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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新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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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四年,七月十六日

难波港口码头

新的一天,早晨,友弟德号。

冈田片折把舱房的天窗打开,让明媚的阳光照入船舱中。这里是她的候诊室,隔壁则是医房,屋中弥漫这浓浓的药味,一如曲秋茗上次来吃午饭时那样。

曲秋茗坐在房中央,日光之下。她的身前围着白色的围布,脖子后面也塞了毛巾。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已经有将近一刻钟了,散发着浓浓的药味。身前是一面高高的椭圆形镜子。据冈田片折所说,这是背面镀了银的玻璃镜,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现在的相貌,如此清晰地看见,还是头一回。

她也同样能看见背后的景象,背后有一个小台子,台子上有一盆炭火,一个圆筒形的金属器材被放置在炭火上方用架子架起烘烤。冈田片折也出现在镜中,拿起那器具,试探温度,当然啦,拿的是没被火烤的用布层层包起的另一端。

“行啦,我想现在药水已经浸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开始啦。”

冈田片折面带微笑,扬着手中的金属筒,望着镜子中的她,抚摸她的湿发,“不过,秋茗姊妹,你可要想好了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想好了,冈田小姐。”

其实曲秋茗心里也非常忐忑不安,但还是保持微笑回答。

“好。”

冈田片折说着,伸手挽起她脑后的一绺头发,动手往金属筒上缠绕。头发在圆筒上缠了数圈,湿润的药水碰上高温金属,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怪异的药味更加浓郁。

她紧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冈田片折从脑后动手,所以她暂时还看不见效果,只感觉到被烤干的头发松脱下来,然后又是另一绺被挽起,同样地进行烘烤造型。从上往下,一层层逐次来,不时还要将圆筒返回火盆上重新加热。

“你经常这样做吗,冈田小姐?”

曲秋茗看着镜中在自己身后忙碌的人,询问。

“嗯,经常啊。”

身后人一边继续动手,一边回答,“卡罗尔的头发就是我来打理的。不过她的和你的处理起来不一样,我现在给你做的是打卷,她的则是要拉直。”

“拉直?”

“嗯,步骤类似。先敷药,让药发挥作用,然后处理。不过拉直用的是像一个扁夹子的工具,顺着头发往下捋,原本的卷发就变成直发了。”

“可她那头发也不直嘛。”

“她原本的头发更弯。”

冈田片折处理完了脑后,开始处理两侧。曲秋茗能看见变化了,自己原本顺直的长发,现在打起了卷,弯曲如同波浪,乱乱地堆在头上。原本漆黑,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棕褐色的光泽。没想象中那么好看,兴许是还没处理完吧,“我隔几个月就要帮她做一次,烫发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大概半年后,你的发型就又和以前一样了。”

“那半年后你还能给我重新做吗?”

她看着镜子里,背后的人,问。

“我很乐意呀。”

镜中是微笑的表情,真诚开朗的微笑。冈田片折一丝不苟地工作着,轻柔地挽着曲秋茗的头发进行处理,“如果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的话。往后仰,秋茗姊妹。”

“嗯……对哦,说到这,我还真没想过,什么时候要启程返回呢?”

曲秋茗躺在靠椅上,望着头顶的阳光遐想,“来这都待了……二十多天了吧。运货装货,订船,怎么也该完成了。”

“着急走吗?”

询问。

“那倒不是,就随便想想。”她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在这的事还没个完呢。冈田小姐,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走?”

“快了。”

冈田片折回答,处理完一边,接着处理另一边,“我们还要去其他地方送货,日本西边。”

“然后要去哪呀?”

“然后应该是要去南边,绕过印度,从红海北上,途径欧罗巴洲,回英格兰。”她说,“这样就绕了一圈了。”

“那要挺久的吧?”

“对,挺久的。”冈田片折静静俯视身前的少女,“秋茗姊妹,你呢,和夏女士回明国之后,有什么打算?”

