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还是早晨。
友弟德号。
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习惯起得那么早,但是今天早上比较特殊,要接待一位贵客,所以她在冈田片折的督促下勉强地醒来。抽了两管烟,洗漱一番后开始准备早餐。
航海的时候,这活通常是由船上的厨师做的,但现在船靠了岸,船员们基本都到岸上吃客栈的当地美食去了,厨子也告了假不知在哪个赌场过夜。她实在是懒得去叨扰,毕竟是难得的停泊时段,人人都想尽情玩一玩,何必搅别人的好兴致呢。等出了海,再想体会现在的轻松惬意和自由就很困难了。
冈田医师也经常会给她们两人做菜,手艺也不比厨子差。但是现在她承担了更重要的邀请客人来此的任务,已经离开了,所以船长只好自己动手。
也挺好,做菜这种事情做起来也不无聊。
威斯克斯煮了一锅黄豆汤,用新大陆的那种茄果熬成。她挺喜欢这种汤汁的,酸酸甜甜很开胃,鲜红的色泽也很诱人。很难理解为何家乡的那些菜贩不中意。人们对于新奇的事物总是既抱有好奇心又充满警惕,想尝试又不敢尝试。她有志改变这一局面,快些改变,否则船舱里的那些番茄就要烂了,这批货也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
她另外烩了一锅黄油蛤蜊,加了葱蒜调味。一块干酪切丝,预备等蛤蜊捞出后撒上。
今早上吩咐水手买来的鱼肉送来了,她做了煎鱼排。靠海边,想吃水产还是很方便的,金枪鱼可不便宜,这次可下了血本。但是煎出来的鱼排确实不错,因为是海鱼所以也没有小刺,处理起来比较容易。
煎锅同样被用来煎培根和鸡蛋。她喜欢把鸡蛋煎老一些,两面熟的那种,但是冈田片折喜欢吃流黄的一面熟,至于那位客人口味如何,谁知道?她也煎成了两面熟。
威斯克斯还磨了咖啡豆,煮了一壶咖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当然不可能带眼罩或者墨镜了。这位商人在船上的厨房里忙碌着,身上裹着厨师的油腻腻的围裙,金色卷发扎在脑后,时不时地还要揉一揉被蒸汽熏得难受的红眼睛。初秋的天气虽然凉爽,但是清早就在灶火中忙碌还是挺热的,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也无暇去擦拭。
终于将一切料理完毕,她首先品尝了自己煮的咖啡,加了奶和三块糖。味道苦中带着丝丝的甜意,挺提神。
对于不经常下厨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够好的了。威斯克斯坐在桌边,看着一旁灶台上的大锅小锅,心想。抿了一口咖啡,感觉如此辛苦一番之后轻松片刻确实是一种享受。可惜这轻松并不能维持太久,早餐做好了,客人也很快就要到了。
虽然咖啡味道很好,但她还是比较想开瓶酒招待。然而冈田片折反对这个主意,既反对她清早喝酒,也反对招待客人饮酒。卡罗尔·威斯克斯对此不予置评,她从来都不像自己的伴侣那样是个模范清教徒,当初加入这个团体也只是为了反一反圣公会那群爱管事的老头。她心里有种直觉,等哪天那群流落荷兰的教友们壮大起来了,自己绝对会是第一个被踢出去撇清关系的异端分子。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只要长老们还愿意买自己的货,自己就愿意继续和他们探讨既定论。
扯远了。
卡罗尔喝完咖啡,又抽了一管烟,心里盘算着最近要做的事情。
第一件事和今早的客人有关。说实话,她对这次见面不抱乐观态度,只是因为冈田片折坚持才答应尝试。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自己能在医生面前说尽力了吧——这话好像一般是医生对家属说的。
第二件事也和今早的客人有关。同样,她也不抱乐观态度,但她确实希望这一件事能成。这关系到她以后事务的安排,没了那位得力助手,自己的那项工作以后很难继续下去。不过真的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有时候威斯克斯自己都觉得没必要。一来这买卖赔钱比赚钱多。二来名声不好,容易给自己招惹无妄之灾,就像上次那样。三来也取不到什么效果,新大陆又不是迦南地,那群可怜人背井离乡过去,实际上还是要做苦工。这事真有意义吗?
