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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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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拉谢号。

诺玛坐在甲板上,将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的七弦琴解开包裹,平放,有弦的一面朝上,有白点的一边远离自己。望着面前的乐器,她今天打算再尝试一次。

弹琴的基本指法没什么不同的,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弦,不同的音。话虽这样说,琴和琴始终存在区别,不同的琴,弹起来感觉也不一样。平着放,抱着弹,多一根弦少一根弦,差别虽小,但还是会令她困扰,感觉陌生。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琴的结构。一边是头,一边是尾,调弦的音柱在琴的下方,调的时候要稍微抬起来一点调。琴板上的那些白点则是为了方便取音,越靠右,取得弦越短,那音自然也越高。

她随便找了一根弦,靠最上面那一根。左手一根手指对准一个白点,按着弦,右手食指试探地勾动。琴弦震颤,发出一声轻轻弱弱的颤音。

音调并不如她所想。声音听起来是意料之外的沉重,闷闷的。

诺玛左手向右边移动了一些位置,对着另一个白点按下去,右手再勾弦。感觉这次声音听起来高了一些,但是太短太急,响了一下就不响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费解地思考,想了想,侧过身拿起自己的班卓琴,试着找了个同样高低的音弹一下,发觉两者存在明显的不同。调子高低一样,但班卓琴弹出的就是很顺的有回响的音。

是因为指法不对吗,刚才按的时候按太紧了,勾的时候又勾得太用力了?这么一想,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太过笨拙僵硬。她放下班卓琴,又面对七弦琴试了一次。

这次感觉好一些,音调能够对上,但音色听起来还是略有差别。和班卓琴有差别,和自己想象的也有差别。

为什么呢?

是自己的动作做错了?还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诺玛也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找准了一个音。那么接下来,其他的音位大概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推出来吧?

大概吧。

她比对着自己熟悉的琴位推理,找了另一根弦,按弦,按的位置没对上徽位但也大差不差,然后拨弦。结果弹出来的音调又是和自己想象不一样的。

因为这琴的弦拉得很长吧?也因为绷得更紧吧?她心想,右手一下又一下地重复拨着,发出的声音还是原来那样。她把琴端起来,扭动琴柱调了调弦,再试了试,结果更不一样了,比原来的还要跑偏。

她再反方向调弦,试一试,调一调。也不知耐心地尝试了多少次,终于感觉声音准了。

这对诺玛来说总算是一个进步吧,让她感觉有点成就感。于是她对着第三根弦又开始如法炮制,如果能够把弦的位置都调成自己预想的位置,那么自己就能弹出预想的音。这乐器,也就可以为自己熟悉,她或许终于可以用这琴来弹一首曲子。

诺玛弹了又调,调了又弹,不厌其烦地沉浸其中。不过很快就有人从船舱里探出身子,对她开口大声喊叫。船现在虽然靠了岸,但还是有几个水手没打算住旅社而选择继续待在船上生活,现在是中午,正是午睡的时候。诺玛当然是听不懂那位水手的话,但从语气可以判断出是嫌自己太吵,打扰到他睡觉,让自己安静点。

这样的话她过去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已经听过挺多次了。

所以诺玛也就没再继续弹,将七弦琴推开,又拿布将它包裹好,站起身。那个气呼呼的白人水手见此也没再继续讲什么,舱门重新一关继续去睡。

诺玛被挨了一顿批评,站在那,抱着包裹起来的琴,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成就,还想继续琢磨,结果却被叫停,方才刚刚冒头的喜悦现在荡然全无。但她也明白自己刚才是在搅人清梦,那一声声重复不断的琴音,想来确实会是很烦人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噪音。也难怪会被别人讨厌。

这样的话过去在部落村子里的时候,也已经听过挺多次了。阿库玛曾经告诉过她挺多次,如果她总是要在中午练习,打扰劳累了一早上的大人们午睡,那么挨骂也是活该。

阿库玛……

诺玛想起家姐,叹了口气。

看来想再练习摸索,只能等到下午了。要学这个新的乐器对她来说并不是很难,因为她本身会弹琴,知道该怎么弹,只要有人能给她示范一下,说明一下,那么她再多花点时间摸索熟悉,就能弹得更好。

可惜没人教她。

诺玛抱着琴,站在拉谢号的船首朝码头上望去。现在是中午,午后。她期待着能在码头上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但希望却一直落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夏玉雪到现在还没来。虽然夏玉雪来了也没法教她弹琴,说的话她也没法听懂,但至少听着夏玉雪的自言自语,有夏玉雪陪着她,她能感觉不那么无聊。

并且夏玉雪就算无法给她弹琴,也还会和她一起做游戏,抓子的游戏,挑棍的游戏,打水漂的游戏。昨天两人一起玩得很快乐,还有曲秋茗,还有冈田大夫。她们会陪自己,和自己说话,陪自己玩。

但是现在,夏玉雪不在,曲秋茗也不在,冈田大夫也不在。诺玛独自一人身处拉谢号,实在感觉无聊,感觉孤单。这小女孩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现在不能练琴,现在也没有人陪她玩游戏,她只能孤零零地看着远方的天空,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也无人可对之说。

阿库玛在哪里呢?

