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没事呀。”
夏玉雪笑着,左手手指摇了摇,手腕转了转,向对方展示。胳膊上次脱臼了,还在恢复中,但动动手指并无碍,也不是非常疼。
“Enye saa.”
诺玛固执地摇头。对,这个词确实表示“否”的意思,又指着她的左臂。
“给我吧,听话。”
她亲昵地有点做作了,笑容也有点做作。右手几乎是半牵半拽地把那架琴从孩子的怀里抢过来。抢小孩东西,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
“夏玉雪?”
“没事。”
被点名的她,右手潇洒地卖弄了一下,转动五弦琴,让琴身落在自己的腿上,夹在左臂和身体之间,右手按弦,左手手指轻轻拨弦,看起来确实并不妨碍,“我就用左手弹了。可能会有点不太协调,随便吧。”
诺玛没阻止她的动作,但是双眼中仍有担忧神情。只是现在不再是为月色担忧,而是在为自己担忧。
夏玉雪微笑着。右手在琴颈上来回动了动,左手相应拨弦。五弦琴再度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没事吧?音都还很准呢。”
她对孩子说,“左手虽然不能大幅运动,但拨弦是没问题了。动起来也不是非常疼,我就弹一曲,不会有什么事的。”
很庆幸现在双方语言不通,自己说的话对面的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轻松的微笑,和清脆的调音,足以遮掩左臂的异样触感。
足以让诺玛安心坐在那里,听自己弹琴。
那双大大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眼中的忧虑和不安减少了,期待和好奇增加了。
真好。
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嘛。即便不如过去,我也还可以做点什么。
为你这位小观众。
夏玉雪心里想着,自信地开始拨弦。这乐器很陌生,不是七弦琴,当然了。但手臂受伤前自己也操练多时,记忆犹新,没事的。
虽说终究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七弦古琴。
将就着吧。
她轻轻撩拨琴弦。
“弹什么呢?”
夏玉雪回忆着过去,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对面的观众。但最后还是自己决定了曲目,“为你弹一首《流水》吧。我第一次见到秋茗,她就点我弹了一首《流水》。”
诺玛听到熟悉的名字,好像兴致更高了。
不过自己说的话,当然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流水》。”
“流……水。”
“对。”
她微笑,点点头,“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第一次与秋茗相遇的时候,之前弹了一首《高山》,然后便是这首《流水》。”
诺玛安静地等待。
“……之后也弹过一次。”
喃喃自语,突然回想起的往昔,令夏玉雪本就伪装的笑容僵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心中的许多情绪,也暂时压抑下来,掩盖起来,就像掩盖左臂的异感一样,不容易但必须做。暂时将就着吧。
为你。
夏玉雪开始弹曲。
对面的人用心聆听。不会察觉她自己的疼痛,也不会理解她内心的伤怀,更不会知晓她曾经的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历史。无法理解也是件好事。
只要能听到音乐就行。
只要能凭音乐,进行联系,进行交流沟通就行。
弹着。
弹着。
应和着海潮,琴声飘扬向远方而去。
左臂的疼痛开始跳动,开始涌现,指尖也连带着开始颤抖。夏玉雪压抑着,努力不让其影响琴声。弹着弹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现在和过去太相似了。只是人已不同,听者不同,演奏者也不同。
《流水》这首曲子,她为曾经的知音弹了两次。
第一次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难忘的。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
但是第三次,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
为现在的知音。
为你,诺玛。
初闻尚无奇,再闻始觉调凄戚,终识弦外意
又一次听见音乐声。
不过这一次,他感觉和上一次不同。风格很不一样,上一曲是很迅很急的旋律,变化很多,一首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琴曲,给人感觉较为热烈,和当下的环境很不相称。而这一曲是典型的古琴调,舒缓清冷,余韵悠长。弹琴的恐怕不是同一个人。
之前恐怕是那个孩子。
现在恐怕是她。
泷川出云介倚靠在船舷边,望着邻近的那一艘船,看着船上那黑夜中尤为显眼的白色背影。
两首曲子互不相同,两个演奏者也不一样。但琴曲都存在一点缺陷。第一曲,虽急促奔放,但很多不和谐的错音,弹琴人似乎并不非常用心。第二曲虽然调子很和谐,但有些音太弱了,弹琴人似乎没使足力气。
出云介回想起来,半个月前,同王红叶一起来这码头的时候,曾经见过那孩子。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
当时也曾经见过她。
那么看来,现在她的左手还未康复,所以用不了力,琴音也因而衰弱吧。
这可有点麻烦。
他心想,难道要等她伤势痊愈了之后再相见吗?