也不管有没有意义了,既然一直做到了现在,那还是希望以后也就一直继续做下去。威斯克斯心想。新大陆确实不是什么迦南地,但也比那个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陶斐特要好。远渡重洋的那群我们共同的兄弟姐妹,希望有人能和自己一样认识到这点吧。
又扯远了。
第三件事和昨天的客人有关。她不想多理会,那和她无关。
“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做。”
卡罗尔抽着烟,自言自语,血红的双眼盯着锅上咕嘟咕嘟冒泡的浓汤。说话声音低沉,和平时装出的轻佻不同,“先做好第一件事……不,第二件吧。先做好第二件事情,其他的以后再慢慢理会。”
她想着,手中握着烟斗,青烟萦绕遮蔽她的红眼睛,让她微微觉得刺痛。
厨房外响起敲门声。
威斯克斯抬起头。
“卡罗尔,早餐准备好了吗?”门外,冈田片折的声音,“客人已经到了。”
“嗯,好啦。”
卡罗尔盯着紧闭的门,回答。声音又是以往的轻快,但是面上的表情却还如刚才般阴沉,“我不能做得太早,不然鸡蛋要放冷了。”
“好了?那我和你一起端。”
“嗯。”
她站起身,解下油腻的围裙,动手摆盘。桌上有三个盘子,她在每个盘子里放了一个煎鸡蛋,两块鱼排和两片培根,再加上一汤勺蛤蚧和一汤勺豆子,撒了干酪丝。
做这些事的时候,冈田片折已经推门进来了。
“真丰盛。”
“当然了,与力大人可是贵客。我们有事相求,请他吃饭当然得做好点。”
威斯克斯冷冷地微笑着,动手给自己的双眼蒙上白纱布,如平时一样,“希望他会喜欢我做的外国菜。”
“他会的,我帮你端。”
“嗯。”
她随口应答。冈田片折用了一个大餐盘把三碟子早餐以及糖碗盛着,她自己就拿咖啡壶和奶壶还有杯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厨房,上船舱去。
“希望今天事情能顺利,嗯,卡罗尔?”
“是啊,祝我们好运,希望吧。”
卡罗尔·威斯克斯觉得不会顺利。
今天早上她们邀请的客人是城中奉行所的与力长官,也就是上一次在教堂门前率领衙役逮捕阿库玛的人。今日的邀请由冈田片折提出,目的也正是要询问阿库玛的事情。
但,首先,威斯克斯要询问另一位囚犯的事情。
当然更加首先,得等早饭吃完。
“与力大人,您认为我的手艺如何?”
卡罗尔·威斯克斯满脸堆笑,拿着牙签剔牙,询问与力官。冈田片折则在一旁翻译,一如既往的工作时的严肃。
“菜肴很丰盛。”
与力官一边说着,一边享用咖啡。饮料意想之外的苦味令他皱了皱眉,“你们这些南蛮人每次来的时候都能带点新奇的玩意,威斯克斯船长。”
“我很高兴能令您满意。”
威斯克斯将糖碗推近对方面前,“加两块糖就不那么苦了。”
对面的男人没伸手取糖,放下杯子。
“抽烟吗?”
“好的。”
“这次我带来的烟草是上等货。”
她递过烟斗,殷勤地替人将火点上,“是新大陆专门种植培育而出的良种。气味更加清淡,口感也更柔和。如果您钟意,我可以让人送两箱到府上。”
“那么有劳了。”
与力官惬意地抽着烟,看他熟练的吸吐动作便知对此休闲活动早已并不陌生。缭绕烟雾之中,男人轻轻眯着双眼,饱餐一顿之后,一管烟有助消化,“您今日请我来此用餐,威斯克斯船长,不只是为了推销新产品吧?”