她望着天空,回忆起家姐。这是她至今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了,然而她却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姐姐的病好了吗?这些问题没有人给过她任何答案。每次问曲秋茗,都说在治病。问白皮肤威斯克斯,自然更是什么答案也得不到。

诺玛向着四周张望。现在实在无事可做,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于是她向着舷梯走去,准备下船去别的地方,去找一个可以与之说话,可以问问题的人。下船的时候,她看到了船上的首领老伯,那位白人老伯总是很悲伤,看到她总是唉声叹气,她不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她希望看到别人开开心心的笑容,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琴曲和歌声给别人带来笑容。

白人老伯站在台阶上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诺玛只是挥了挥手,猜他是盯住自己不要乱跑,便指了指旁边的那艘镶红边的,叫“纠迪士”的阔气大船。那里是她的目的地,她现在确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去那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诺玛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不远,又上了纠迪士,在甲板上看到了白皮肤威斯克斯。威斯克斯正躺在一张长椅上晒太阳,脸上戴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遮住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威斯克斯,威斯克斯。”

她走到躺椅前,伸手摇对方的胳膊,也不管这人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别烦我。”

白皮肤威斯克斯躺在那维持原状头也不抬地回答,黑黑的两片圆宝石板对着太阳。虽然现在太阳不是很大但这样不也还会刺到眼睛吗?“自己玩去。”

“我不能弹琴。”

“当然不能,现在大家都在睡觉。刚才你被维诺先生骂了吧?”

“……嗯。”

“那么别弹琴了,玩点别的游戏。”

“夏玉雪在哪?”

诺玛没像往常一样受她的打发走开,问到。

“不知道。”

威斯克斯说,“和我没关系。”

“在哪?”

她固执地又问一次。她不喜欢和白皮肤威斯克斯说话,因为对方也不喜欢和她说话。但今天,诺玛实在没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不久来。”

对方躺着说,至少是一个答案。

“什么时候?”

“中午。”

“现在?”

“过一会,或许。”

威斯克斯舒服地躺着,挪了挪身体,仰着头望太阳,“她很快会来,诺玛。但今天她有大人的事要做,她来了你别烦她,就像你别烦我一样。”

“什么事?”

诺玛对她说的话一知半解,这人说的虽然是自己的语言,但依然让自己很难听懂。她才是个小孩子。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椅子上的人又说,“她自己的事,别问。”

“曲秋茗在哪?”

威斯克斯让她别问夏玉雪,她就换了另一个人问。

“城里。冈田大夫和她在一起。”

“做什么?”

“大人的事……”对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诺玛不明白这个表述中存在的歧义,“……重要的事。”

“什么事?”

她又问一遍。

“诺玛,你很烦。”威斯克斯终于忍不住了,坐起身来摘下脸上的东西,低着头用那双红眼睛看着她,“你家人没教过你不要打扰别人午睡吗?”

“阿库玛在哪?”

还问。

“不知道。”

对面的人停了一会,回答。一边说,一边伸手朝她扫了扫,像要把她赶走,“自己玩去,别来烦我。”

“没人和我玩。”

又一次没得到答案。诺玛感觉非常失望,固执地在她身边不肯离开,这人很讨厌,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人能和自己说话,“你和我玩吗?”

“玩点一个人能玩的,去画画,去……扎草人,去刻面具。做你能一个人做的游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持安静。”威斯克斯手又扫了扫,确定是要把她赶走,重新躺下,戴上那两颗黑宝石继续看太阳,“去。”

“无聊。”

诺玛忿忿不平地嘟囔着,转身离开。这人对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根本不愿搭理的态度。她也不想再和这人说什么更多话,问什么更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无聊就对了,孩子。”

背后,躺椅上的人继续用慵懒的语气对她说话,“大人们可很难无聊,忙这个忙那个天天都忙,珍惜你现在还有无聊的机会。”

她没再接话,已经离开了纠迪士,结束这次短暂又让她自己不快的对话。

“别乱跑。”

背后人说,她没听。

诺玛继续在码头漫步。现在是中午,人人要不是在吃午饭,要不就是吃完午饭在睡觉,没多少人见到她,见到她也不当回事。她抱着曲秋茗的七弦琴,背着自己的班卓琴,走着走着,看到身边那艘大大的黑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黑船边搭起了船梯。

这就是那艘黑船。自己以前和阿库玛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的,是那红衣女孩和那只狗的黑船。

但现在自己已经不住那了,红衣女孩和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船原本是空无一人,为何今天突然搭起了船梯呢?

萌生故地重游的念头,她朝着黑船走去,决定来一场探险。

至少这是一个游戏,反正自己无事可做。

并且也足够安静。

诺玛重新踏上无名船的甲板。

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绳索、木桶、箱子还都像以往一样摆放在原先的位置。船上的木板长年被海水浸泡,那盐腥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鼻。帆布还是收起只留下光秃秃的桅杆耸立,顶上的旗帜坠在那随着海风微微晃动。

即便是白天,重新踏足此处,也让诺玛感觉不安。眼前的景物明明是她熟悉的过往模样,但此时只令她感觉陌生。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条船。也不喜欢红衣女孩和狗。

诺玛沿着甲板,走到敞开的通向船室的板门前。回忆起当初,自己在威斯克斯的带领下来到此处的情景。她沿着楼梯走下船室。走廊还是黑洞洞的,唯有头顶木板缝隙间照入阳光,令她可以略微视物。

走廊还是这么熟悉。诺玛的思绪回到过往的夜晚,自己躲在房间里倾听走廊上孩童和野兽脚步声的情景。也同样回忆起自己曾经偷摸从走廊行上甲板,借着月光呼吸新鲜的海风弹琴的情景。她现在正一路向着过去居住的房间进发。

头顶传来锁链的晃动声。她记得,红衣女孩曾经对她说过,那些是奴隶们的枷锁,和她同族的那些被变卖为奴的人留下的东西。黑暗的环境中浓浓的腥味,盐味,以及血味。诺玛走两步就回一下头,生怕回头就又看见红衣女孩跟在自己身后,更怕看见黑狗。

但她们现在都不在这。曲秋茗说过她们现在在别的地方,不会再来恐吓自己。真的吗?

