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天早晨,另一艘船。
拉谢号。
“嗯……诺玛,这其实挺简单的,和弹你的五弦琴差不多,只不过把琴放平了而已,指法还是异曲同工。来,你把左手按到,对,按到这根弦上,对着这个白色的点——徽位,按下去。然后右手拨弦……对,对,就是这样。”
“这样就弹出一个音了。然后呢,还是一样,还是这根弦,左手,嗯,左手按着不动,然后用右手拨,轻轻地,轻轻地拨,是的,嗯,对。”
“很好呀,很好呀,诺玛,这个音很准。”
“来,还是同样的位置,这次,用手指挑,挑起来——听,声音是不是和刚才有所区别呀?调子还是一样高,但是轻重已经有变化了。”
“左手再换个位置试一试,移到这里,对准白点呀,白点。再来,右手来拨一下……嗯,现在调子也不一样了,听出来了吗?”
“并不是很难学,对不对?你会弹你的琴,自然也会弹我的……秋茗的琴。多了两根弦而已,一点也不复杂,对不对?很简单,对不对?”
“你弹得真好。”
夏玉雪面带着微笑,如此评价。看着对面小小的人,动作别扭地摆弄那架乌木七弦琴,耐心地指导着。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方能够听懂的。所以她用自己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握着孩子的手,指定方位,摆弄着示范。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慢慢教起。给她演示手的动作,手的位置,手的轻重。
七弦琴横架在两人之间,徽位向着老师。老师一边示范,一边说,滔滔不绝,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注意事项。而那个小小年纪的学生,则只有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目光茫然看着陌生的乐器,看着亲切的老师,像具木偶一样呆呆的,双手任凭其摆弄,在琴弦上滑动,挑拨,动作僵硬且生涩。琴弦每一次颤动,发出的都只是细细弱弱的杂音。
毕竟才学,对不对?才学了一天多一点而已,能学会什么,对这陌生的新乐器?
弹得一点也不好,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眼下指导她弹琴的,是一个语言不通,一只手行动不便的琴艺先生。没法用话语指导,也没法用双手示范,老师能力有限,还能怪谁?
“现在呢,你现在在弹的,是你以前经常弹的那首曲子……我还真不知道那叫什么。”
夏玉雪握着她小小的手,操纵着在琴弦上拨动,操作很慢,得先把左手位置放准,再指挥右手去拨弦,一边说一边做,就这样才能弹出一个音。要变另一个,又是一番操作,“听呀,虽然间隔长了,虽然指法有区别,虽然音色不同,但是不是同一段开头调?”
老师自以为是的,不过学生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夏玉雪看着诺玛抬起头,望着自己。自己的微笑,面对的是沉默的回应。也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也不知听出来了是高兴还是无所谓。
孩子的脸上,只有愣愣的难以说明的表情。
“哎,能听出来吧?”
夏玉雪看着诺玛的样子,轻轻地苦笑一下,自问自答,“能听出来就点点头?”