“瞧您说的。您是这港口的主管,过去可没少帮过我们忙。今日请您来略用便饭,聊表谢意怎么不可以呢?”这种肉麻的恭维经过冈田片折的平直腔调翻译,听起来非常怪异,“顺便也为上次我们在这惹麻烦向您道个歉。当时闹得,可让您费心了。”
“那也不全是你们的错,船长。”
官员斜眼瞥她,客套地打官腔,“说到底还是那些切支丹惹出的麻烦,那个老和尚,平时看他外表道貌岸然,谁能想到背后在做肮脏下流的勾当?上级一直对这种异端邪说的传播颇有微词,想着要加强管控力度,现在终于给我们找到机会了。”
“当然。”
卡罗尔不动声色地回答,注意到冈田片折轻微变化的神情。她自己依然保持镇定,“我也一直讨厌他们传教时的腔调,说什么人人都有罪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语,指指点点的叫人心里厌烦。”
“如果南蛮人都能像您这样想就好了。”
与力官带有意味地微笑,抽着烟,“做买卖的事情,互惠互利,新奇的外来玩意没人不会喜欢。可若有人妄想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用花言巧语鼓动愚民,挑拨是非,紊乱治安,那绝对是自取灭亡。”
“您说的话非常有道理。”
卡罗尔也吸了一口烟,注意着身边医生的情绪,觉得是时候切入正题了,“总之。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上次在那教堂发生的事,完全是误会,不是吗?”
“此话怎讲?”
与力官也听出她话中意图,反问。
“嗯,我想您应该还记得。在那位老神甫被杀之后,我的一位下属就因此受到逮捕。我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送她去官府我也在场。实际上,当时正是我和冈田医师带她主动投案自首的。”
卡罗尔复述情节,并基于需要对细节加以改动,“当时我们都认为她罪有应得,对吧?但是接下来针对神甫的调查显示,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无辜的。您觉得呢,与力大人?”
“您是指那黑皮肤女人?”
与力官反问。
“我是指我手下的小孩,我的船僮。”
卡罗尔注意到冈田片折的表情变化更明显了,虽然翻译的语气还是没变。
抱歉了冈田医师,凡事都得有个先后。她在心中默想,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做,先做第二件,先做容易的。
“哦,那妖童。”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与力大人。那小孩看起来比较特别,但也仅此而已。”
“她在牢里的表现可不仅仅是特别而已。”
与力官轻轻晃着脑袋,手中烟斗点一点两人之间的桌面,“暂且不论此事。您说她无辜又是何意?当时她不是自己承认,是她杀了那个老头吗?”
“但那老头可不是好人呀。”
卡罗尔故作夸张地回答,配合翻译的语气非常不协调,“当时可是那老头主动把她领回教堂的。夜深人静,和小孩独处一室,心里什么想法还用再问吗?他当时萌生邪念,想像过去对其他那些可怜的孩子一样,打算要对她侵犯。这一点她不是也说了吗?这一点官府不是也已经查证了吗?”
“我们查证他过去的确有做那恶心的事。”
“对啊,所以当时他也想那样做。”
威斯克斯顺着对方的话接着说,“我的那位船僮为了保护自身清白,才选择反抗,出于防卫的目的才向施暴者反击,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不是很合理的正当防卫嘛。”
“或许。”
“贵国的法律条文中,的确有正当防卫这个说法吧?”
“我国法律当然是公正的,威斯克斯船长。”与力官的话语中带了些不满,“您不会是在质疑这一点?”
“绝对不是。”
威斯克斯见好就收,摆摆手表示否认,“当然了,我理解贵方在事情原委尚未明晰的情况下,将那孩子关押的做法。但您看,现在一切明了,您是不是可以做主将她释放了呢?她是清白的。”
“所以您今日邀请我来此,是为了这件事?”