她的脚步放轻,像以往一样,在走廊上安静地行步,生怕弄出任何动静被任何人听见,虽说船上应该没有人。

她回想起红衣女孩的那些警告,不要在晚上步出舱门。也回想起曾经一次违背警告看到的东西。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黑狗,满月下看见那口鼻冒火的野兽。回想起那庞然大物的逡巡靠近,嗅闻试探。那火焰中的眼神有一种令她感觉恐怖的熟悉。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船上应该没有人,也没有狗。

即便如此,诺玛也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来这里,这个地方给她带来的只有难过的回忆。她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暗无天日的时光,和受伤病折磨的疯了的家姐在一起,害怕着黑狗,默默地在黑夜中向神明和祖先祈祷。

自离开过往生活的土地之后,她就没再体会到过去那样的快乐。和姐姐一起上船被卖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劳作受苦。和姐姐一起逃亡流浪在大海上,性命不保。和姐姐一起被转移到这另一个囚牢,终日担心受怕。这些痛苦已是过去的回忆,却还在始终困扰着她。直到现在,她也会害怕夜晚的月亮。

至少现在,回到拉谢号,有夏玉雪在身边,可以自由地弹琴歌唱,有曲秋茗不时的问候与关心,生活总算又有了一些起色。

然而阿库玛却不知在何处。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现在,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也要远去了吗?何日可以再见,还有机会再见吗?

诺玛行走在熟悉的长廊中,回忆着过往。紧紧抱着七弦琴,背上自己的七弦琴摇晃。两架琴对她这个小孩来说太重了,让她走路都有些不稳,但她任何一个都不想丢弃。

诺玛大大的双眼中满是不安和迷茫。

过去,她时刻处于阴影笼罩之中,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这一次故地重游的探险,并不能够令诺玛感觉愉快。现在倒是并不无聊了,现在她又开始害怕了。

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令她觉得害怕。但若不是独自一人那更令她害怕。

诺玛又一次回头,背后依然是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走廊。

这里没有人,红衣女孩和狗不在这里。

至于其他水手,诺玛从没在这船上见过任何其他水手。很奇怪的事情,对不对?她对航海并不了解,但这样一艘船,怎么可能不依靠水手就在海上航行呢?

这里没有人。

她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自己熟悉的那个房间门口。她和阿库玛曾经在这条船上的住所。

背后,铁索镣铐和木枷晃动。

空气中是浓浓的腥味。

面前的房门,从木板缝隙中透出跳动的光,灯火的光。

诺玛伸出手,将门推开。

这里有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木架床上,那是她的姐姐曾经躺过的地方,她也曾在旁陪伴。屋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男人面前点着一盏烛火,光芒昏暗。

男人手中握着一支笔,另一只手握着一沓信纸,似乎正在对着灯光书写什么。他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看见了她。诺玛愣在原地,抱着琴,背着琴。

陌生的面孔,微笑。

“你好啊,小朋友。”开口,用貌似和善的语气向她打招呼,伸手示意她过去。她站定在原地,没靠近也没逃离,“怎么,不必害怕。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抱歉,我要暂时借用一下。我在这等人。”

诺玛没动。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男人身边有武器,有一长一短的两柄刀挂在腰间。男人的身后,床上还放着另一柄更长的刀。

“过来,过来。不必这么紧张,我们……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将军现在可以见您了,冈田小姐。”

在门厅等候许久之后,终于回来的副官对她语气恭敬地回答,同时看了一眼她身边和她一同等候的人,“以及您的同伴。”

“谢谢。”

冈田片折向副官鞠了一躬,后者带着军人的稳健步伐离开。她在这里不需要指引,这里是难波城的城楼,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许久未来,但这里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那么,秋茗姊妹。你和我一起吗?”

她也看向身边的人,询问,“你没必要这样做。”

“我知道这是你的家事,冈田小姐。”

曲秋茗回答,长久跪坐让她膝盖发酸,她站起来活动活动双腿,“若你愿意的话,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一起。或许我能帮你说点什么。但若你更希望……”

“一起吧。”

冈田片折站起身,向着同往正厅的门走去。

曲秋茗跟随在后。

行过了不长的走廊,爬上两层楼,来到正厅。冈田片折再次在门前跪下,轻轻叩击房门。曲秋茗听见屋内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回应。

冈田片折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男人背对着他们,身材高大,站在屋中,手里擦拭着一柄长长的刀。男人面前的刀架上还摆放着三柄刀,同样是很长的。其中一柄和男人手上的样式相同,为一对。另外两柄则为另一对。

“父亲。”

冈田片折对着背影欠身行礼。

男人微微转身,曲秋茗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很熟悉,就像面前自己认识的翻译工作状态时的眼神,刻板且严肃。

“你来了。”

难波城的城代,冈田将军开口,说话语气平直,“很久没见,片折。听说你所在的那支南蛮船队是上个月到此的,对吗?”

“是的。”

冈田片折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但你直到今天才想起探望家人。”男人手中抚摸着长刀,“并且还带了一位外人,你来此不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的吧?”

曲秋茗觉得自己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对父女之间关系紧张了。

“父亲,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位受您监管的囚犯。”

冈田片折回答,“您应当还记得,她昨日从奉行所被转移来此,身患重病。她是我们船上的乘客,我一直负责为她治疗。今日我来见您,是希望能获得您的许可,继续为她疗伤。”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情况。”

冈田将军看着她,“又是你的一位朋友?”