孩子当然没有动作。
夏玉雪松开学生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诺玛的目光低垂下去。
“要是秋茗在就好了。”
自言自语,“要是秋茗在的话,她就能教你弹琴了。她可以和你说话,她也可以用两只手给你做示范。不像我,什么也做不了。她真有点不负责任,是不是?把琴交给你,就不管也不问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这可不是当老师该有的态度。”
诺玛当然依然没回答,只是那双手还刻板地放在七弦琴上,左手按弦,右手触弦,双手小指翘起,一如夏玉雪指导的那般。
“不过我想她一定也很忙,她最近总是很忙,在忙很重要的事情。”
自言自语,夏玉雪眼睛一转,又开始否定自己刚才的责备,“和你有关的,和阿库玛有关的重要的事。为了你呀,她可真是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不像我,什么也做不了。连琴都没法教你。”
诺玛还是刚才那个样子,歪着头看着她,乖乖地维持原先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再等老师的下一个动作,下一个指导。夏玉雪轻轻地将她的手挽起,拿离琴面,表示暂时休息,她也还是坐在那静静听着她讲话,看着她的微笑。
“你可真是个好学生呀,诺玛。真遗憾,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夏玉雪保持着微笑表情,对她说。当然,同样也是在对自己说,这样的独白,在两人之间时常会发生。诺玛不知道,也不关心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静静聆听,所以许多心中的话她都可对这孩子倾诉。因为不必期待回应,所以无需顾忌。
看来在某些方面自己是从未改变过,也无法改变。
总是独白。
“你知道吗,我做琴艺先生已经很久了呢。”她继续独白,对着小听众,“有两年了呢,在我的家乡……哦,那不是我的家乡,在我居住的地方。”
“我有很多学生,其中有很多是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当然啦,他们中也有很多不像你一样以前学过音乐。教起他们来,可是有点费劲。最开始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弹一些曲子,唱一些歌,说是教学,更多的还是在陪他们玩,培养他们的兴趣嘛。”
“不过,仅凭兴趣可没法一直支持。”
夏玉雪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空,西边,先前居住地方的位置。回忆起往事,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玩味,“听老师弹曲子的时候快快乐乐的,觉得蛮有意思,可自己开始学了,那就是凄惨折磨。要背谱子,要练指法。弹琴很苦,很漫长,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走下去这道路。两年前,最开始在学塾开班的时候,那时候多少家长把孩子送过来呀,教室都坐不下。然而过了不到三个月就走了一半,再过了一年就剩下十几个学生了。”
“不过,这剩下的孩子,倒是一直陪着我走到了现在。”
微笑着回忆,“一直学到现在,也算小有成就,会自己弹一些简单的童谣民乐了。小蔡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她比你要大七八岁吧,诺玛。她也是我在那里的第一个学生,一开始是单独给她做家教的,后来她也随着其他人一起来学塾了。她弹得最好,学习很认真……不过那也只是在我的课上,哈,别的课她是半堂睡觉半堂发呆……不过她上我的课也睡觉。”
夏玉雪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一边用自己的右手撩拨着琴弦,发出声声细微清脆的划音,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她的目光向远方,西方,居住生活的地方望去,继而又投回到眼前的孩子。
“诺玛,你最初学琴,在你的家乡,学你的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很烦闷呢?还是说,很快乐?你的家乡中,会有很好的比现在的我要好的老师教你弹琴吗?”询问,“我好想知道你都有过怎样的经历?”
这个问题当然得不到回答。
夏玉雪看着眼前坐着的孩子,单调地微笑着,不再说更多的话,也不再继续自己蹩脚的音乐教育。
诺玛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你想继续吗?”
没回答。
“算了,也别继续了吧。”
夏玉雪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反正也只是陪你玩而已,我现在这样,哪能真教会你什么呢?如果没法通过教琴给你带来快乐的话,还是不要庸人自扰了。”
诺玛依然听不懂她的话,不过她的这个动作倒是可以理解。
于是孩子便从七弦琴边站起身,愣愣地走开了,去往一旁,拾起了属于她自己的乐器,用带子拴着吊在身前抱着,也不弹,就是抱着感觉便已足够。
毕竟,那才是她熟悉的。
夏玉雪心想,陌生的还是陌生,熟悉的也还是熟悉。诺玛还是更愿意与熟悉的相处。
缺少合适的老师引导,对七弦琴的兴趣当然早已消逝淡忘。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倚靠着船舷,在蓝天之下独自站立在一旁,童稚的目光有别样的深沉,望向天边。与熟悉的事物为伴,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留下自己和陌生的七弦琴在原地。
“你以后会去向何方呢?和你的琴,你的家人一起,要到哪里去呢?”夏玉雪望着她,自言自语,低声问,“以后,未来,你还会记得我吗,诺玛?”
低头,眼前是七弦琴。对诺玛来说陌生,对自己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乐器。
她曾经很喜欢弹琴。
也曾经作为老师,让更多的孩子喜欢弹琴。
远方,是永不停歇的潮声,头顶是蓝天和灿烂的阳光。初秋不冷不热,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
夏玉雪又回忆起往昔,曾经。在山村之中,在小城里,曾经那秋时金黄的野草地。又到了秋天,野草又开始枯黄了吗?
村中,城中的人,现在都怎样了呢?那些学生,孩子们又怎样了呢?自己离开,带着任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多久?快有两个月了,似乎并没有很久,但也算是很久了。小朋友们有认真学习吗?那个给自己代课的老师会认真教他们吗?