与力官的态度似乎不如她预想。
“瞧您说的。”
威斯克斯隔着白纱布,望着对面的男人。看着这个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官员,在此时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叼着烟斗吸烟,说话语气含带意味。让她直觉自己这一件事也不如预想那样能够轻松解决,看起来有些棘手。
和官吏的周旋总是很有趣,但也很令她厌烦。她能够察觉到对方没有释放船僮的意思,可是原因何在?是希望借此敲竹杠,还是另有其他?如果是前者那还无所谓,后者的话,两人之间的博弈就要更深一层了。
挺烦人的,对吧?
“官府现在的确已知晓那老和尚的恶行。”
与力官又吸了两口烟,略加思索后回答。眼睛瞄着威斯克斯,目光中带了许多值得玩味的深意,“但是至于他遇见您的那位下属的那个晚上,是否真的对那小童有施恶行,那我们可还未查证呢。您的船僮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是吗?”
“这话又怎么说呢?”
棘手的地方来了。
“当时那位明国女人,她作证对我们说了很多关于那小孩的过往。杀人这样的活计,那小孩看来可不是第一次做了。用匕首将一个成年人一击毙命,这样的事情您认为可以用自卫反击来解释吗?”
“……”
威斯克斯听闻,交叉着双手,沉默地微笑。冈田片折等待她的答复,“嗯,的确不常见,对吧?但也不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
她自己都没想好是什么意思。
“——知道您那位船僮在牢里做出了什么事吗?”
与力官打断她的词穷。
“不知道。”
她微笑着摇摇头。
“前天,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在冈田小姐来探望之后。”
与力官瞥了一眼身边的翻译,开始叙述,“她对她隔壁牢房关押的囚犯说话,引诱对方接近。然后趁那流氓不注意,把他伸过栏杆的那一截部分扯了下来,然后吞了。”
“她把那人的手咬下来了?”
卡罗尔下意识地反问。
与力官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Oh.”
她反应过来,点点头。感觉有点恶心。卡罗尔伸手按了按鼻梁,“与力大人。我看也可以这么理解吧,所以还是那个囚犯对她做出不雅举动在先,是吧?我想这也可以作为佐证,说明当时那天晚上,也有可能是那老人做了类似的举动在先,然后她才反击的。”
真是不怎么有力的佐证。
“但要是考虑到她施以诱导,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与力官回答,“无论如何。这起事故我得想办法向奉行大人交代,您这位船僮给我的工作添了麻烦。”
“我告诉过她老实等着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重重叹一口气,又吸了口烟,感觉嘴里发苦,“您看,与力大人,这件事应当还有斡旋余地。那小孩始终关在您那里,您也不好处置,对吧?如您所言,会给您添麻烦的。所以,不如把她交给我好了,那样以后再有什么事发生,您还可以找我,我还可以承担责任,是不是?”
“过去我为您说过很多话,行过很多方便,威斯克斯船长。”
当官的看着她,语气中带着警告的威胁,“但有些事情真要追查起来,对你我都没好处,那可不是钱能解决的。就比如说,您上次交给我们备案的火器买家名册,至少一半查无此人,对此您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总是用这样的事麻烦您,我也很不好意思。”
卡罗尔略带尴尬地赔笑,“总之那小孩,您看可不可以疏通一下?她对我确实很重要,有的商务没她我做不起来呀。”
“我的确可以再想一想办法。”
与力官沉思了许久,回答,“从另一方面来说,毕竟是为民除害,应当酌情考虑。”
“正是这个道理。”
总算有点进展了。威斯克斯微笑,这次发自内心地笑,“对了,您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过去有几笔税款忘记交了,我明天就派人补上。”
“难得您想起来。”
男人也微笑,盯着她,“那么火器的买家名册呢,有没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地方?”