要等多久呢?自己并不想在难波多做停留。原计划,解决了自己的私事,和必须的公事之后就离开的。这两件事都需要注意保密,在这留久了,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就太不好了。
今晚的公事,和西方商人的军火买卖已经了结,很顺利。
就像在飞龙国,私下会见使者,增加购船数目,额外购买船只一样顺利。
就像在平户,与谢和见面,让文龙上位,暗中招揽人手一样顺利。
现在,船只已经在路上了,会随其余一起伪装成土佐的商船。
人也已经在招募中了,会随其余一起留在平户。
等到威斯克斯的船抵达平户,文龙便会带人接收武器,同船只一起暗中藏匿,只待最后的行动命令。
什么行动呢?
出云介靠在船舷边,敲击这栏杆。耳中听着琴音,心中沉重。
接下来的行动,就是要发动这一支海盗队伍,向明国进军,掠夺财富以为己用。按照家老伊东晴仁的安排,用获取的钱财赃物来增添将军府的实力。
这都是已经说好的事了,都是已经决定好的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的行动。
可是出云介现在又开始犹豫。
黑夜寂静,满月当空。
他抬头望着月亮,望着远方的黑色海洋,此时的天空中没有一点星光,海面上也不再有河灯光芒。
轻轻叹息一声,应和清清冷冷的琴声。
“真奇怪,离开已经三天了,竟然还没听到平冢左马助有何动静。”
像是为了排解犹豫一般,他开始思考其他事情,自言自语,“他不会根本没跟我来吧?还是说真跑去奈良了?还是说留在了京都?若那样的话,希望不会给那人造成什么麻烦。”
他回忆起一位特别的人。
终究还是无法不去想。
这特别的人,令他现在又开始重新思考这个计划,又开始犹豫不决。
这个计划,他一直对特别的人隐瞒,隐瞒了多久,犹豫和矛盾就有多久。
“真的要去做吗?”
他自言自语,独自一人在甲板上,低头沉思,“过去其实一直都在想。这行动,无论怎么说也不符合道义。过去还可以用借口来自我安慰,说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去我甚至还可以自相矛盾,一边劝着红叶向善,一边自己行恶。可现在什么借口都似乎很苍白,什么矛盾都无法忽视。这事一做就无法回头了,我和她也无法再像过去,像现在这样了。”
出云介回想起在平户,在亲人的坟前的那段祷愿。
有朝一日注定要互为仇敌。
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当时没有答案。现在也没有,以后也必定不会有。
特别的人,到了以后,到了那个时候,会在何处呢?
会回去明国吗?
还是会继续在自己眼前?
无论在哪都一样。
自己会对她如实相告吗?
还是继续隐瞒?
无论会不会都一样。
出云介的内心受着煎熬。眉头紧皱,双眼目光凝重,望着对面的白衣背影。
耳中听着不绝的琴声。
特别的人,这次我欠了。
往后还要再欠一次吗?债上加债,这些债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红叶很讨厌欠债。
自己不也是吗?
都不想对特别的那一人有所亏欠。
“我该怎么办呢?”泷川出云介暗暗地问自己一声,想象着那特别的人,现在会在何处?今天晚上是节日,红叶说过她想看看日本的节日。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正在过节?暂时摆脱繁重的剑术学习,暂时放轻松?
或许还与红叶一起?她现在是不是很快乐的?
“她总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泷川俊秀如此评价,沉重地笑了一下,“她快乐,所以我也会快乐。”
然而未来的某一天,当自己参与的这行动开展之时,一切无法挽回之时,一切的快乐也就被自己亲手剥夺了。
俊秀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不想与那特别的人如此结局。
该怎么办呢,你?
出云介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
矛盾是不可回避的。拖延,或许,但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今天晚上,在来这里之前,他先去见了伊东晴仁一面,和伊东先生商讨了计划的后续开展。
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矛盾。当然,没说和那特别的人有关的事情。
伊东先生当然也还是以表示理解的姿态,又一次对自己说起了如此计划的缘由。
如今这个国家已是战火四起。
九州大友。
中国毛利。
甲斐武田和越后长尾。
关东松平。
东北伊达。
畿内三好。
他曾经为那特别的人画过地图,介绍过情况。那些话语,那张沙上四分五裂的地图自己还记忆犹新。
征夷将军的地位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义辉将军本人,不也自幼便一直随家流落在外,受三好氏的迫害和控制,直到如今,虽然回归京城,重开幕府,励精图治,不也依然未能摆脱困局吗?