“大概会吧。”
夏玉雪自言自语,心想。离去前和那个黑衣服的短发乐手见过几次面,交代过一些问题。虽然那个名字叫海的看起来就和其他和女人有关的人一样看起来奇奇怪怪不可靠,但似乎对于代课这事挺上心,“只希望她不要在学生面前抽烟。不过,在我把货送回去之前她估计也没烟可抽。”
自己还是挺信任代课老师的,只是,学生们会接受吗?会适应这种变化吗?小孩子还是更愿意与熟悉的相处,就像诺玛一样。
“我想我还是应该快些回去。”
她望着西边的远方,说,“快些继续工作,我真正的工作,乐意的工作。做老师,做琴艺先生,给学生们上课,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快得了吗?
回去了之后,真的能像从前一样吗?经历了那一段风波之后,自己还能继续留在那里,继续过自己希望过的生活吗?
“大概可以吧?”她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话,“如果是那女人的保证,大概确实能做到吧。或许我真的能够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真的?
九姐,你已经没有琴喽。
夏玉雪看着自己身前的这架七弦琴,不属于她的七弦琴。右手触摸着那质地陈旧,漆面带着斑驳的琴身,左手还吊在身前使不上力,没法弹琴。她也不被允许弹这一架琴。
现在弹不了,难道以后就可以弹吗?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自己真的期望着还能回到从前,还能追逐从前的梦想吗?
可以吗?
应该吗?
夏玉雪想着。
想了许久,耳边传来诺玛的琴声。那是随性的拨弄,不成曲子。但是听着清脆的弦音,让人感觉很轻松。毕竟,是熟悉的乐器,是愿意在无聊时与之为伴的乐器。
她听着散调,看着面前无用的,无人弹奏的七弦琴。终于懒得再看下去了,勉强地用一只手那布将其包裹起来,站起身,背在背上。
这琴为曲秋茗所有,她不准碰,所以只是代为保管。
没用的东西,还是别太多关注。就像没用的念想,还是别太多纠结。
走好眼前的路吧。
夏玉雪背着琴,来到诺玛身边。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弹琴。她也不说话,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没用的话还是别太多说,好为人师是会令人讨厌的。
她陪在女孩身边,倚靠着船舷坐下,静默地,侧头看着远方的天空。
心中又泛起思乡之情,秋天到了。
乡。唉,也只是先前居住的地方。虽然住了很久,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地方,自己这样的人,真的有故乡吗?
然而即便不可称之为乡,此刻,夏玉雪还是在思念那里。
思念村庄,思念野草。
思念孩子们,思念课堂。
思念自己的职业,自己期望拥有也确实曾经拥有过的一段时光。
“还是应该快些回去。”
夏玉雪自言自语,说着。庆幸身边的人听不懂自己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我在这做什么,我感觉自己很没用。我连琴都教不了。”
诺玛没有回应。
她看着孩子百无聊赖地抱着那五弦琴,内心突然产生不常有的冲动劲。
“给我。”
她说,伸出右手握住琴柄。又一次想抢小孩东西了,“我再来给你弹一曲。我还可以为你弹琴,为你做些什么的。”
然而诺玛这一次显然吸取上次教训,早有准备,一言不发直接牢牢地抱紧琴。夏玉雪终究不能用力真抢,拉扯了两下,没法将琴夺过来,便只有作罢。
“算了。”
她站起身,面对孩子关切的目光,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想再让我弹了,我知道你关心我的伤势,谢谢。”
孩子望着她。
“没用的人,连小孩的东西都抢不到手。”夏玉雪口中念叨着,目光没敢再看向诺玛,只能望向远处的码头,“没用,到底还是没用。”
从船上,居高临下,看见一个认识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是那女青年,又一个女人手下奇奇怪怪看起来不可靠的人,是守宫。
来这做什么?