“哎呀,与力大人,他们报给我的就是那些名字呀,我只能如实记录。”
“算了,随便问问。”
与力官看来是不怎么关心此事,至少相比补税不怎么关心。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再次执起烟斗端详,“您从那新大陆带来的东西都是很有意思的,贵人们喜欢有意思的东西,无论官府怎么三令五申。这烟斗的做工确实不错,您知道,现在奉行大人私下也开始吸烟了。”
“那我想他一定会喜欢收藏这异域的珍品。”
卡罗尔笑着说,“托您替我转赠不会太麻烦吧?”
“举手之劳。”
男人手执这烟斗,凑到嘴边又开始吞云吐雾。
看来这件事大局已定。威斯克斯心想,挺好,至少成就了一件事情。她静静地看着与力官吸烟,想着今天不如就谈到这算了,做生意得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然而冈田片折静默的眼神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还有一件事要做呢,还有一个人情要说呢。
“与力大人?”
“还有何事,船长?”
“听您提到我就顺便一问,那另一位您管控的囚犯,可不可以向我透露点消息?”
“您是说那恶魔吧?”
“对对,她叫阿库玛。”
卡罗尔并不太想问,因为知道有的问题问了也白问不如不问,“当时不是误以为是她杀了那老神甫的嘛。但是后来真相查明并非如此,那,我想,官府是不是可以放人了呢?”
“我无能为力。”
与力官简短地回答,这句话冈田片折翻译地有些迟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真相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只要您同意,她马上就能出来。我向您保证,我今后一定好好看着她,绝对不会再让她——”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威斯克斯船长——这女人不是因为杀人被捕的。”
男人说,“是因为伤了三好大人的家仆。光天化日下,在贵人宅邸前行凶,更兼执法拒捕,伤害同心差役,我一个手下到现在还断着腿。这两条都是死罪。”
“但是,您知道,她有病嘛,她脑子不对劲,她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卡罗尔边说还边用手点点脑袋,“当时也只是伤了人,也没造出命案,该赔的钱我也都已经赔过,与力大人,不如就这样算了,咱们大事化小。贵国的法律应当也有不知者不罪这个说法吧?”
“也有。”
与力官看着她,嘴角一撇,“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无能为力。”
这句话冈田片折又翻译迟了。
“可——”
“我无能为力,因为这事已经不归奉行所管。”
与力官没等翻译便打断她的话,摊手,如此回复,“如实对您相告,威斯克斯船长。这个女人现在已离开了我们的牢房,不受我们监押。”
“Wh……what?”
卡罗尔听到这个答案,心里竟然欣喜了一下,错觉?“她已经被放啦?哎呀,您真会卖关子。”
“不,她没有被放,她被转移了——”
语句中的停顿出自翻译。这种停顿为她察觉,也为对面的男人察觉,“——昨日我们已经收到命令,将她移交城代处置。”
刚才那阵喜悦果然是错觉。
“……”
她举起一根手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但是却没说出口。作为翻译的冈田片折也因而没有翻译,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绝对不是工作状态,“城代?”
“是的,城代。昨日傍晚下令的。”
冈田片折说,翻译着与力官的话,声音也不再平直单调,“上级命令,把这个女人转移到了城代的军营监狱候审。”
“Wh……”
“……なぜ?”
冈田片折比她问得还快。
“我不知道。”
与力官看着这两人。威斯克斯觉得她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不然对方不会带上这么奇怪的笑容,“也许有人不希望看她受到特殊对待,向我们提起了投诉?对方施加了压力,转移的命令来自上级,那么我们也只好照章办事。”
“您是指那位三好大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
男人没正面回应,又笑了一下,拾起桌上的空烟斗,看样子似是准备离开,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总之。您这位‘阿库玛’——我的意思是‘恶魔’——的事情,再和我谈也没有用。我帮过您很多忙,但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上,奉行所已于此事无关。”
“……”
卡罗尔又一次沉默,心中早已预期会是这样的结果,但预期之中也还有意料之外的突变。她纱布下的双眼再次瞄向冈田片折,只看见后者低下头,与自己一样在沉思。
麻烦事,对吧?
