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寅时初。
凌晨。
“我的故事你也听过,我和她的过往经历你也知道,不必再多言了吧。最初的最初开始于海边,短暂的相遇,仅此而已。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杀了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人,仅此而已。我当时没想过恨,也没想过做出什么行动,毕竟,还是脸都没看到就算想找也找不到,对吧?随遇而安了反正,我是从没想过会再见到她了。”
“但后来还是见到了,偶然的巧合,也或许是所谓冥冥之中的安排吧。见到了之后,发生了好多事,走了好多路,留下了好多回忆。对于她也有了好多新的认识。记住了她的长相,见识了她的武术,了解了她的身份还有责任,以及……我不好说,她的理想。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复仇的追杀,但是嗯,了解得越多,自己的想法也变得越复杂了。也开始怀疑,开始犹豫,开始反思。但还是没做出正确的选择呢,我。”
“但你也不是很想听我说我自己的事,对吧?还是说回她好了。她呀,叫我如何评价呢?我知道,或者说,我自以为知道她的过去。我觉得过去的她是一个没感情的人,只知道听从命令,接受指挥,只知道杀人的人。这样的人挺坏的,她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她也不喜欢如此,她也想改变,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改,没遇到一个机会去改。当然啦,最后还是决定做出尝试,决定行动,正确的选择,我认为。”
“但现在看来,还是不怎么成功。”
唐青鸾看着远方漆黑的大海,东方一片黑暗,唯有星辰闪烁。灯火照耀着她的脸庞,将她的面容染上蜡黄的色泽,她叹息一声,“唉,最后又回到了海边,回到了原点。最后还是以杀戮和复仇作为自己的结局。过去始终是没有过去。”
“哪有那么简单呢?”
曲秋茗从她的身后走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拖着根长长的柴柱,在沙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鬓边的卷发在夜色中被海风吹拂飘动,她穿着一身水手的衣服,腰间系着自己的十字长剑和短剑,背后背着一个长条包裹,“过去的事,就算她想改变也变不了,过去的人也总还要来找她清算。比如我,比如你那位日本朋友。”
“倒也是。”
唐青鸾从她手中接过柴柱,架到眼前膝盖高的柴架上,动手敲钉子。两人现在在海边,在灯火的映照下忙碌。不远处有一辆两轮车,车上堆了柴柱、柴料等许多物品。她们在一个时辰前来到这里,天很黑,现在是最黑暗的时候,“曲小姐,我说句话您可能不爱听吧。但我确实很希望……她可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是啊,可以理解。”
少女从车上又搬了一根柴柱过来,在她的背后轻轻微笑,“不过现在这样我觉得也挺好,挺理所应当的。”
“的确——我们还要堆多高呀?”
“差不多了吧。这个量已经足够烧了,太高的话棺材不容易放上去。”
“嗯。”
唐青鸾伸手摇了摇架子,架子微微晃动,可以维持平衡。接下来她们又从车上轮流搬了许多事先劈好的短柴,堆到柴架中,一直填满。然后两人在架子的最上一层铺了一块木板,敲钉子固定好。
“这样挺好的吧?”
“我觉得挺好。”
“腰有点酸。”
唐青鸾捶捶自己的背,呼一口气。夜晚的海风迎面吹拂,令她感觉微微凉爽,“这活比我想象的要累呢。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上次全是她一个人做的……”
“哪次?”
曲秋茗问。
“没什么,过去的事。”唐青鸾笑了笑,看着自己和身后人共同努力的成果,“这次她可没法再帮忙了。嗯,曲小姐,我们现在就等棺材来?”
“先把屏风支起来吧,唐小姐。”
曲秋茗又从两轮车上拿来一卷白布和几根木条支架,“这儿风大,如果不竖个屏风的话灰都要被吹跑了。”
“嗯。”
很快地,她们在柴架靠海的那一边竖起屏风,挡住三面,留下一面暂且敞开。这份活不像堆柴那样累,但把布绑到支架上还是废了一番功夫。
全忙活好了,唐青鸾后退到车旁,展开余下的一块白布铺到沙上,拿石头压住四角坐下,曲秋茗也和她坐在一起。海风迎面吹拂,浪涛拍打滩边将白色的浪花泼上沙地,始终不绝。她们的眼前,是屏风围起的柴架,两旁树起的两盏火把燃烧,黑夜中唯二昏黄的光。
“现在就等棺材来喽?”
“嗯。”
曲秋茗看着眼前景象,伸手朝背后指一指,回答,“我朋友会带棺材从殓尸馆过来。棺材架好就开始烧化,烧上一个时辰,正赶上天亮收骨灰。”
“那挺好。”
唐青鸾取下绑在额头的头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重新戴起。
“你现在困吗?现在可以先休息会。”
“不困,我睡了一个白天呢。”
“哈,我也是。”
曲秋茗笑笑,托着腮看海,“选晚上,因为白天来往的人比较多,让人看到会很麻烦,比较忌讳。我朋友这么建议的。”
“干嘛不在寺庙烧化呢?他们可是专业的。”
“我不想选佛寺。”
少女说,“也不想选在天主教的教堂——那儿也不搞火化。我不想让这事有什么……信神的意味。选择烧火只是为了我自己方便带骨灰,带骨灰也只是为了回去有个交代,仅此而已,无关信仰。”
“曲小姐,你不信神呀?”