“是我的病人。”

“当然了,你现在真的成了一名医生。”对面的笑容中有许多失意,“这些年来去了很多地方,学会了很多语言,认识了很多人吧?片折,这世界如你想象的那样精彩吗?你觉得自己发现了更值得信仰的神吗?”

“父亲,我选择了我希望踏上的道路。”冈田片折望着对方,目光坚定,回答,“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差。它只是和您选定的不同而已,我从未认为过您是错误的,我是正确的。”

“我的确给你铺就了一道路。”

男人将手中的长刀归鞘,手握刀柄向着对面的女儿指点,“你本可以我的武术。我一直毫无保留地训练你,一直力排众议在上级面前称赞你的能力,在下属面前肯定你的表现,我在先祖的灵位前立誓,即便违背古训,也要让你成为双太刀术的传人,甚至,成为下一任城代将军。因为我能够看到你的才华,你的武术比我教过的任何一名弟子都要出色。我为你的未来做了如此之多的贡献,但你却最终选择了外来的信仰,选择跟随外人去往外面的世界,将职责、家人以及武器抛弃在脑后。”

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曲秋茗内心腹诽,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

“父亲,这是我的选择。”

冈田片折顶住对面目光的压力,回答,“我不想做杀人的军官,我想做救人的医生。”

“的确如此。孩子长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会做出叛逆的举动。”冈田将军另一只手伸向刀架上的另一柄刀,和手中刀成对的那一柄,“既然这样,今日你又为何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对您告知了,我希望您能够给予我探视的权利。让我能够为这位病人治病。”

“你知道军营的规矩,片折。监牢不允许探视。”

“父亲,没必要这样。”

冈田片折看着对面的人,目光坚定沉重,说话的语气并无任何哀求的意味,只有冷静刻板的腔调。她现在好像又进入工作状态了,“这女人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您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她为何会从奉行所被转移至此。她没有犯过与这惩罚相符的罪行,也不应当为她的行为承担责任。她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只是保全她的性命,没有更多。难道您能够接受她在您的管理范围内含冤而死,不得平反吗?”

“我有必须履行的职责。”

“这职责存在不合理之处。”

“那也是职责。”

“父亲,人生活在这世上,除了对世俗权力的职责之外,还应当对另一个更高的存在拥有另一个更高的职责。”

“不要向我宣讲这些切支丹的邪说,片折。”

“我是指我们的本心,我们的道德。”

冈田片折迈进一步,手伸向对面的男人,用她工作状态下一贯的平直语气说着,“我已经问过您这个问题了。希望您能够正面回答:您真的能够接受这女人因您的固执而死吗?在她死后,您真的能够轻描淡写地用世俗职责的说辞来令自己内心宽慰吗?”

冈田小姐,这可不是劝人该有的态度。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同伴,内心感觉不太好。这种话对眼前这位家长,看起来说了并不会有任何用处吧。

不过,对面的冈田将军,听了这番话却还真沉默了。

也许还真有用?

“……你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望着她,开口,语气冰冷,透露不满情绪,“浪子回头的人,依然在用这种态度祈祷宽恕?”

“我不祈祷您的宽恕。我祈祷您能够凭自身义理而不是因强权施压,做出您认为正当的选择。”冈田片折说,“我也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您难道还指望我卑躬屈膝吗?我可是受您训练成长的女儿,我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从没变过。”

“的确如此。”

对面人将双手的太刀收入腰间,“的确还和过去一样,天真,执拗。和我期望的一样,是我期望中的冈田家的继承人。”

“我不会继承家业的,父亲。”

冈田小姐,您非得强调一遍干什么?

曲秋茗内心又开始担忧。

“我想你也不会。”

对面,男人身佩两柄太刀,行步向一旁,伸手朝向那刀架,“你从没变过。过去不会的,现在也不会。”

刀架上还有两柄成对的太刀,收于鞘中。

“把它们拿起来。”

冈田将军看着自己的女儿,指着双太刀对她示意,“它们本是你的佩刀,但你把它们和家庭和责任一起抛弃在了这里。现在,把它们拿起来,让我看一看在剑术方面,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懈怠和荒废,你是不是也从没变过?”

女儿看着她的父亲,叹息了一声。

语气变得软弱。

“父亲,没必要——”

“拿起你的武器!”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人,迟疑着听命走向前去,向着那刀架走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沉重的背影,内心为之感觉酸楚。

到底,刚才的坚持和执着,又轻易消散了,又不是工作状态了。

冈田片折行步到刀架前,站定,伸出手,停顿。

“您不会希望以一次试合来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吧?”

冈田片折最后一次鼓起劲,向身边的男人询问,“并非出于本心的行为,有什么用呢?我输了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您呢,您会吗?”

“我会将结果纳入考虑因素之中。”

“那么,好吧。”

她叹息了一声,从刀架上拿起一柄刀抽出鞘。这太刀的刀身上有独特的斜向平行线纹理,利刃闪烁寒光。但冈田片折只是看了刀一眼,便将刀放回原处,只留鞘握在手中。

另一柄也同样如此。

她握着两柄空鞘,转身面向男人。脚步移动周旋,站在正厅中央。

“你已轻视父亲到这种程度了吗,片折?”