“Well at least can thou giveth me any advice for theeth——Okada?”卡罗尔提醒未及时同声传译的翻译。看她开口,语气低沉,毫无力气地虚弱,“那您可以就此给我们任何建议吗,与力大人?”
“我的建议就是:你们最好不要再管这件事,替那女人说情,和那恶魔扯上关系。她必死无疑,万一株连到二位场面可不太好看。”
与力官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垂头丧气的冈田片折。翻译还在勉强翻译,但翻译已经不是工作状态的翻译了,“当然,如果你们想在城代那里尝试一下,那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在这方面应该有人能比我提出更有用的建议。”
卡罗尔知道对方指的是谁。
她一时沉默,白纱布下的双目望天,望着头顶透过天窗照入的阳光,感觉即便有所阻隔这阳光对自己的眼睛来说也太过刺激,让她有些想流泪。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重重叹气转化为长长的一声鼻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烟斗吸了口烟,没意识到烟草早已燃尽。
越来越麻烦。
Troubler and troubler.
“她人呢?”
黑暗的牢房中,曲秋茗望着同样黑暗的空荡荡的牢房,手攀着栏杆,语气冰冷地问身旁的狱卒。
“我已经对你说过,那女的昨天被提走了。”
“我知道。”
她咬着牙,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一手紧紧攥着栏杆,另一手压在胸前,将衣衫揉在掌心中,把那怀间的包裹也揉成一团,“我问你她人呢,她去哪了?”
“转移走了。”
“去哪了?”
曲秋茗现在很烦躁,没耐心再跟身边人打官腔,“到哪里去了?”
“这和你无关。”
身旁的狱卒将手按上她的肩膀,威慑,“不是你该问的,小女孩。现在出去!这里不允许探视。”
“我前天和冈田小姐来这的时候,她还在的呀。”
曲秋茗没意思让对方如愿,转身对狱卒质问,“怎么现在就被转移走了?怎么现在你还跟我说什么不许探视了?”
“你自己去问冈田小姐吧!”
“我现在就在问你!”
她指着狱卒高声叫问,声音吸引来一些邻近囚徒的注意,牢房里响起杂音吵闹。
“这是奉行大人的命令。外来人,你凭什么过问?”
狱卒也不甘示弱地反驳。
“哼!”
曲秋茗气不过,重重地拍打栏杆。另一只手更加紧紧地攥住怀中的包袱,将那其中的物件揉得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像是要揉得粉碎一般。
玩人呢?
她心想,想着怀间自己揣的东西,想着昨日和守宫那浪费时间的对话。今天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连冈田片折也来不及等便跑来牢房,想要至少尝试一番。结果来了就看到这?什么都没有的一间空牢房?
连床褥都换成了新的,连血迹都清洗了干净,只剩下丝丝刺鼻的腥味,微弱地证明曾经这里躺过一个囚犯。可那无辜的人呢?去哪里了?问,竟然一点答案都得不到。
白费功夫。
又一次!
得不到任何答案,取不到任何进展的挫败感,令她不满,令她生气。曲秋茗没理会狱卒在旁边的命令催促,定定地站在毫无意义的空牢房前,心中满是思绪。
她手臂撑在栏杆上,头架在手臂上,低眼看着自己掌心攥着胸口衣衫,手上不自觉又加了几分劲,也不管会不会把包袱里的东西捏碎了。捏碎就捏碎算了,要它有什么用?
自己到现在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艰难抉择,又有什么用?
根本帮不上任何人,取不得任何进展。
“我听你和你手下那些人鬼扯那么多废话,真是白费功夫。”她低头,对着怀中物事自言自语地质问,“选择再信你一次,做出行动,结果就给我看这个?说话呀,嗯?不是说要找个暗一点的地方才能跟你说话吗?这够暗了吧,现在,说呀!”