“真没想过。”

曲秋茗思考了很久,回答,看着天,“嗯,冈田小姐。有个事我可不希望你误会,我和夏玉雪之间的关系……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

理发师轻轻点头,微笑回答。

“我是说,我跟她来这……是有其他原因的。我本想,如果这次来日本,没什么事发生的话,就继续跟她回明国,从哪来回哪去。如果有事的话……嗯,那就到此为止了。”

她想着,理清自己内心思路,说,“……不过我现在觉得,这样总跟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我确实是有点懒得继续再围着她转了。”

“不予评价。”

冈田片折看着她,“然而,秋茗姊妹。如果你哪天有兴趣和我,还有卡罗尔一起旅行,环游世界的话。提前告诉我吧,我找个地方来接你上船。我想带你去看麒麟鹿。”

“好啊。”

曲秋茗看着天花板,微笑,“环游世界,听起来也挺不错的……但能不能只跟你啊,别让我看到威斯克斯那个奸商?”

“哈哈,也行呀。”

冈田片折开心地笑了起来,“到时候就我们两个住拉谢号,让卡罗尔一边凉快去。”

“也许……再带上诺玛,还有阿库玛。”

遐想。

“这个嘛,再说吧。”

冈田片折回答,收敛笑容,“说到诺玛,等下去教堂的时候,得找执事商量一下这件事。船队行程不能耽误,如果到时候阿库玛还没被释放的话,我们不能把诺玛带走。就算被释放了,船上也不再适合她们居住。这对姐妹,真需要好好考虑该怎么安置。”

“嗯,那倒是。”

曲秋茗也心思沉重起来,这事确实要好好考虑。

“行啦,完成啦,看看。”

冈田片折将卷发棒放回火盆边,工作完成。她双手轻轻按着曲秋茗的头,让她看向眼前镜中,“怎样?”

“哇!”

曲秋茗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样子,瞬间瞪大双眼,震惊。现在已和刚才大不相同,原本潮湿顺直的黑发,现在被烤干了,被打卷了。在脑袋上杂乱地堆积着,如同波浪一般披在肩上。自己的脸还是自己的脸,但在新发型的衬托下,相貌都变得陌生了,“这……”

“好看吗?”

冈田片折按着她脑袋的双手顺势环绕着围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弯下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脸贴着她的脸,和她一起看着镜子,歪着头开心地笑着。

“这……和我想象的挺不一样的。”

曲秋茗想了很久,才如此给出评价,其实想象怎样自己也不知道,“呃……是不是太乱了点?”

“啊,没事,抓一抓就顺了。”

理发师放开她,转身又从台子上拿起另一碗药水。微笑,“不过我得先给你上另一方药水定型。”

“好嘛。”

曲秋茗任由她继续捣腾,翻了个白眼,反正覆水难收。脑后重新传来药水的怪味,这次味道好闻一点,也可能是自己闻习惯了,“嗯……说到教堂啊,冈田小姐。我还从没问过你呢,只从其他地方听过一点介绍。你们……你们信的叫什么来着?”

“基督教。具体说的话,清教。”

“那和天主教之间有哪些不同呢?”

“不同的话,比较主要的就是他们受罗马教廷管理,而我们不接受。”

冈田片折继续边动手边聊天,说到这个话题,语气没刚才那样轻松,“信仰方面,他们相信人可凭自身意志获得救赎,义行为获救之必须。我们不相信,我们觉得救赎与否是事先被决定的,义行为获救之证明。另外,他们有很多仪式,我们没那么多。他们也有很多必修经文,我们也没那么多。”

“那,好像也没太多不同嘛。你说的这些,我以前都听别人说过。”

“是没有啊。毕竟归根结底,大家都信同一位神,都信父子灵的三位一体。”

冈田片折修剪着头发,“我原先也是天主教徒,后来遇到卡罗尔才随她改宗。所以我和这里的西尔维奥执事,还有以前那位里卡多神甫比较熟悉,大家认识挺久了。”

“那威斯克斯呢?”

“卡罗尔?我不怎么听她提起她的过去。”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信这些神不神的,她就信钱。”

曲秋茗如此评价。

“有时候我也这样想。马太福音:你们不能又侍奉上帝,又侍奉玛门。”冈田片折笑着引经据典附和,看着她,“但是秋茗姊妹,你总是问我这些问题干嘛呢?”