冈田将军威严的话语声中带着恼怒,双手交叉向腰间一伸,将两柄刀抽出,同样地移动到厅堂中,站在她的对面,“无论对手何人,势必全力以赴。这是冈田家的武训。”

“您的选择,父亲。”

冈田片折语气平静地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扬起手中的刀鞘,“我的选择。”

“愚蠢。”

“这本来就是很愚蠢的游戏。”她将一只手的刀鞘伸向曲秋茗,摇了摇,对她示意,“秋茗姊妹,退后。”

曲秋茗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现在觉得自己也说不了什么。冈田片折示意她退后,她也只能退后。

然后,看着两人中的一方发起进攻,另一方招架格挡,开始一场亲子之间的游戏。

“现在我们将两边打开,翻折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两只翅膀。下一步,将这一边折上去,这是脖子,再折一下,这是头。另一边也同样折上去,这是脚。好了,完成了。”

诺玛坐在男人身边,掌心中捧着一只纸折的青蛙。看着男人手上的动作。男人双手运动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讲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完了又一件折纸的完成。

她身边,还沾着血的床褥上,已经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折纸。乌龟,桌子,金鱼,猫……许许多多,样式各异,有的结构复杂,有的造型简单。男人已经用手中的那些纸张为她折了许多作品。

最先折的是一只狗,她并不是很喜欢,放得远远的。那狗确实很可爱,四肢短腿支撑身体,扬起的方方正正的大头,像是张着嘴在吠叫,惟妙惟肖的样子。她不喜欢也不是因为折纸本身,只是因为一些过去的不好回忆罢了。

但不管怎样,随着男人的一件件折纸作品,她内心也从最初的戒备,转移为孩童本身独有的好奇心。这种艺术是在她家乡不常见到的,在家乡连纸长什么样她都不曾见过,草叶编的玩偶倒是有。诺玛看着一张张原本四四方方,毫不出奇的白纸,在男人的手中变化出不同花样,形成不同造型,终究为此所吸引。因而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淡忘了恐惧。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个道理,她不是不知晓,但知晓了也很难做到。陌生人如果有意接近,总是能够找到吸引小孩子,骗得小孩子信任的途径。食物,戏法,谎言,欺骗。而在这男人手上,便是折纸。

男人每折好一个东西,都会递给她,让她把玩。她手中的那只青蛙就很有意思,如果按一下后背,还能够跳起来。她玩了那只青蛙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身背的班卓琴,抱着的七弦琴也被放到了一边,和应有的谨慎与小心一起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男人又折了什么?她只想知道这个。

“纸鹤。”

男人将最新完成的东西递给她,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很亲切,很真实。

她从男人手中接过,在昏黄烛火下细细地端详,注意力都放到了手中的小玩意上。没在意对方说什么,想什么。

她手中握着的,是一只白白的,张着两只翅膀,有长脖子和长腿的一只鸟。

“Nnomaa.”

她开口,自言自语地说话。

“哦,诺玛。”

男人看着她,点点头,“这是你的名字,我记得?我曾经听别人提起过。很好听的名字,我很好奇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呢?”

诺玛没理他。

“说到这,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出云介,你也可以叫我俊秀,泷川俊秀。”

诺玛依然没回答。

“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出云介环顾四周,摇了摇头,“这里可不适合小孩居住。”

如果他是一位心存不轨的陌生人,接下来谈话的方向就该往邀请诺玛去一个豪华的大房子参观进行了。

但,他并不是。诺玛也并没理他。

一双大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纸鹤。诺玛一只手捏着纸鹤的身体,在面前移动,模拟出它飞行的样子。自顾自地忘情玩着,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孩子能看见的东西也很小。一个普通的如折纸那样的游戏,就可以轻易吸引她们的注意,让她们放松警惕,亲近一位陌生人。

“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传说中,如果你折了一千只纸鹤,你就能够实现一个愿望。”出云介看着小孩,自言自语,“如果是你的话,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诺玛?”

依然没有回应。

“我倒是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出云介轻轻微笑着,朝向敞开的门口望去,对面的走廊上黑洞洞的,“但,或许不需要千纸鹤就可以实现了,很快就可以。”

“飞。”

诺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的监护人来了。”男人面对眼前的黑暗,平静但神色沉重地说到,“我想我们的游戏时间该结束了。”

对面,门口,出现白色的身影,静悄悄的。

站立在那里,看着他,看着孩子。

一言不发。

出云介伸手轻轻点了点什么都没注意到的诺玛。她反应过来,转身,看见熟悉的人。

“夏玉雪!”

乍见之下,竟然会感觉害怕。诺玛叫喊了一声,下意识地从床边站起来,紧张地将手上的青蛙和纸鹤藏到身后。好像她刚才做了什么错事。

然而身边那一堆猫,桌子,金鱼,乌龟什么的可藏不住,被放得远远的那只狗更别提了。

“诺玛……我正四处找你呢。”

夏玉雪倚靠着门框,一只手垂吊在身前,眼皮半睁地注视孩子,表现地很疲倦,很颓丧,“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让我找了好久。”

她听不懂对方的话,但这肯定是数落。

诺玛低下头,不敢看对面的眼神。但这又怎么能躲得过呢。对面传来脚步声,对面的人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看着她,面带失神的微笑,让她感觉不寒而栗。

“你不该一个人乱跑。”

夏玉雪继续批评,还能活动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也不该和陌生人说话,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和陌生人一起玩游戏。你不知道这些吗,诺玛?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中有很多危险。”

诺玛不安地别过头去,没说话。

对面的人眼见此景,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算了,你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夏玉雪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维持着微笑的表情,“我和这位陌生的先生有话要谈。你先离开,回船上等我吧。你能明白吗?”