“喂,赶紧滚,小女孩。不然让人把你抓起来关进去!”
“关啊!”
她厌烦狱卒地打岔,愤怒地转头,瞪着对方。凶狠的眼神令这官差也往后退了几步,“那就把我关进去啊,就关到这,这正好空一间呢,能怎样!”
狱卒被她吓得没回答。
“说话呀!”
她大喊,既像是在对面前人,又像是在对自己怀中的物事说话一样,“说啊,别装哑巴,说话呀!阿库玛她人呢?”
“被带走啦,现在在城代的军营监牢里。”
背后,传来古怪的沙哑声音回答。
曲秋茗循着声音来源回头望去,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哼,至少还有人能开口呢。
她朝进来时选择忽略的那间囚牢走去,不顾背后狱卒的阻止。
又一次看到惹人生厌的那小孩。
和前日见到的一样,随意地坐在一大堆银币之中,脸上挂着嘲讽的咧嘴笑看着她,显示森森的白牙。
不同的是,嘴角带了些血迹,脸上多了些淤青,红兜帽的罩袍也看起来更加破败,似乎在牢中经历过一顿打。
也不同的是,身处的囚室看起来比上次宽敞了些许。曲秋茗向两旁一扫,便明白原来是相邻的其他囚犯远离她,缩在各自囚室角落的缘故。上次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还肆无忌惮地随处乱坐乱躺,还吵闹的不停,现在却怎么都安静了?
“你刚才说什么?”
她懒得理会无关紧要的细节,行到栏杆前,大声问对面的小孩。
“我说——”
“喂,离远点!不许接近这人!”背后的狱卒赶上前来,打断小孩的回答,又一次试图把她拽开,“赶紧滚!”
“让她多留一会。”
小孩却镇定地对看守命令,手指着,目光盯着,“你走。”
曲秋茗感觉肩膀上那只讨厌的手松开了,那烦人的狱卒竟然真的乖乖离开了,留下自己在这里。
“我说,阿库玛现在已经被带走了,昨天傍晚的事。”女童对着曲秋茗又一次重复,“现在被转移到城代处关押。”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听到的,不然怎么知道的?”小孩翻她一个白眼,“他们来带人的时候我不就在这待着嘛。”
“为什么?”
曲秋茗内心沉下一口气,尽量镇定地继续问。她讨厌和这怪童说话,但眼下,似乎也只能从这怪童口中得到一些答案,且不论真假。
“不希望你和冈田片折继续来给她治病呗。”小孩回答,“有人想让她死,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又是那个什么三好?”
“对。”
“怎么总是他啊?他凭什么那样做?”
“公民具有向国家机关和工作人员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法盲。”
“城代又是什么,是这里的又一个官吗?”
“对,管城防的。”
“是谁?”
“去问冈田片折,她对这城比我熟悉。”小孩会心一笑,“她和这的人也很熟悉。不然你以为她是怎么能够来这探监的?”
“那她可以去城代那里探监吗?”
“难说。”
小孩眼珠一翻,笑得更诡异了,“那是军中,规矩应该会很严吧,不像这里还通融几分。我还是那句话,关于这城里的事,你去问她。她对你反正是知无不言。问她总比问我可靠吧?”
“好,我会的。”
曲秋茗看着小孩,“那么,阿库玛现在在那里,是不是?现在没人给她治病了?”
“大概吧。”
“她会死?”
“也大概吧。”
小孩还是那种无所谓不关心的语气,这让曲秋茗更不爽了,但还是忍着继续问。现在能找到一个问问题的人已经不容易。
她此刻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答案的机会。
曲秋茗握着衣衫的手略略放松,在心里盘算自己想问的问题。既然问不到那女人,那就问这小孩,另一个女人的手下,希望这个比上一个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