夏玉雪心想,但也没多想。
行动比想法要快。
“诺玛,在这等我一会啊,我很快回来。”
夏玉雪说着,便已迈步,背着包裹起来的琴,向上下船的斜梯走去,没在意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反正诺玛也不会乱跑,暂且弹琴自娱自乐吧。
守宫出现在这里很巧,且不计较原因,她正有话要问这位联络人。
反正待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对吧?不妨问些没用的问题。
现在到秋季了,气温渐渐下降,白天不再像夏季那时候那么热了,阳光也开始温和,日照时长变短。季节更替需要一定的适应过程,这段时间植物需要细心料理。浇水量要开始减少,适当修剪叶片,节省养分。喷药,警惕秋季虫害和杂草。多施肥,尤其是结果的植物。未来可能会有持续一段时间的阴雨天气,记得及时把花盆搬到室内。
我在这做什么?
守宫漫兴看着身边的一艘艘停泊船只,心想。她现在更愿意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花花草草待在一起,而不是在这,被人使唤着跑来跑去。自从来到这开始工作之后,她经常被人使唤着做很多根本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情,无聊的又烦人的事情。她当初可不是为了这些才接受工作的。
当新人就是惨,总是要去被使唤,那些前辈个个又跟瘟神一样得罪不起。
神弓天天板着冷脸,打手语说的全是指令话,那只独眼盯着让人发毛。黄蜂又刚好相反,工作上的事全推给自己处理,天天脑袋稀里糊涂的。狼小孩就更别提了,和她待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命都得丢掉,得亏不常见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一个看起来正常的琴师,结果这位领导更麻烦。本以为只需要按狼小孩的吩咐传个话就算结束,结果现在那堆烂账把自己都扯进去了。
她当初可不是为了这些垃圾活才接受工作。
“入职两年喽,还是实习生。”
女青年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看着远方蓝天一望无际的大海,内心百感交集,“我这大好青春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要不是付不起违约金,真想不干。”
不干估计都不行,没听说隔壁那位老人家,七十多岁了都死过一次了还得被拉起来外派出去继续干?直到最近废了只手真干不动了才光荣退休。
“至少让我做点有意义的事吧,不能总拿我当跑腿的使唤。实习生一辈子干到底。”
守宫在一艘船前驻足停下,看着船舷上书写的英文“Judith”,叹了口气,“我又不是为了当跑腿的才来工作,也不是为了照顾那些花花草草。养花的确挺有意思,兴趣爱好。但工作,我还是希望能有机会——”
“守宫!”
背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独白。守宫回头望去,看到眼前来的正是瘟神。
“是琴师前辈呀。”
她挤出非常违和的微笑,看着夏玉雪。见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人背着琴,总算有点琴师的样子,“有什么吩咐?”
“嗯……没什么。”
没什么会来找吗?真是废话,“我想问你回程的事怎样了?我记得上次你说货已经备齐了,那回去的乘船安排好了吗?”
“哦,船……”
守宫转一转她的黑眼睛,瞥了眼背后的友弟德号,想了想,“……船还没定。”
“还没定吗?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前辈,这个……咱们运的是私货,您都知道明国那边的情况啦,边防查得很严的。”
她心里盘算着蒙混过关的说辞,“回去和比出去要难上许多。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打听,但是这港口目前没有去明国的船,我也没办法。”
“我以为我们应该是有固定来往的船只。”
“的确,以前有。可那家上次已经合约到期了,也没续约。当时还是黄蜂前辈负责的,我以为……她和您交代过这事了。”
“不,我并不知道。”
夏玉雪又问,“那么,我们来的那艘船呢?不可以带我们回去吗?”
“那家是专门渡人的,不收大件货。”守宫应付着回答,面露难色,“我在想办法呢,前辈。您是着急回去吗?那我这两天再仔细问问。”
“不……其实也不是很着急。”
夏玉雪也犹豫着目光别转,“但我就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不着急问什么呀?没事干?过去几天一直不闻不问,现在一拍脑袋就要结果,当别人是神仙?还你以为,你当领导的这方面事情不应该比我清楚?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交接班事情都没问清楚就来空降上任了,外行指导内行。
“尽快吧……”
守宫说,感觉自己可用的说辞已经快见老底。回去的船不是没有,但自己已经被吩咐了拖住眼前这人暂时不要离开。什么混账任务,自己怎么总是要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有消息了我立刻通知您啊,前辈。”
“好吧。”
领导叹了口气,“但要尽快啊。”
还尽快呢,尽快去死吧。
“收到收到。”
守宫陪笑着,心里将面前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夏玉雪目光别转,没再继续问下去,好像还真是不着急,但是不着急还问什么问?女青年在她沉思的时候,已经后退两步,准备找机会开溜,躲过这一次突击检查。
“对了,你怎么来这呢?”