“随便问问吧。”

曲秋茗一边说着,一边在白色围布下,伸手摸着自己挂在身前的信物,回想着与之相关的过去,“因为我以前……有位关系很密切的人,他就是信天主教的……我想应该是,因为他从没对我说起过清教什么的。并且他还经常念诵经文,做祷告什么的。”

“哦,这样啊。”

“他也曾经希望我加入其中……但我拒绝了。我猜我还是没法接受……嗯,你知道的,关于那些神呀之类的信仰。因为我们自己也有我们的神仙,我们的神话,我们的祖先。”

“你做出你自己的选择,怎样都好。”

冈田片折微笑着对她说,“药水上好了。再等一刻钟然后我帮你洗头。”

“哦。”

曲秋茗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原本杂乱的卷发现在又是湿漉漉的,怎么看都别扭,脸还是一张陌生的脸,带着迟疑不定的表情,“可是我现在又开始重新想这事了——我是说信仰。尤其来这之后,见到教堂的那些人,以及见到你之后,了解到更多,体会到更多之后,我又开始重新考虑了。见了许多事,现在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办。或许,在你们两方之间,我是不是该加入其中一方呢?如果我决定要加入的话,是该加入你呢?还是该加入他们呢?”

“这件事需要你自己考虑,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认真地对她说,“我可不能乱拿主意,信仰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知道,冈田小姐。”

曲秋茗抚摸着十字架,等待着,“只是我现在对这很好奇,我想了解更多这方面的知识。也想多了解我自己。”

“慢慢来,秋茗姊妹。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问我,或者问执事,或者问任何你认为可以信任的专业人员。但不必要着急选择。”

“嗯,也对。”

她点点头,然而手依然放在自己身前的十字架上,又问,“另外,我接触到的人,不论归属哪一方,都是很好的人。但,哪一方又都好像有不好的人。说实话一开始,我对你们是不太信任的,但是后来也渐渐信任了。一开始我是信任他们的,但是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令我感觉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了。今天,听了你说的你们之间的不同,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两方,哪一方才是正确的呢?”

“信仰方面的差异,孰对孰错,这我没有资格评说,答案如何我也无从得知。我也只是在选择自己的道路,探索这个世界。”

冈田片折伸手摸了摸她潮湿的头发,“至于人的话。唉,秋茗姊妹,你要知道这世上无论什么群体,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无关国家、民族或者信仰。天主教徒你已经认识了许多。我们这一边,你才只见过我和卡罗尔。可是就我认识的清教徒之中,也存在道德败坏的罪犯,滥竽充数的市侩,狂热迷信的愚民。好坏是很复杂的概念,这个世界很复杂。”

“嗯,是这个道理吧。”

曲秋茗望着镜中人,眼神真切,“我懂得,但我心中还是有很多疑惑,想要得到解答。我该选择什么道路呢?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很奇怪的卷发,就是这个样子。曲秋茗有点后悔尝试了。

“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个人思考。”

“无论如何,我反正就觉得你挺好的,冈田小姐。你绝对是个好人。”

“谢谢……”

镜中,身后人手上的动作停顿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迟疑,变得沉重,仿佛想到了什么心事,为之困扰,“然而在某些方面,我和卡罗尔,我们也有不合教义……甚至不合世俗道德规矩的行为。”

“啊……哦,那个呀,没什么啊。”

曲秋茗只是看了一眼镜中人的表情,依然微笑回答,没多想对方的不安其实和自己有关,“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嘛,冈田小姐,这一点上我们绝对是并肩作战。你别为此困扰,我觉得那根本不算什么事。有些人就是管得宽,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的,遇上什么话题都喜欢指点两句。我才不会让那些闲话搅了我自己的心情,干扰我自己的生活。”

“谢谢你的支持……但我说的不是那方面的。”

冈田片折看着镜中的她,轻轻微笑。又将方才的不安困扰掩藏,“要是说那方面的话,我和卡罗尔可有非常多的极度不合规矩的行为。”

“相关细节就没必要对我叙述了吧,冈田小姐。”

曲秋茗翻了翻眼睛。这人原来也会开黄腔,讲得还挺好。她这样想着,就忽略了对方的前半句话,就没继续追问。

“哈哈。”

身后人再次开心地笑起来,将眼神中最后一丝阴霾抹去,转移话题成功。她伸手挽起曲秋茗的一绺头发,“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可以清洗了。”

“可以了?”

