
“你觉得这句怎样?”
他问。
“属下粗鄙武夫,不懂得诗词和歌,不敢妄加评价。”
那人回答,语气严肃,中气十足。
“夕阳快落山了。”
义辉望着眼前,映照窗格的赤色晚霞,“下午明明还很热的,不是吗?阳光明明还很刺眼,让人根本无法直视?白天很漫长,但始终会结束。白天的太阳,到了现在也不过如此了。”
“将军!”
大沼勘兵卫,这个相貌老成的中年武士,用低沉但宏亮的声音近似呼号地回答,“到了明天,太阳还会再一次升起!还会再一次散发光热!”
“是啊,的确。”
将军点点头,微微笑着,“可现在已经立秋了。虽然还是热得像夏天一样,但毕竟秋天是已经到了,很快也要开始转凉了,冬天也不远了。”
“明年还会有春天!”
“明天的,明年的。”他揭开水釜,看水还未沸腾,又合上盖子,“还会和现在的是同一个太阳吗?”
“请您对我们抱有信心!”
勘兵卫端正地坐着,目光直视面前的上级,“我等万死不辞,必以残躯助您再展宏图,复兴大业。”
“大沼君,你还是很懂鉴赏和歌的嘛。”
足利义辉说笑着,这样的话今天下午已是第二次听到。水釜中传来声响,他知道现在水已经沸腾了,便再次揭开盖子,“多谢你的坦诚,我也只是一时感怀而已。还是来讨论正事吧。”
“是,将军。”
勘兵卫点头,声音低下几分,但是依然带着坚定语气,“属下在此斗胆,想问将军一句,您当真如此信任出云介君?放其外出?”
“有何不妥吗?”
“他已有数次脱离队伍,独自活动的行为。”大沼勘兵卫目光偏移,陈述起来,“上一次在明国他曾单独行动,见过叛军的使者。”
“我知道。”
足利义辉洗涮着茶筅,“是对方来人找他的,想问我们的长期态度。他敷衍过去了,回答的没有问题。他刚才向我汇报过此事,你不必担心。”
“回程时他也没有和我们同行。”
勘兵卫继续述说,“他自己去了明国南海,在琉球地界才归回队伍。”
“是因他那位未婚妻王小姐陷入了困境才如此。”义辉不动声色地舀着茶粉,回答,“这情有可原,也无妨。”
“他难道不是拒绝了您给他安排的亲事,执意迎娶这个身份低贱的外国商人吗?”
“那是他的私事。”
茶勺抖动,茶粉散落了些许。
“对于武士来说没有私事,只有公家的命令。”勘兵卫摇头,不满之情毫无掩饰,“这是忤逆犯上。”
“男女之情在所难免嘛。”义辉又舀起一勺茶粉,微笑,“成人之美的事情,我也不是不乐意。”
“将军,请允许属下直言,您对他太纵容了。出云介和一些明国人走得很近,他往日也时常有一些亲向明国的言论。这次返回,他甚至带回一个明国士兵同行,仅因此人与斋院司过往有交集,便带他专程祭拜斋院司的坟墓。为此逗留平户,结果导致泉藏人身亡。”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大沼。”
添上沸水,以茶筅搅动。足利义辉将点好的茶放于面前微凉,伸手按着额角回答,“此人到京之后,我亦有派密探窥察,他同斋院司的过往我也亦有所知,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细作,单纯做客而已,所以你毋需过于担心。”
“我希望对此人的详细情况进行调查。”
“不必,现下有我的人暗中监视已经足够了。我不希望因此事令出云介有什么不愉快的感受。”
“属下服从您的命令。”勘兵卫低下头,心有不甘,“但是这次出云介去往难波,我还是不能放心。”
“此话怎讲?”