光复大业,需要充足的实力。
需要军队。
需要威望。
需要人心。
也需要物资和金钱。
为了主上,武士和家臣是不是该有所牺牲呢?
牺牲生命,牺牲钱财?
甚至,牺牲名誉和道义?
为尽忠诚,去行掠夺和杀戮,去从邻国那里获取财富,以此令幕府实力增添。这做法当然是不合名誉的,当然是不合道义的,但牺牲也是必要的,必须要做的。为了主上,必须要有人来做出这样的牺牲,背负这样的重任。不是吗?
伊东家老愿意背负,自己也愿意。
“那么,友谊呢?这特别的人,她对我的友谊是不是也可牺牲?”泷川俊秀自问,“相比较将军的大业,我的忠诚。她是不是也无足轻重了?我已决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光明和未来,那再多牺牲一份友谊,是不是也无足轻重?我可以牺牲她吗?”
这个问题,自己也得不到答案。
“我该怎么办呢,青鸾?”
他重重地叹息,“特别的人,我该怎么做才能对你毫无亏欠呢?”
夜晚的月光依旧明亮。
海潮依然涌动。
琴声也依然不绝。
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他只能继续矛盾,继续拖延。
身旁,传来脚步声。泷川出云介抬起头,暂时不再去想自己的心事,看见来人是冈田片折。
暂时脸上又挂起伪装的微笑。
“冈田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问。
“没有,出云介先生。”
冈田片折回答,语气不似工作时的平直,也不似非工作时的和蔼,微笑平淡又足够坦率,“卡罗尔正在做清点,我趁便来和您聊两句而已。今晚的交易,不知您还满意吗?”
“我很满意。”
他说,“在这件事上,暂时没有更多要对贵方交代的了。若以后有的话,我会再联系。”
“您暂时还会留在难波?”
“对,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出云介朝对面看了一眼,“不过我可能不会常来打扰。冈田小姐,今天晚上我和贵方的见面是保密的,这里是三好家的势力,我不想他们有所怀疑。”
“当然。”
“如果你们遇到什么疑问的话,也请和我联系。即便有什么需要麻烦伊东先生的,也必须通过我来转达,不能直接去找他。”
“当然。”
她重复回答。
泷川出云介觉得对面的人似乎也有心事,有其他的,交易之外的话要说。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自己好像差不多凝重,她好像和自己一样有某种矛盾和担忧。
冈田片折沉默了一会,果然再次开口。
“出云介先生,有个问题,还请您坦率回答。”
“请说。”
“我知道,您的身份是足利将军的近侍,伊东晴仁先生也曾是将军府的家老。”
她的眼睛盯着出云介,目光沉重,“但是,我想你们和我们之间的交易,以及你们打算开展的对明国战争,义辉公本人并不知情吧?”
“对。”
“他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将军不知道。”
出云介犹豫片刻,决定将实情坦率说明,低着头避开对面审视的眼神,“以将军的身份和地位,必定不会允许这样的行动,这对其名声是有害的。所以我才会向贵方提出可说苛刻的保密要求。若我和伊东先生的行为被旁人察觉,势必会牵连至将军府。那样的话,舆论会很不利,某些怀有野心的大名可能会借此生事,更不必说明国的反应了。”
“的确。”
“冈田小姐,我对您做这些解释,是希望您和威斯克斯船长能够认识到我提出的那些保密要求的必要性。”
“我可以理解。”冈田片折回答,继续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出云介先生,按理来说我本不该询问您这个问题,毕竟您是卡罗尔承认的客户。但是我还是需要再问一句,您对于即将开展的战争行动,心中是否会有矛盾和不安?您会不会觉得,这样做是不合道义的?您会不会因此对某些相识……怀有亏欠之情?”
“哦?”
出云介瞥了她一眼。从她的语气和眼神里,听出某些和自己相同的疑虑,于是反问,“您会有吗,冈田小姐?这件事您也参与其中,您也协助售卖了杀人的兵器。”
“是的,我会有。”
冈田片折坦率地回答,目光不动不摇。
“我没有。”
泷川出云介的目光也不动不摇,谎言,“既然已经决心要做,就不能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谢谢您的答案。”
她没有继续追问。
出云介偏转目光,望向对面的白色身影。
“令尊近来如何?”