“可以了,来这。”

冈田片折指引着曲秋茗到水盆前,用温水替她洗头发,手指在她的头发间轻轻揉动,涤去残余的药水。曲秋茗只能低着头闭着眼睛避免药水泡沫把自己烧成瞎子,完全没觉得这场景有什么浪漫的。

洗完后,用毛巾擦干。

然后又把她拽回到镜子前重新坐下,对发型修剪了一番。

“好了。大功告成!”

冈田片折一边说,一边将她脖子周围和围布上的碎发掸去。

“好……了?”

曲秋茗再次望向镜中。现在看见的依然是陌生的脸,弯卷的波浪长发还是潮湿的,残留着轻轻的药味反而挺好闻,经过修剪和梳理后,柔顺地披在肩上,看起来也很和谐。她得意地摇摇头,甩甩头发,微笑,“看着……嗯,不得不说,挺好看的嘛,冈田小姐。扎起来之后也会这么好看吗?”

“当然,你这么位美少女,怎么都好看。来,我给你扎。”

冈田片折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动手。此时,她的心中依然在回想不久前的某次交易,某次参与的活动,心中依然,对眼前镜中的人有负罪之感。但她还是决定,至少现在决定,暂时什么也不说。暂时和眼前人相处,一起快乐,“梳妆打扮完毕,我们就去教堂。我要把药箱带上,去完教堂后再去奉行所给阿库玛做检查。”

“嗯,那么就出发吧。”

曲秋茗摘下围布和毛巾,站起身,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弯弯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宽松的发髻,衬显出白皙脖颈。额前鬓角,几绺棕褐色的散发点缀,另添了几分生趣。

别样的发型,配合镜中微笑的面孔,配合挂在身前的十字信物,配合白色的汉服衣衫,配合领口处隐约可见的锁子甲,一切的一切混合在一起,造就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形象。对自己这副新的样子,她很喜欢。她很乐意去尝试新的事物,了解新的知识。关于世界,关于信仰,关于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

然而她只关注自己,没注意到身后的冈田片折,更没有注意到快乐的微笑之中依然存在的歉疚阴影。

“如果你还是有什么信仰方面的疑惑,不如顺便问问教堂中的专业人士。也许能从那里得到和我不同的答案。”

冈田片折从桌子上拿起药箱斜挎在肩,勉强微笑着,看着镜中生动的人,“别着急,秋茗姊妹,慢慢来,即便愿意学习,愿意了解,也要慢慢来,要有耐心。就像烫头发一样,耐心等待才能有所回报。”

上午,教堂。

曲秋茗和冈田片折来的时候,正逢讲经圣事。教堂中有很多人,当地人,外国人,都有。男男女女,也都有。她还看到几个船队里的水手。他们和冈田片折互相问候,坐在一起,自己则坐在冈田片折身边。

站在讲坛边挂肩带的是熟悉的西尔维奥执事,拄着拐杖勉强站立。讲坛上的那位穿罩袍的外国人却很陌生。她听到那位外国人先做了自我介绍,原来是新来的神甫,叫阿瓦罗,看起来岁数和西尔维奥执事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棕色头发,蓄着浓密的络腮胡,似乎是一个文绉绉的学者。

曲秋茗环顾教堂四周。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了,但是上一次因为着急去钟楼营救阿库玛,所以根本无暇细看屋内布置。教堂中很明亮,阳光透过窗外照入。在神坛顶上的天窗也打开了,光照耀着那巨大的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上的那位神明。屋中有画像和雕像,那是列位经书里记载的圣人。其中一位女士的雕塑,那是他们信仰的圣母。教堂一旁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小房间,据冈田片折介绍是告解室。坛前分列着一排排座椅,座椅上坐的就是各位前来听讲的教众。