诺玛站在原地,不懂。

“听夏玉雪的话,回船上等她吧,孩子。”

陌生的出云介坐在一边,始终微笑表情不变,说,“夏玉雪和我现在有话要谈。”

“走吧。”

她又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用手指向门口,试图用肢体动作示意。

诺玛这次好像懂了,乖乖地放下双手的折纸,从床边站起来,神情沮丧地从地上拾起班卓琴和七弦琴,准备离开。

“这个就先给我保管。”

夏玉雪从她手中夺过七弦琴,诺玛依然试图阻拦,但这次被抢过去了,让孩子有点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今天,此时,在夏玉雪身边,她感到一种以前没感觉到过的冰冰冷冷的气息,让她不敢抗拒这熟悉的人。

诺玛背着自己的琴,一步步朝着门外走去。现在再走这道路,她又开始感觉害怕了,比刚才还要害怕。害怕又难过,方才游戏时的高兴又消失了。

“把折纸带上呀。”

背后,夏玉雪的又一声言语。诺玛回头看她将床上的那些折纸一个个拾起,捧着递给她,让她捧起手接过。最后还是对她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笑,“等我。”

诺玛看着手心里的这些堆叠在一起的小玩意,看着那放在最上方的纸鹤,感觉它们此时已没有刚才那样有吸引力了。游戏已经结束,玩具也就不好玩了。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盖在折纸上面,害怕走动时会掉落或被海风吹走一二。末了,看着夏玉雪,静静点了点头,离开。

沿着黑洞洞的走廊,背着班卓琴,带着折纸,默默走出去。

甚至没和那男人再有更多交流。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如既往的叹息声。

“您可以先送她离开,然后再回来。”

孩子的身影消失后,坐在床边的出云介开口,对面前的女人说到,“我可以等,夏女士。我已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会也没什么。”

“她认识路。”

夏玉雪看着空荡荡的敞开的门,口中回答,然而眼神中却有担忧。

“是啊,这里以前就是那孩子住的地方。”出云介再次环顾室内,“和她的姐姐一起住的地方,这里看起来真不适合孩子居住。”

“泷川先生,您认识诺玛?”

“我听说过。”

他看着转身面对的女人,回答,“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不久前,您还记得?当时我也看到这位小朋友了。诺玛?很好听,我很好奇这名字有什么寓意?”

“那是她们家乡语言中的词,意思是‘飞鸟’。”

“哦,原来如此。”

出云介点了点头。

“所以……您还记得我呢。”

“像您这样一位女士,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微笑,“昨日我收到了冈田小姐的信,说您希望见我?所以我立刻就赶来了。”

“冈田小姐有没有对您说过原因?”

“那她倒没有提。”

“可我想您心中大概有一个猜测吧?”

“的确。”

夏玉雪面对男人,将手中的七弦琴背到肩膀上,用还能活动的手拎着系带。她看着出云介,出云介也看着她。眼神的互相交汇,让她明白对方心中的想法。她知道他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她知道的事情。彼此都知晓,但都选择不予明说,选择等待。她注意到,对面人的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刀。

“我可以问一下,您的消息来源吗?”

“不好意思,这个不方便告知。”

“守宫?”

“那是谁?”

“不……没什么。”

夏玉雪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矛盾之处,不管是不是对方都会这样回答的。

问了也白问。

“我并不认识您提到的这个……人?这是人吗,守宫是四脚蛇呀。”

男人笑了笑,转移话题,“我确实不能告知您消息来源。但,如果您是希望借此机会询问您的一位朋友的情况,那我倒是可以对您说。您那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现在很好。先前……身体略有不适,但现在已经无恙。”

“她在这里吗?”

夏玉雪看向男人身后,合在鞘中的太刀。刀鞘的样式她还记得,印象很深。即便那鞘现在看起来破旧不堪,伤痕累累,她也还能认出来。

守宫的事她便没管了。

“不在。”

出云介摇了摇头,“我想您最好还是别见她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无关,不必为此打扰她吧?”

“当然了。”

笑。

出云介转身,将那柄太刀拿到身前。向夏玉雪展示。

这的确正是那一柄刀。

他握住刀柄,将刀缓缓抽出鞘。

“这把太刀曾为我兄长所有。”

出云介低头端详着刀身,用手抚摸这其上一处丑陋的接驳痕迹,“在他离世之前,他将此传授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如今则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您也看到了,这柄刀之前断过,现在已经不能再用。我留着它,将它带在身边,今日带到此处,只是作为纪念。”

夏玉雪默默看着刀上的一处处阙口和卷刃。猜想,如此严重的损伤,是多少场攸关性命的恶战留下的痕迹?

刀的主人,朋友,她都经历过什么,自分别至今?自己又经历过什么?

故人遗物,如今再睹,又是另一番模样。人怕也是另一番模样。自己也是。

“故人遗物,应当好好保管。”

她喃喃自语。

“保管得不是挺好的吗,夏女士?”

出云介微笑着反驳她的话,低头继续看着太刀,“武者的兵器就该如此,这每一道伤痕和破损都大有来历,都是勇气和技艺的证明。它现在的样子,正是它该有的,最好的样子。”

“您说的很有道理,泷川先生。”

夏玉雪嘴上附和,心里却不这样想。看着这柄熟悉的武器陌生的形象,她只感觉心疼,感觉难过。若刀有感知,现在一定很痛苦。若有灵魂,则已距神灭不远。现在留下的,能被看见的只有干枯的骸骨。

就像人一样,像自己一样。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

出云介将太刀收入鞘中,返回身后的床板上。坐在那里又一次望向夏玉雪,“我得说,今天这次会面比我预想的要早一些。我本打算等您伤势痊愈再来找您的,或者到时候您会来找我?无论如何了,既然今天我们在此相见,就让这一切结束吧。毕竟,您今日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

夏玉雪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看见他的手伸向腰间的佩刀。

“但是,泷川先生。我想您误会了,今天来找您,并不是为我们之间的事。”夏玉雪依然平静地无力微笑,“至少不完全为我们之间的事吧。”

“哦?”