“前家老伊东晴仁先生,现于彼处养老。泷川家与其为故交,多有往来。文武私会,我恐怕会有一些不妥。”
“这也无妨。”
义辉伸手试探了一下茶碗温度,“我亦有嘱托他代为向伊东先生问候。”
“既然如此,是属下多疑了。”
勘兵卫再无其他话要说,便深深弯下腰行礼,依然是有力又刻板的动作,“请将军恕罪,属下不得不如此谨慎。”
“你的担心都是有道理的,大沼君,我对此并未有任何不满。”足利义辉思考着,用平和的语气对眼前人说到,“只是,我信任出云介。我相信他会恪尽职守,履行其义务。我相信他是一名忠诚的武士,就像斋院司一样,也像你一样。”
“是。”
大沼勘兵卫服从地低下头。
“眼下在都城有一事,还需要你领导。”
“请将军吩咐。”
“出云介提到的这个浪人,平冢左马助。他的特征你已经清楚了,你明日便在队伍中挑选人安排行动,联络有司配合,务必将其缉拿。但是注意不要让此人受伤,秘密关押,妥善招待,待出云介回来后由他处理。”
“是,我会安排加贺太目,冰室坊,弹正,以及谷仓院分守京城四方要道,盘查来往的可疑人士。”
“当然,还是以自身安全为重。此人武艺高强,并且对我们有仇,你们一定要小心,必要情况下可以当场格杀。”
“是!”
“那么,现在正适宜。”
足利义辉端起面前的茶碗,茶水温度已经合适。他将碗在手中转上两周,递向对面依旧匍匐如磐石般不动不摇的勘兵卫,“大沼君,请享用此茶。”
温酒正飘香,切莫独饮志昏蒙,易将前事忘。
王红叶又是独自一人了。
她背靠着倾斜的椅子,双脚架在书桌上,身体跟随着船摇晃。双手捧着杯子,杯中的酒,唐青鸾的,加上她自己的,已经饮尽了。
“这一杯又喝完啦。”
她望向头顶的海图,感觉那些原本清晰的标注与航线,此时模糊不清,原本明确的目的地此时也看不真切。她确实喝多了,原本清晰的那些想法,念头,此时也同样想不分明。
“哼——”
她双腿一动,借着椅子前倾的势力重新坐回到桌前,桌上,那本账簿还是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然而有几处,沾上了鹅毛笔残余的墨水,此时已经污损了,看不清了。一定是刚才酒喝多了碰到的,“真倒了霉了。”
账又要重算。
她想着,然后翻开新的一页,在书山中翻找,试图寻回那些相关联的账本,但是眼前是缭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算了不算了,我现在不适合做算账那种精细活。”
王红叶心有不平地想着,随即又想到那特别的人,若不是她来了,自己也不会陪她喝酒导致现在要做回头工,“不过好像是我主动邀请她喝的……这也不能怪她吧——我怎么在帮她说话?”
“这样吧,我继续之前那个被打断的工作。”
她从桌上拾起鹅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提笔于空白的账簿上,“哼,为了那特别的人做的特别的工作。”
……
笔提着许久,墨水又落在了白纸上,她发现自己现在一个字都想不出来。现在,王红叶必须承认,自己真的喝多了。
“行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将鹅毛笔照旧甩了甩,扔回笔筒,长吁了一口气,仰头望天花板,“现在是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了。”
然后她望向那个装酒的玻璃瓶,拿起来,晃了晃,里面还有三分之一的酒。
“嗯。”
她耸耸肩,拿过杯子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接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吊床前躺下。躺着,摇晃着,又开始喝酒。
“一人不饮酒呢。”
王红叶一边说,一边又喝下一口,觉得香醇的酒液在心中扩散温暖,这是很好的事情。她握着酒杯,在吊床上晃晃悠悠的,哼唱起另一首水手歌谣,“爬上桅杆呦,船友你扯起帆,顺风到远方呦,我掌舵酒正酣。理好绳索呦,莫让它结乱,离家寂寞呦,船友你把心宽。望着家园呦,船友把桨扳,家里的爱人呦,正盼你快快还。赚来了金银呦,嫁娶把家安……”
“唉。”
唱了一会,她叹息一声,举目望天,似是被自己唱的歌勾起心事,手托着下巴,“的确,婚礼也该定一个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