当那新来的神甫站在高高的讲坛上开始讲经的时候,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他,没人说话,很严肃的场合。曲秋茗也当然跟着听了听。这位神甫讲经挺吸引她的,用的是日语。开头先念了一段颂词,然后说了一段那本经书中的故事,大致说的是那位肉身降世的神在世间行神迹,传义理的经历,她以前还没听过。神甫说话很有意思,该严肃的地方会认真讲解,告示听众用心聆听学习。该轻松的地方也会开几个风趣幽默的小玩笑,让大家哄笑起来。

曲秋茗也渐渐地被这些故事吸引。她摸了摸怀中携带的那片被给予的叶子,所谓的礼物,这几天外出始终带在身边。靠着这才能和外国人交流。听的时候,她不时偷眼看看坐在身边的冈田片折,这位虔诚的教徒当然是非常专注地在听讲,没回应她的目光。

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久,但也没很久。总之,结束之时神甫号召大家站起来,领着众人开始唱赞歌。曲秋茗也当然跟着站起来了。身边人都在动嘴,她也就跟着动嘴,不过还是没发出太大的声音,蒙混过关。

讲经很快结束了。教众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也有人留下来向神甫咨询一些问题。曲秋茗还看到其中有个人被那位阿瓦罗神甫领去了告解室。她和冈田片折耐心等待的时候,便就此询问对方。

“那是在做告解,秋茗姊妹。”

“告解?就像上次那小孩……那样?”

“不,完全不是那样。告解是天主教徒向神甫诉说自己的过错和犯罪,进行忏悔,神甫加以规劝,引导其向善。在确认教徒有心悔过并且确定会做出弥补罪行的举措之后,会进行罪责赦免。”

“什么罪都可以啊?”

“如果是轻罪的话,当然要有悔过之心,要做诵经等弥补措施坚定信念。重罪比如触犯世俗法律的罪,当然也要接受世俗制裁。神甫会对此劝说。”

“这样……不知道那位在告解什么?”

“这是很私密的圣事,秋茗姊妹。只有告解人和神甫才可知晓。神甫也必须对其中内容……进行保密。”冈田片折回答,说到某些词的时候停顿了。

“哦。”

曲秋茗没在意,“冈田小姐,你告解过吗?”

“以前还是天主教徒时经常做,不过现在改宗了就不做了。我们不向神职人员告解,认为自己有罪会直接在祷告的时候对神忏悔。”

“哦。”

她还是那个回答,看着告解亭子紧闭的两扇门,“冈田小姐,你认为罪行经过……告解之后就没事了吗?”

“还要进行弥补措施呢。”

“对,对。”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想到某人,“我的意思是,犯罪者,其罪行真的值得被原谅吗?若诚心悔过,真的值得被赦免吗?不仅被神,也可被人?甚至被受害者?”

“至少我本人认为可以吧,我想。”

冈田片折回答。

“我不行。”

曲秋茗目光放空,回忆,“有人对我犯很严重的罪,让我受很严重的伤,我就没法那样做。没法忘记也没法原谅,无论其人做出何种弥补的尝试都没法接受。过去的事情,我不会轻易就这样让其过去。犯罪者再怎么洗心革面,再怎么改变,也还是犯过罪,伤过人。”

“……”

冈田片折没有回答她,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哦,结束了。”

曲秋茗看见告解亭的门再次打开,神甫和那个信徒走出来,互相致意。信徒便离开了,看起来好像轻松了很多。这场告解没持续多久,这位犯得最好是没什么紧要的错误,她心想,不过反正也与己无关,“那位神甫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空了。冈田小姐,我们去找他和执事谈谈吧。”

“……嗯。”

教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曲秋茗便跟随着冈田片折来到神甫和执事面前。他们坐在长凳上交谈。

“日安,冈田小姐,曲小姐。”

西尔维奥执事向她们示意。

“日安,执事。”

曲秋茗对他礼貌回答,“您现在身体怎样?”

“还可以。”

执事点点头,朝身旁的新神甫伸手介绍,“这位是新任到此主事的阿瓦罗弟兄。阿瓦罗弟兄以前和我是学院的同学,有他在此,我们的日常圣礼终于可以恢复正常运作。我已向他说明了您二位的情况。”

“您好,阿瓦罗神甫。”

曲秋茗也向那位神甫打招呼,她忘记等冈田片折翻译了。

冈田片折也因此没有翻译。

“您好,二位。”

神甫回礼,说话的语气和善,坐在长椅上腰背挺直,姿态端正,“我受地方教会指派赴职来此,管理教堂运作,昨日才到达。很高兴今天能够见到你们。”

“神甫,教堂的情况现在怎样?”