“啊?”
到底没跑掉,“哦……呃,是威斯克斯船长有事找我来的。”
“这样。”
对面的目光注视着她,“和货品有关的事情?”
“对,和货品有关的事情。”
重复对方的话是最简单的敷衍手段。
“这样,我知道了。”
夏玉雪点点头,不疑有他,“那你去忙吧。什么时候回去的船定好了,及时通知我。”
“好的前辈。”
无聊的对话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守宫便转身,继续朝着友弟德号走去,留下自己的上级站在那里。她那双黑眼睛瞥着这个女人,感觉她的情绪失落。自初次见面以来,这位新的接头人一直给她这种感觉,总是唉声叹气的提不起劲,好像脑子里满满装了很多沉重的念头,压得脊背也弯了,头也低了,苦丧丧的一张脸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和这种领导相处,总是很不舒服的。
守宫看着她,内心突然产生一丝共情想法,某些可被称为悲悯的想法。这人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子?这和自己未睹真容时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符。颓丧神情,无神双眼,说话声细细软软,语气中满是游移和纠结。哪里像是所谓的琴师?曾经的琴师哪里会是这个模样?
令人唏嘘。
不过也没唏嘘太久。眼下,守宫心里想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把眼前人甩开,继续做自己来这里本该做的事情,破事。
于是她继续行步,踏上友弟德号的登船梯板,将夏玉雪丢在身后,没再理会,因而也没有注意到背后渐渐远去的人,回眸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敏锐冷光。如果见了,就会认识到此人曾经的模样了。
她走她自己的。
上到友弟德号的甲板,便见对面船舱门口,阴影中伫立的人。这位算什么,客户?
“出云介先生。”
守宫伸手摇了摇,有点拘谨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僵得不行的礼貌笑容,“我来了。”
“来了。”对面人轻轻点头,用微笑回应,“有点晚了,守宫。我和威斯克斯船长一直等着呢。”
“哦那是因为……我刚才被琴师前辈缠住……”其实是因为早上爬不起来睡了个回笼觉,但谁知道呢。
“我听见了。”
泷川俊秀中断她的解释。一边说,一边眼角余光关注着码头上那行走的人,身体更加隐入阴影中,试图不为对方察觉,“没关系。现在你来了,我和船长之间对话就有人翻译。”
跑来就是为了干这事的。
“出云介先生,翻译的话,我得先知会您一下……我不是专业做翻译的,威斯克斯船长说的我的确能听懂,我也的确会说她的语言,但……我不是专业的,我翻译得会很慢,可能会转述比较多。这事,我觉得——我个人觉得,还是冈田医生比较合适。”
明知这烂活没法推脱,但她还是试图推脱。
“恐怕非你不可了。”
泷川出云介站在她的对面回答,眼神很有意味地看着她。让她感觉发毛,觉得那微笑在隐藏某种危险,“我特意选择在今天早上,冈田小姐去教堂时来此,就是希望对她保密。在即将开始的对话中,我也会同样要求威斯克斯船长如此。她最好置身此事之外。”
“呃……那是为什么呢?”
“不久前我向她询问过有关情况。”
出云介说着,又看了一眼码头,那白色身影已经登上了邻近的船,“从冈田小姐的话语中,我能够感觉到她和夏女士之间关系不错,如果让她知晓我的计划,我担心这会影响未来行动。”
“哦,原来如此。”
看来今天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烦,“那……可以开始了?”