他开口询问身边的人,转移话题。
“家父与我已很久没有联系了。”冈田片折的语气有些变化,“这次回来难波,我也至今还未去见他。您知道,一些信仰问题。家事不必对您多言。”
“可以理解。”
他听着对面传来的琴声,微微弱弱,但持续不断,“冈田小姐,我刚才在船舱见到的外国孩子,是不是上次和红叶一起来时见到的那位?”
“对。”
“她的一位亲人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来着?当时我没听仔细。”
“那孩子有个姐姐生病了,精神不太好,上次跑到外面去惹了些麻烦,结果现在被奉行所羁押。”冈田片折的语气又有了更多的变化,谈及那孩童,“当时她姐姐和三好大人家的门卫起了冲突,后来不知怎么又在当地教堂造成了一些风波。”
“哦,略有耳闻。”
出云介手指点了点下巴,望着对面,“三好大人……是三好长庆的那个子侄吧?他在当地名声可不怎么样。如果是惹了他,怕会有点麻烦。”
“……或许吧。”
冈田片折也望向对面,“那孩子现在也暂时受我们照顾,她叫诺玛,挺喜欢弹琴唱歌的。”
“现在是诺玛在弹琴吗?”
出云介明知不是,但还故问。
“……不,那似乎是夏女士……她伤还没好,不该弹琴的。”她轻轻嘀咕了一句,随后接着说,“您上次来时也见过,她也是我们的客户之一。她和诺玛相处很好。”
“啊,对,对。”
他微微笑着,“当时还有一位,是叫……曲秋茗,曲小姐?”
“……对。”
“嗯……冈田小姐,不知您可方便向我介绍一下这两位?还有诺玛?也许现在她姐姐遇上的麻烦,我可以帮上一些忙?或许……”
聊以慰伤悲,常念往昔逝如水,盼得故人归
流水不停息。
向着远方而去。
汇入江河,汇入大海,向着未知的彼岸……
夏玉雪感觉左臂越来越疼,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所幸黑夜中不易被察觉。她忍耐着疼痛,继续弹着琴,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小观众。
要弹好呀,这次一定要。
她在对面的脸上也看见了微笑。虽然诺玛刚开始还很担心的样子,现在好像又沉浸到曲中了。刚开始还闷闷不乐,现在好像又为音乐着迷了。静静地,用那双纯真的眼睛望着她。
至少这次不用担心失控吧,已经没有血了……
夏玉雪心里想着,随即便将这想法丢到一边。过往,她现在实在不想回想。
一切过往都不想回想,只愿关注现在。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好久以前,在水边……
别回忆。
她的耳中听着自己弹的琴音,细细弱弱,但持续不绝。持续不绝,如同四周的潮声。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好久好久以前,在海边……
别回忆。
弹琴。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不久之前,在码头上……
别回忆。
继续弹琴吧。疼痛不需再忍耐太久,这一曲很快就要结束了。
善始善终。
她的左手更加卖力地拨着弦,右手配合着按弦取音。
看着眼前的孩子,听着自己的琴声。
最后了。
她撩拨几下散音,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久。余音慢慢散去。
很好。
不是最好,但也很好。
“完啦。”
夏玉雪说着,右手将琴拿开。她的左臂还在跳动地发疼,额头上已经有汗水流淌。脸上疲倦的微笑,希望能够掩饰,“怎样,诺玛?”
孩子看着她,怔了一会,而后笑了起来,拍了拍双手。往昔在船上水手们会为她的琴曲鼓掌,如今在船上她也会为眼前人的琴曲鼓掌。
“谢谢。”
她微笑着,将琴递还回去,“抱歉啦,我想我就弹这一曲了。”
诺玛接过琴,站起来。
“我的手可真疼……等完全好了以后再给你弹更多的曲子吧。”自言自语,幸好语言不通,对面的人不能理解。
“你再弹怕是要永久残废,什么都弹不了。”
耳旁响起另一个声音回答她,冷冷的揶揄语气。夏玉雪抬头,看到是曲秋茗回来了。
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夏玉雪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消失。
“曲秋茗!”