冈田片折询问。

“基本稳定,这都要多亏西尔维奥弟兄这几日的代管处置。”

阿瓦罗神甫回答,“我已经对育孤院进行了视察,昨日召集了当地的几位教友,了解到了和前任神甫有关的情况。关于已故的前任神甫被指控的非法罪行,地方教会已经做出决定,同意由世俗机关主持调查。”

“目前有发现其他受害者吗?除……我们已知的莉迪亚姊妹之外?”

“是的,确实有。”

年轻的神职人员叹了口气,摇摇头,“地方教会联系了前任神甫之前的所在教区,得到了一些反馈。我在这里也收到了几位当地信众家庭的报告,说前任神甫曾经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拜访过他们的子女,对此世俗机关正在进行核查。育孤院还有几名护理供述,前任神甫曾经以训诫和规劝的理由,试图和几位孩子单独相处。”

“试图?”

“当时护理以为只是单纯的小孩子调皮犯错要受批评,所以请前任神甫宽宏大量一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万幸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么,有确定受到过伤害的人吗?”

“已经确定的有一名,是本地的成年女性教民,独居,具体信息我不方便透露。”

神甫回答,“前任神甫曾经在半年前给她送过书信,信中要求于夜间私下会面,并且存在一些非常不当的用词内容。信件虽然未署名,但通过笔迹可以确认是前任神甫所写。”

“那位姊妹应约会面了吗?”

“是的。”

阿瓦罗神甫再次叹了口气,“她当时未能察觉到信中的不妥之处。事后也出于羞愧没有向任何人报告过,若不是这次事件,她或许也不会有勇气向我们汇报。”

“我很遗憾发生这些事情。”

冈田片折语气平静。

“是啊,我们也很遗憾没能及时发现。”

阿瓦罗神甫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执事,“洛伦佐利用了他在这里的教职地位行恶,他过去的优良名声也为其行动提供了掩护。他的恶行对我们所有神职人员都是一种警示。告诫我们这些肩负引领他人往救赎道路重任的牧者,必要洁身自好,否则一朝行恶即令千人受害,为祸远胜平常万倍。绝不可辜负天上的主以及世间的众给予我们的信任与托付。”

曲秋茗一直在旁边静静聆听,未加评论。

“我相信您和执事一定会尽职尽责。”冈田片折说,“并且我也会为那些所有曾经受过伤害的人祈祷,希望他们今后能够获得补偿,摆脱过往沉痛阴影的困扰。”

“谢谢您,冈田小姐。”

神甫点头回礼,“您二位今天前来,是为了别的事情吧?是为了那位孩子,名叫……诺玛,我记得?”

“是的。”

“嗯,我也已经听西尔维奥说过。”

年轻的男人想了想,询问,“她的姐姐现在怎样了?”

“还在被关押中。”

冈田片折伸手指了指自己带的药箱,“脚踝骨折,并且持续低烧。我昨天去探监的时候情况还好。今天即将再去一次。”

“不知我们能帮上什么忙,除了祈祷之外?需要我们为此向这里的世俗机关……奉行所说进言吗?”

“……暂时不必吧,神甫。”

女人想了想,回答,“据我猜想,她被关押至今,即便已洗脱杀人罪名还未被释放,和当地的一个望族也有关系。您想必也知道,日本的大多数贵族和官府,不会太喜欢接见外国人,尤其是你我这样的外来宗教信仰者。”

“的确。”

神甫表示同意,“我知道。你们今天来还是为了诺玛,是不是?”