“可以开始了,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吩咐到,“今天你要把所有你知道的,关于夏玉雪的事情全部对我们告知。我得知道所有情报,才能够拟定计划,有所准备。我……嗯,我得抓紧时间,快点结束这一切。”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守宫懒得想,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收到。”
守宫走近他,跟随他走入船舱中。卡罗尔·威斯克斯正在那里等候。
这一场三人之间的会议并没有持续太久,值得庆幸的是,自己需要说的,需要翻译的内容也并不多。守宫只是把之前从狼小孩那听到的,之前对泷川出云介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一些关于琴师前辈过去的事情,仅此而已。
泷川出云介说了他未来可能会施行的行动计划,地点,时间。卡罗尔·威斯克斯同意为对方的行动提供协助。
泷川出云介还声明今日的会面内容只能他们三人知晓,不能向其他人透露,主要指的是谁大家懂的都懂。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同意保密。
实际过程比她原来想象的要简单一些。
之后还谈了些报酬的事。对于自己的额外助力,威斯克斯替她争取到了一笔佣金。能接私活赚外快感觉还是挺不错的,虽说付出很巨大,但相应的回报不是也挺丰厚的吗?
守宫一边走在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一边手里甩着那来之不易的一小袋金币。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情暂且了结了,愉快下班。下班总是能令人愉快的,即便工作很烂,正因为工作很烂才更愉快。
今天下班比自己想象的要早,开会的三个人里面她是第一个离开的。守宫有点好奇那位出云介要怎么离开,如果不想被琴师前辈察觉的话?总不能一直捱到晚上再偷跑吧。
那场景可有点滑稽。
但,还是,不关自己的事。
她哼着小调,同时脑子里开始想东想西,开始梳理分析今天的事。
“所以,他把他自己那边的事忙完了,就要回来这开始对琴师前辈动手。”守宫望着天,自言自语地分析,“今天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今天他也拟定好计划了。那么什么时候要开始行动呢?三四天的样子,他那安排还挺紧凑的,着什么急呢前辈可不着急走,也没法着急走。”
所以着什么急呢?赶着今天让自己加班过来接私活?
“算了,不管了,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她抛起钱袋,“虽然这样也把我搞得很麻烦,但没办法,工作就是工作嘛。”
麻烦工作。
“总之,看来前辈以后要遭遇一些麻烦了。”
比麻烦工作更麻烦的麻烦。
“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对吧?”
她接住钱袋,“这是她的个人事务,工作时最好避免过多打探同事的个人事务。我已经扯入其中太多了,可不能越陷越深。我可不想为此事流更多的血。”
“只不过,真的与我无关?”
她又抛起钱袋,“前辈不是要带货回去吗?如果在这耽搁了,那些堆在我这的货可怎么办呢?”
“这么一想,或许我还真是给自己添了点麻烦。”
守宫自言自语地说着,将钱袋一次次高高抛向空中又接住,“看看老板怎么处理吧,可能会给我指派一个新的联络人运货。最好是那样,最好别让我自己把货运回去,那很麻烦。我在这还有一堆花草需要照料呢,入秋时节季节更替,得多用心。”
倒是挺好奇,如果老板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怎么说?琴师前辈如果真死在这,货品运输耽误,那女人一定不希望如此。上次来电话的时候,就已经说她那边弹尽粮绝了,就等着靠这些烟草和酒续命。到时候等急了不会拿自己当出气筒,说自己胳膊肘往外拐吧?
“怎么会呢,这的事她能不清楚吗?”
女青年自说自话,黑眼睛盯着抛向高空的钱袋,在其下落时又一次稳稳接住,袋中的金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事既然发生了,就说明她允许这事发生了,否则这事就不会发生。这么一想,她岂不是自己带头胳膊肘往外拐,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呢?”
领导的心思你别猜。
大概是因为比较有意思吧,拱火是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死人也是。
“那么,我想她也一定已经想好该找什么人代替琴师前辈运货,说不定那人现在正坐着船往这来呢。”
守宫分析,“说不定她在这还有别的和我一样的联络员。比如说谢老师,虽然人都退休了但再贡献点光热也不是什么问题。比如说——哦,对,那女的。”
跟琴师一起来的那个人。
“这是不是也是计划好的呢?”