诺玛却很高兴,拿着琴就跑到熟悉的朋友身前,呼唤朋友的名字,离她而去。
“哎,诺玛。”
曲秋茗回答,微笑地低头看着孩童,“你怎么还没睡呀?缠着夏玉雪弹琴?去睡觉啦。”
她说的话夏玉雪听来是汉语,但诺玛一定能够理解。
诺玛摇摇头,说了什么。
“去睡觉啦,这么晚了。小孩子要好好休息才能长身体。”曲秋茗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命令,“睡觉去,我还有话要和夏玉雪讲呢。”
诺玛点点头,乖乖听话,抱着琴离开了,回去她在拉谢号上的房间。
夏玉雪望着那远去的小小背影。
诺玛走到一半,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
“Yaeda nkyaen,夏玉雪。”
孩子笑着,挥挥手,朝她打招呼。
“Yaeda nkyaen.”
夏玉雪也再次笑着,抬起右手挥一挥,重复外语。猜想这是“再见”的意思。
诺玛走了。
夏玉雪脸上的微笑又消失了,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
“《流水》呀。”
曲秋茗靠在船舷边,看着她,对她说,“你也给我弹过,弹过两次。这次可比那两次要好上很多呢。”
“……对不起。”
她转身望着少女,回答。
“是该道歉。”
少女脸上的微笑冷冷的,过往的记忆从未忘却。夏玉雪注意到她背上背了一个包袱,长方形的,样子很眼熟,暂时无暇理会,“胳膊伤怎样?”
“不怎样,很疼。”
夏玉雪回答,望着自己的左臂。
“是嘛,现在可没血了。”曲秋茗轻笑,“现在可不能像上次那样治疗了,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失控了。”
“……对不起。”
“唉。”少女看着眼前人低头失落的样子,叹了口气,取下背上的包袱,“算了,总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变态,看你内疚可不会给我带来乐趣。”
夏玉雪无言以对。
“我今晚去城里逛了逛。”
曲秋茗继续说,“今晚挺热闹的,盂兰盆节嘛。虽说是为死人过的节日,但人们也都很欢乐。庆典很有趣,夜市也很有趣。我本想喊冈田小姐陪我一起的,但她有工作。想喊诺玛,诺玛又不愿去。这么个满月的夜晚,她还是挺害怕的。”
“……”
“不过看来和你在一起,她也不那么害怕了。”轻轻笑着,望着沉默的人,“我一个人逛也不错,一个人,想了蛮多过去的事情的。”
“什么呢?”
“没什么,就一些过去的人呀事呀。”
曲秋茗依然微笑,解开包袱,“我还在一家古玩铺子看到了这个呢。挺有意思的,对不对?没想到能在这见到,我还价买下来的。”
“对了,秋茗。说到这,我得——”
夏玉雪是想问秋茗,怎么能够和诺玛,以及和那些外国人,日本人,西方人交流的?自己明知,但也要故问。也要做出些提醒。虽然提醒可能也会被对方忽视。
但这些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因为她看见了曲秋茗买回的东西。
乌木造的琴身,丝线缠的琴弦。
异常熟悉的。
七弦古琴。
“——这也有呀?”
她望着熟悉的乐器,内心沉重,百感交集,许多过往回忆终于涌上心头。
“对呀,以前还挺流行,不过现在没人弹了。”
曲秋茗笑着,伸手拂去琴上的灰尘,“那老板说这一架有一百多年历史,能留到现在可不容易……也可能他骗我呢。反正没什么问题,琴身做过保养,没裂缝也没蛀虫。弦我找了乐坊换新的,试了试,弹起来感觉挺好。”
夏玉雪依然望着琴。
少女拨了拨弦,琴发出悠悠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许久未曾再闻的声音,如今,在这异国他乡终于再听到。
“你……买它做什么呢?”
内心激动着,手臂又开始作痛。夏玉雪的话语声带着颤音。
“当然是弹了。”
曲秋茗将琴抱在手中,回望,微微笑着,“总是听诺玛弹她的班卓琴,要么就是敲船上的手鼓,有点没意思。我买了琴,以后就可以弹给她听了,还是七弦琴弹起来顺手,毕竟以前就弹过嘛。也许我还可以教她弹呢。”
“那……真好。”
夏玉雪怔怔地说。
“哦,你不准碰啊。”
微笑带着揶揄,眼神带着刻薄,曲秋茗宣称对琴的所有权,“这是我给我自己,给诺玛买的琴。我可不准你碰。就是你手好了也不准碰,就是诺玛要你碰你也不准碰。”
“……”
“九姐,你已经没有琴喽。”
“……那……那也好吧。”
夏玉雪目光别开,压抑住叹息,语气难掩失落,内心又开始回想过去,很多很多的往事,“无论如何,至少诺玛可以认识到七弦琴了。为诺玛,怎样都是很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