“是的。因为我所在的船队,不久要启航去别的地方了。这位秋茗姊妹,她是外来做客在此,要照顾别人也属实不方便。”冈田片折朝曲秋茗伸手,“我们离开之后,希望能够将诺玛托付在你们的育孤院,拜托你们照顾。”

“没有问题,冈田小姐。”

阿瓦罗神甫对她回答,“帮助一位孤苦的孩童,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也是我们很乐意去做的事情。”

“那太好了。”

冈田片折微笑。

曲秋茗听到这个答案心里也很高兴。今天和身边人决定来此的时候,其实就已预计到会得到这样的肯定答复了。今天来此,就是为了给诺玛找一个今后可以长留的处所。

跟随着船队四处漂泊,肯定不合适,并且诺玛必定不会希望和唯一剩下的亲人分开。自己呢,虽说短期照料一两天没有问题。但终究不能长久。

留在教堂的育孤院,或许是最合适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她认为。

然而对面的神甫却好像还有话要讲。

“然而,我想此事还有很多需要考虑的地方。”

神甫伸手揉了揉鼻梁,开口又说,“首先,那位阿库玛,你们走后,她该如何安排?”

“我在城中认识几位医师朋友,我想拜托他们照顾阿库玛。我也……在官府里有一些关系,可以让医生进牢探监。”

冈田片折回答,“我们会专门留一艘船,和一个可靠的负责人在这等候。如果在我们走之后,阿库玛能够得到释放,并且已经痊愈的话。那个人懂她的语言,会和她交流对话,带她和诺玛离开。官府肯定不会允许她在这长留。”

曲秋茗知道,她指的那个人就是现在也被关在牢里的船僮。怎么还信这小孩呢?不过说实话,也没别人可信了。就是不知道那小孩能怎么被释放?虽说死的是洛伦佐神甫,但怎么也算是杀人吧。

也许威斯克斯有办法,不关自己的事。

但这样一来,诺玛不就没法在此长住了?又要颠沛流离,满世界飘零吗?

有无其他解决方式?

“那么,为何不让她二人一起留在育孤院?”

神甫说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您不必介意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冈田小姐。我们有能力也愿意多照顾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我明白,神甫。”冈田片折看着男人,目光严肃,“但是您必须要知道。阿库玛不是一般的病患,她很危险,我探监治病时都不能掉以轻心,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会做出伤人的举动。这一点,请原谅我直白地说,西尔维奥执事已经深有体会了。”

被提到的执事没有回答,只是依旧低着头在旁边坐着。但手还是伸向负伤跛足的那条腿,轻轻触碰着,神色凝重。

“我不希望将她留在这里,给您身边的任何人造成伤害。”

冈田片折继续语气严肃地说,“她在她的家乡就是个猎人和战士,身体健壮,懂得用武。她曾经在亚美利加做过奴隶,遭受虐待,仇视白人——并且对她来说,你我这样浅肤色的都是白人。我敢肯定,别说她神志不清,就算清醒,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人的包围之中,语言不通,无法交流,想到的绝对还是反击和逃脱。我不敢把她留在这。”

“即便诺玛在她身边?”

神甫冷静地询问。

“或许尤其是诺玛在她身边。”

曲秋茗听着,感觉问题开始变复杂,比一开始想象的要复杂很多。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触摸自己垂在耳边的一绺卷发,开始思索问题的解决方式。

“这样……您说的确实有道理。”神甫思考许久,表示同意,“但即便带她在船上,您不是也要面对这个问题?”

“在船上至少我还可以管控。”

冈田片折叹了口气,瞥了曲秋茗一眼,“……并且或许还可以有个可靠的人管控。”

曲秋茗知道她指的是还是那个船僮。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神甫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就这样安排吧。您所说的那几位医师朋友,其中可有我们的教友?”

“有几位。”

“那么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拜访他们。相信我在场,他们会更加乐意接受这个任务。”

“那就太好了,神甫。”

“即便做很糟糕的打算,这几位医生都无暇援助,到时候我也会请我们育孤院的医生,早利大夫帮忙。”

“多谢,不过我还是不想太劳烦你们。”

冈田片折回答,“若真要麻烦早利大夫的话,我一定要说明这事的危险性,就像我会对所有帮忙的医师都要说的那样,阿库玛是很危险的病人。”

“早利大夫会顾及到这一点的。”阿瓦罗神甫点点头,认真地说,“可是,我还是要考虑到另外一种情况,冈田小姐,最糟糕的情况。假设阿库玛一直不得释放呢?或者说……没有机会得到释放呢?”