她停止抛钱袋,看着路前方,自己的小院子越来越近。快到家喽,“不管怎么说,不关我的事。我只按命令办事,不负责决策。决策是上面人该考虑的。”
所以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拿自己的钱好了。
“只不过如果真是那女的,有点烦人。”
走到院门口,守宫伸手从口袋中摸钥匙,“总是好像被欠了百八十万的样子,脸上满是怨气,语气冲得不行。和这种人相处共事可真是折磨。我现在有点怀疑,琴师前辈天天那么丧,就是被她在身边影响的。”
“你说谁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让守宫开锁的动作一滞,回头看,当然可不就看见是谁出现在自己身后了。刚才吐槽的那女的,琴师身边的那姓曲的小女生。
说某人坏话应该在人背后说,而不是当人站自己背后时说。这是基本的社会常识。
“呃……没谁啊。”
她略带尴尬地回答,手上没继续动作。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曲……曲小姐,是吧?”
头发烫卷了,乍一看没认出来。
“对,我叫曲秋茗。”
对面的年轻少女回答。用那满是怨气的脸对着她,语气冲得不行,“我在你这等了快有两个时辰了,你人呢?”
“……有事。”
守宫想了想,说,“曲小姐,你找我?”
“对,有事。”
曲秋茗说着,低头望向她的手,“继续开锁呀,请我进去坐一坐。”
“有话在这讲不行吗?”
守宫反问,手上没动作。
对面人没回答,就用那双眼睛盯着她,用目光示意她继续开锁。
守宫还是把院子门打开了,让身后的人走了进来。然而走了两步,站在满是花草盆栽的院子中就停下,蹲下来伸手检视着一株向日葵的花盘。其实向日葵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想装出一副忙着自己手头的闲事不甩人的模样。
“好了,您现在有何贵干?”
她用背影对人,头也不回地回答。
“没必要这么冷淡吧,至少给我喝杯茶?我站得腿都发酸了。”
曲秋茗对她说。
“上次你和琴师前辈还有冈田医生来的时候,把我的仓库弄得一团糟,打碎了三个花盆。”
守宫伸手在四周划了一圈,而后朝自己的脖子点了点,脖子上还结着碍眼的血痂,“上上次你一个人来的时候,把我脖子刺了。”
曲秋茗注意到,她的手腕上也缠着纱布。这……好像和自己无关吧?也许是那船僮咬破了吸血的?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未愈合吗?
“抱歉啦,第一次是我态度不好。”
对面人的言词毫无抱歉意味,但也没以前那么冲,“第二次可不能怪我,是那小孩弄的。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可是很有礼貌地来了。你看你不在家,我都没翻墙闯空门不是吗?”
“您有何贵干,曲小姐?”
守宫真懒得和她废话,自然也没给她泡茶,只想快点把这瘟神打发走。看完了向日葵,又去看旁边的灯笼椒,已经结出果了。
“是这样的,我第一次来这,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当时是那个女的和我说话的……借了你的身体传话……虽然不是很清楚其中是怎么回事吧。但……你还有印象吧?”
“没有。”
她干脆地回答,“如果苏老板和你通话,我是听不到你们谈话内容的。”
“好吧,她当时给了我一样东西。”
曲秋茗指了指自己的身前,隔着衣服指,并没将物件拿出来,“是沾了血的烟草叶片。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事。”
“知道一点。”
守宫又碰了碰脖子。
丁香的叶子有几片枯了,摘掉。
“当然了。”对面的卷发少女点点头,“在她把叶片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一些事情,血的作用。她说这个血……可以让我听懂外语,也可以说外语。还说可以让我恢复体力,免受伤害之类的。虽然我一开始对此不信,但是过去几天实际发生的事情还是证明了……它确实有这个效果。”
“哦,所以呢?”
并不关心地问。
仙人球看起来还和原来那样。
“所以——你能不能让我再和那女人说一次话?我现在对这个你们的血有一些疑问,我需要问她。”
“……你又想知道什么?”
守宫看着她,心里产生不满的情绪。才刚刚结束一次无聊的任务,想着回来休息,结果又遇上这个不速之客,结果这个不速之客就为了这点事来搅她清净,“也是为了这,是吗?你们这些人好像个个都在拿我当传话筒使唤。”
“还有谁啊?”
“没必要对您汇报工作吧?”
“行行行。”
曲秋茗摆摆手,努力地做出谦恭姿态,“今天确实是我有求于你了。我也不想多打扰,就耽误你一刻钟的时间让我问那女人一些问题,然后我就走,行吧?不会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麻烦?”