出云介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手依然按在刀柄上,“那么,愿闻其详。”

“您刚才已经见过了那位女孩,诺玛。关于她,您似乎也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夏玉雪低头俯视,叙述,“那么,对于她的姐姐,您知道多少呢?”

“我听说那女人半个月前在这里闹出过不小的风波。袭击了三好大人的府宅,打伤了奉行所的同心,还杀了一个外国的神甫。”

“实际上那神甫不是她杀的。”

“真的?或许吧。近况我不是很清楚。”

“您知道诺玛的姐姐——名叫‘阿库玛’——因为伤人被逮捕下狱吗?”

“略有耳闻。”

“洗清了谋杀的嫌疑之后,她本可以被释放的。她不需要为那些伤人罪行负责,她本身患有疾病,神智不清。”夏玉雪说,“但是她没有被释放,反而如今被转移到了监管更加严格的城代军营监牢。因为有某位权贵不希望如此,向当地官府施加了压力。”

“您指谁?”

“我想我们都知道答案。”

“但不能明说,对不对?也没有证据,对不对?”出云介会意一笑。

“的确。”

夏玉雪也附和着笑了一下,“您应该也看到了,我和诺玛这孩子关系很好,阿库玛的事情我也一直有所关注。我很不希望她有如此结局,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帮助她做一些事。”

“崇高的想法。”

“只是一些个人意愿罢了。”她看着对面的人,“那么,您现在已经知晓了经过。我想从以上叙述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如果可以令这位权贵松口,放弃继续施压。阿库玛便能重获自由,得到公平的判决结果。”

“我认同这种推理。”

“那么,泷川先生,我今日前来找您,正是为了此事。”夏玉雪望着出云介,语气平静地说着,“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寻求到某种途径向那位三好大人进言,劝说他宽宏大量,不要再计较那无谓的得失。请您帮助我释放阿库玛。”

她说完了,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她,手仍然在原位。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我?”

出云介开口,问。

“是的,您。”

夏玉雪回答。

“夏女士,这个要求……我该怎么说呢。”

男人轻轻微笑,低下头摇了摇,“如果能帮到那位小朋友的姐姐,那我当然义不容辞。但是这似乎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了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士,我可没有能力左右贵人们的决断。”

“哦您可不能妄自菲薄。”

她并不放松,又开口,“泷川先生,您知道我和您的亲人之间有一段过往交际,所以我对您的家庭背景如何,也自然略知一二。您是一位武士,您侍奉的主人是贵国国主,征夷大将军足利大人,对吗?”

“……不错,我们一家世代如此。”

“我听说足利义辉将军,和那位三好大人的叔伯,过往虽然有矛盾,但近来彼此趋向和好,对吗?”

“这我可不能评价。”

“但确有其事。”微笑,“那么,您看,您能否通过一些上层的关系,来解决阿库玛的问题呢?”

“夏女士,您不会希望我去找我的上司,让他出面干预吧?”

出云介继续推脱,摆摆手,“这绝无可能。足利将军总管全国,他怎么会因为某个地方上的矛盾,轻率发表意见呢?那样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会显得很尴尬。您不希望陷入一个比现在更加尴尬的局面,我想?”

“我当然不想了。”夏玉雪没有放弃,“我完全理解您说的意思。可,也不必一定要是足利将军。也可以是其他人,比如某些在本地有所联系的权贵,他们出言一定同样有效,并且也显得更加自然。”

“您指谁?”

对面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微笑也立时收敛。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初。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

她没注意到那短暂的变化,摇了摇头,只专注于自己的叙述,“我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确实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但,您一定能够给我一些指引,对吧?”

“不,很抱歉我不能。”

出云介略带生硬地再次拒绝,“夏女士,我并不知晓有任何人符合您刚才所说的条件。”

“泷川先生,请不要——”

“——我无能为力。”

打断,“看来您今天找我,确实另有其事,和我预想不一样的事。我确实帮不上您任何忙,很惭愧。”

“泷川先生,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阿库玛,为了诺玛。”

夏玉雪再次尝试,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语气开始变得少有的激动,变得急促,也变得慌张,一直以来伪装的平静和处变不惊终于破碎,“为了那个刚才和您愉快相处的孩子。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她的悲伤和不安吗?她一直在为她的姐姐担心,我们一直都在欺骗她,安慰她,向她隐瞒,但她总有一日会知道真相。您可以想象,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有多难过吗?泷川先生,我在为诺玛向您请求,希望您能够伸出援手,为蒙受苦难的人求得公正的宽恕。您希望令一个孩子伤心难过吗?”

她说了许多话。

“……”

对面一直沉默。

泷川出云介目光别转,看起来像是被她的话语触动到了某些心弦,看来最初的坚持决心有所动摇。

这让她看到一丝希望的光明。但很昏暗,如同室内的烛火一般。

昏暗的,充斥血腥味的房间中,两人沉默地对立。

彼此内心也有两种情绪在对立。

夏玉雪等待着回答。

期望着自己期望的回答。

“……我不希望。”

沉默许久,对面的男人再次抬头,看向她,给她展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失去手足至亲的痛苦,我自己也曾深有体会,当我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听到答案。

夏玉雪终于支撑不住站立的身躯,歪向一边,靠上门框。背上背的琴发出一声闷响。

“可是我不能给予诺玛任何帮助。”

男人继续说,看着颓丧的她,目光中也有暗藏的极力压抑的纠结,话语声中也显露共情的同感,然而也只是如此,“我确实也帮不上她,以及她的姐姐任何忙。您找我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夏玉雪女士。”

“……”

轮到夏玉雪沉默了。

“如果您今天找我,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闲聊不妨就到此为止吧。”

对面人叹了口气,继续说,“改天我再来找您,或者您再来找我。我可以等,夏女士。再多等一会也没什么。”

“……可我等不了,诺玛和阿库玛也等不了。”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出云介。目光又恢复了平静,比原先更加平静,可谓说是冰冷。语气也恢复平直,比原先更加平直,可谓说是刻薄。夏玉雪再次开口,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泷川先生。您别误会,我今天向您提出请求,绝对不是指望您白白为此出力,为此承担风险。今天,您若答应帮助我,无论结果如何,作为回报,我自然也会帮助您一件事。”

“夏女士,我已说过,我确实不能——”

“先听听我的回报。”

打断。

“……您说。”

“您对我的过去非常了解。”冷冷的微笑,“您知道,我过去在一个暗杀组织工作,过去是一个杀手,对吧?”