曲秋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情况。

“那只能拜托你们长期照顾诺玛了。”

冈田片折语气平静,似乎平静地回答。但是双眼之中还是难免显露担忧神色,“直到她获得更好的归宿,被合适的家庭收养……或者直到她成年,可以自力更生。”

“我明白了。”

阿瓦罗神甫回答,目光中带着感同身受的低沉,“教堂当然乐意承担这份责任。可是,您要理解,即便我们全力投入,育孤院的条件……也始终有限。如果诺玛还有其他去处的话,我相信那是更好的选择。”

“她还能去哪里呢,神甫?”

冈田片折反问,“和我们一起留在船队中,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我不认为那有利于她的成长。她需要接受教育,需要过一个孩子应当有的安定生活。”

“的确。”

神甫说,“然而说到教育这一点,我有件事不得不提,冈田小姐。您要知道,这是一间天主教的教堂,育孤院归教会所有,我们的教育不可避免地会涉及教义内容的传播。”

“……”

冈田片折沉默。

“什么意思,神甫?”

曲秋茗刚才一直没说话,自己内心也在盘算。到这时,双方沉默的时候,才终于开口询问。

“意思是说,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为她解释,用的竟然还是和神甫交流时一样的语言,似乎明白她能够听懂,“如果诺玛在这里接受教育的话,她以后会皈依天主教。”

“请允许我指正,冈田小姐,我的意思是育孤院会以我们的教义对她进行教育和要求,就像对其他孤儿一样。但一个人的信仰如何,要由个人自身决定。”

“虽然如此,神甫,影响总还是存在的吧?”

“我必须承认。”

“这有什么问题吗?”曲秋茗听着二人的对话,不太理解,“我觉得无论如何,至少诺玛能在这里过得很好,那就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嘛。不管她到时候信什么神。并且,神甫,我觉得你们这个信仰也挺好的。您讲经时说的那些故事我很喜欢听,我一直都很喜欢听你们经书里的那些故事。”

“谢谢您的夸赞,曲小姐。不过我们的信仰,可不只是讲故事那么简单的事情。信仰本身也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神甫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看着她,“一个人的信仰是很重要的,人的信仰必须来源其健全自由意志,必须以实际行动为证,那样才可牢固真实,不可轻率,也不可冲动。我们相信的至高无上之主提供的唯一救赎之路,我们会将其展现给世人,但选择走还是不走,要看他们自己。”

“我明白,神甫,但这和诺玛有什么关系?”

“这孩子是信仰其家乡地方宗教的吧?”

“……对。”

“那么她如若皈依我教,就必须抛弃其原有的信仰。因为我们信唯一的主。”阿瓦罗神甫进行解释,“当然在她确定意愿之前,我们不会强迫,但在长久相处的过程之中,难免会有渗透。我不希望看到她因为思想矛盾产生负面情绪。”

“神甫,我以为劝人踏上正道是你们的职责呢。”曲秋茗觉得自己话说得像嘲讽一样,这可不礼貌。

“我也必须关心到孩童的精神健康。”

神甫没在意的样子,依然沉稳地回答,“做个类比,曲小姐,您也是信您家乡神明的吧?虽然您佩戴了我教信物,可您并非基督徒?”

“……对。但神甫,其实我也不是非常确信我们那的……”

“您总会参与一些祭祀的节日吧?总会尊重一些传统的习俗吧?”

“……是的。”

“那么如果我贸然要求您皈依,要求您选择主为唯一存在。禁止您再参与偶像崇拜活动——其中包括部分您地方民俗,传统理念和节日,难道您不会对此产生本能的抵触吗?”

“……我想,会吧,神甫。”

曲秋茗回忆起来这之前,自己和冈田片折的那段对话。现在再想想,当初的想法好像确实有些冲动。很多问题,多想想,仔细考虑,慢慢来,就开始变得复杂,也开始变得周全了。很多问题是需要耐心细想的。

她也回想起曾经,许久以前了吧,和那一位已逝之人,自己身佩信物的原有之人的对话。当时也谈到了这个话题,当时自己的想法,就和现在一样,犹豫。那么为何在与冈田片折的相处中又萌生他念了呢?是想补偿过去,还是仅仅因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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