女青年心中有怨气,将一束豌豆茎缠上爬架,没好气地回答。从话语声中,她听出身后人的态度比起上次好了很多,说话和声和气了很多。同样是问问题,这次就没动刀子,看来是有所长进。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当传话筒确实并没什么负担。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没心情让对方称心如意,这总归是能让自己感到厌烦的讨厌工作,既然自己会烦那就也让别人也烦一烦,“曲小姐,我这里不是报摊,你不要想着给上两毛钱就能用一分钟电话。”
“……”
曲秋茗不知是没听懂她的话,还是心中另有盘算。站在她的面前,想了一会,而后开口,“那我直接问你行吗?”
“不行。”
这比当传话筒还麻烦,当然不行。今天碰上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个个想来问自己问题。赶紧把这人打发走吧,“你要是有什么要和苏老板说的,直接去问她。你身上不是带着有血的东西吗?根本没必要通过我联络。”
试图从酢浆草中找出一片四叶的,没找到。于是干脆手贱地把那些成熟的蒴果捏爆,看那一颗颗种子纷飞四散。
“我……我怎么跟她说?”
对面人疑惑。
守宫不耐烦,心想入职这么久,终于碰到比自己还要新的新人了。也罢,就当是做前辈的义务,教教她工作要领。于是终于暂停自己毫无意义的活计,转身面对少女。
“自从你收到她给的东西之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对你说话的声音?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像心声的声音?”
“……有一次。”
对面人回忆,回答。
“那就是苏老板在跟你讲话。”守宫对她说,“你要跟她说话的话,就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认真想想。她能听见,她就会回答。”
“我自己想的事情,我当然会认真去想的。”
曲秋茗说,“可我只听到过一次回答,那次还把我坑得挺惨的。”
“呵。”
女青年幸灾乐祸地冷笑,“那倒不奇怪,听话要听音。领导讲话总是另有玄机。”
“玄机不玄机的再说吧,现在我根本得不到回应。”
“你疑惑的事情,你确实有认真在想吗?”
“当然了。”
“想的时候可以加点段子进去。就像相声,你知道什么是相声吧?”
“我是天津人。”
“哦,那你一定更容易理解。”
指点别人确实挺有意思,守宫感觉。能让自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算是乏味职场中的一点来之不易的乐趣吧,“想事情的时候埋点包袱进去,把自己想象成捧哏的。苏老板听你讲的有趣,就会逗哏,话不就这么聊起来了?”
“我不是个有趣的人。”
曲秋茗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解释,对此脸又沉了下来,“我心里想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是可以被当成轻松笑料对待的。”
“好吧。”
她翻了翻眼珠,自鸣得意地微笑,不予评价,“那也就难怪别人不想接你的茬了。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样或许也行,在某些情况下太严肃的想法本身就很好笑。”
“我笑不出来。”
曲秋茗别转目光,像是在对她的口吻表示厌恶,“既然现在没法问那女人,我就直接问你算了。想来你也知道答案,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
“什么问题?”
守宫看着她的样子,感觉很满足。现在真正有了当前辈的快感,“先把话说清楚,你问你的,但我不清楚的事可没法回答。”
“我现在身上揣着那女人给我的,沾血的东西。”
少女开口说,“它让我可以用其他语言和别人对话交流。并且前不久还救过我一次,让我在重伤的情况下存活。这是血的功效,那女人对我提过,她还提过血可以为人提供防护,帮助人痊愈,给人治病,这是真的吗?”
“如果她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什么病都能治吗?精神方面的也可以?”曲秋茗问,“如果有人精神不正常,我能用血来治疗她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不正常了。”
守宫看着她,感觉有点好笑,“你不会是那种因为别人和你想法不同就把别人当疯子的人吧?这世界可是多元化的,思想也是多元化的,曲小姐。”
“扯什么呢?”
曲秋茗不耐烦起来,感觉面前人讲话口吻真是和那女人一模一样,这帮人都一个德行,“我是说……因为一些疾病……身体原因……比如高烧造成的精神问题。如果血可以治疗身体疾病的话,那是不是也可以治疗连带影响?”
“哦,那,可以吧,我觉得。”
“你觉得?”
“我又没试过这样用。”女青年耸耸肩,“我平时也用不到。只有上次狼小孩来我这,借了一些给她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