“略有耳闻。”

“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我很出色,曾经。我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她说,“泷川先生,您的家人,您的那位兄长,斋院司先生遇害的时候,我也在场。那起事件是我们组织安排布置的。”

“我已经知道这些了,夏女士。”出云介维持平静面色。

“当然了,那么,您一定也知道那位杀死您兄长的凶手身份。”

“我不知道吗?”

出云介反问,盯着她,试图弄明白她话语中的意图。

“泷川先生,我也认识那个人。如果您今天愿意帮助我的话,我可以为您找到她,将她带来您的面前,让您完成复仇。”

夏玉雪微笑着,“您认为这个回报如何?”

“……”

男人一时没回答,伸手点了点下巴,斜眼看她,“……夏女士,我不是很明白您说的意思。您提供的这个回报在我看来,似乎并不能称为回报吧?您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呢。”

“的确。”

她倚靠着门框,悠悠地说,“但那个杀手现在可不在这里,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两年了吧。两年前我就已经决意退出,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了。在这两年里,嗯……倒不能说和过去一刀两断,毕竟过去总是还没过去嘛,但我现在确实已经有所改变。您对我并不了解吧,我现在在做一位琴艺先生,我在我们国家的一个小村子里做老师,教孩子们弹琴。”

“那是非常适合您的工作。”

“谬赞。”

笑,“我确实改变了,泷川先生。并且我也一直在变,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在我的家乡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现在在此,也是因为那些事情的缘故——不是什么好事,对我打击很大。总之我现在来这里了。和我的同伴不同,我来这不是为了旅游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我来这里寻找我的结局。”

她说,声音细细的,冷冷的,“我过去做过很多工作,认识很多人。现在,过去的那些人又一个个回来找我了。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有的我印象深刻,有的我确实有些淡忘。总之他们都回来了,我也再次和他们见面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我现在还没遇见。那是我最早认识的一位。我想,以和他相遇作为我自己的结局,是很不错的。”

“也许。”

出云介评价,冷眼相对,“也许您的确能得偿所愿,夏女士。但您为何告知我这些呢?您的现状,您的意图,似乎和我没有关系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呀,泷川先生。”

夏玉雪冷冷地微笑,“这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位杀手,我寻求的结局也不是她的结局。然而,只有我才能和她取得联系,带她回来。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已结束我自己的生命,那您就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

对面的人沉默。

她静静等待。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夏女士。”良久,出云介开口回答,“但我想那并无大碍。您和那位杀手,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呢?我想对我来说没有,我反正也不认识您也不认识她,你们两人对我来说都一样。”

“最明显的不同之处,那位杀手在组织中有一个代号,叫做‘琴师’。因为她总是背着一架琴,总是喜欢弹琴。”

夏玉雪说着,笑一笑,动了动胳膊。不是还能活动的,提着背在背上七弦琴的手,而是另一只垂吊在身前,受伤的手,“可我不能弹琴了,泷川先生。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这只手就有伤,现在还没好。就算好了,我也没琴可弹,您现在看到的这架不是我的,是我的那位同伴买来给诺玛使用的。”

“如此严重吗?”

出云介看着她负伤的左臂,问。

“对我来说很严重。”她说,“但对琴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能痊愈的小伤,一点也不碍事。她有那个能力,我现在所没有的能力。”

男人没说话。

“另一个不同点,她是一位很出色的杀手,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夏玉雪目光偏转,那一瞬间眼神中的冰冷隐藏,“我上次倒是杀过一个人,但那是自卫,对,当时我被打得很惨,差点就被拳头活活打死。我不像琴师,琴师杀人的时候很利落,很快,很干净,没什么顾忌或者不舍。只要是任务她就会去完成,从来也不会在战斗的时候犹豫不决。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将对方杀死的话,她自己就会死。她不想死,她总是想活着,即便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也要活,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的那些事。”

“那您呢?”

“我?”

她又笑,又是冷冷的,凄凄惨惨的笑,“我倒不敢说自己不自私,泷川先生。但我确实是已经无所谓自己生死了,否则今天也不会来与您见面。我不仅等待结局,我更盼望结局。毕竟活着也没什么用,那么为何不选择离开呢?”

“……”

男人又没说话。

“但您不希望我就此离开吧,泷川先生?”她继续问,用一贯的话术伎俩诱导,“如果在您见到琴师之前,在您手刃杀死您兄长的杀手,您的仇人之前?”

“……那如果我帮助您的话,您也会帮我,让我见到她?”

泷川出云介抬头,询问。这是个很错误的问题,这个问题说明他的思想已经动摇,“是这个意思吗,夏女士?”

“正是这个意思。”

微笑。

“我想想……”他想了想,迟疑着,又摇了摇头,“不,这未免太麻烦了。我不需要为自己找更多麻烦。”

这种心里的打算不该说出来。

“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泷川先生,我尊重您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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