“就我自己而言,不太想信。你呢,唐小姐?”
“我?我也无所谓。”
“这样。”
曲秋茗低头,拿起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银十字,一份纪念,仅此而已,无关信仰。她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人,看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自己也想到什么,“聊会?我的朋友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呢。”
“嗯。”
身边的人点点头,心不在焉,望着对面的柴架。她看着海风吹起对方青色的头巾,吹动额前的几绺散发,弯弯卷卷的发丝,似乎和自己不同,是生来的自来卷。
“那,唐青鸾小姐。”
少女微微笑着,一只手握着身前的十字架,开口闲聊起来,“我先前听过你的名字,也听过你的经历,但两天前真见到你……你的样子和我想象的还挺不同的。”
“是吗?”
唐青鸾也用微笑回应,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偏向一侧。
“是啊,我没想过……怎么说呢。”
曲秋茗考虑了一下措辞,“见到你让我想起……哦,我得先问你一句,你能接受我称呼你为唐小姐吗?”
“呃,当然可以了。”
“我是说,你会不会更希望我用……另一种称呼方式?”她感觉自己笑得有点尴尬,这问题也有点尴尬。
“啊?哦,不用不用。”对方似乎明白她语中所指,“我其实,随便啦。”
“又随便?”
皱眉,但随即立刻平复表情,“哦,不过随便也是一种答复,当然了。只是……你希望我怎么称呼呢?我想用你认为最合适的。当然随便也可以,我明白。”
“那就小姐吧——不是,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哦,这样。”
曲秋茗笑了笑,握着十字架,“抱歉,唐小姐,支支吾吾地问了你一些很尴尬的问题。只是见到你让我想起一位过去和我很亲密的人。他和你的着装风格……挺像的。”
“哦,我明白。她也喜欢中性的装扮,你的意思是?”
“对对。”点头。其实她想说的词是男装。但中性这词可够贴切,怎么想到的?“只是和你不同的是,他选择自己为男子的身份。”
“这样啊。”唐青鸾看着少女脸上的笑容,尴尬之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柔情。她能够明白,“你爱人?”
“嗯。”
点头。
“一定是位很好的人,希望以后我会有机会认识。”
“恐怕没机会,那人已经离世了。”曲秋茗说着,柔情的笑容中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悲伤,伸手,指向对面空空的柴架,“因为她。”
“哦。”
唐青鸾别过目光。
海风吹动。
浪涛依旧。
两人的沉默。
对面的火光随风摇曳,屏风也被吹得鼓动。
在黑夜之下。
“所以,曲小姐,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仇吧。”
“那倒不是,毕竟实话实说,那一次对战也不是她主动挑起的。”轻笑,“不过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是一直那样吗?不管是谁发起,是谁提议,是谁挑战,只要对方想打她就会打,用全力不择手段地去打。至于后果如何,影响如何,别人如何,她从未关心过。”
“……”
“反正在那之后我已经过了仇恨的阶段了。”叹息,“要说曾经有过……也是很久以前,两年前她杀我爹的时候。那时候确实挺恨。可现在失去了太多,连恨都不愿再恨了。”
“……”
“抱歉,确实是比较尴尬的话题。”曲秋茗望向眼前漆黑的海。对面沙滩上静静矗立的柴架,白屏风围了三面,留下一面架棺材,然后点火再掩上。
烧完了天也亮了,拣完骨灰这事就结束了。
过往种种,也都烟消云散。
现在她只是轻轻地微笑。
“曲小姐,能说说你的经历吗?”身边的人再次开口询问,“你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呢?”
“好吧……你还记得,当时你和她约好在天津见面的,对不对?”
“记得。”
“我就是天津人,我和她就是在那里,在那时认识的。”
“……还真没听她提过。”
“那对她来说也不是段好的回忆吧,实话实说。”曲秋茗伸手抓起身边的沙子,看它们从指缝间缓缓流逝,回忆,“我和她在城里的一家茶馆初次见面。当时她在那弹琴,我觉得她弹得很好听就找她聊天,找她学琴,就这么认识了。当时和她认识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职业,以为只是一位普通的四处游历的琴女。初次见面时觉得她挺冷的,那种很有礼貌又很拒绝别人接近的冷漠,但又觉得在冷漠的外表下是很……温暖的心。就是这样才会被吸引吧,才会想接近,想知道更多,现在想想这想法挺幼稚的,我那时候确实是个挺幼稚的小女生。”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曲小姐,她确实——至少看起来确实会让人那样想。”
“是啦,相信有这想法的人不止你我。”
曲秋茗笑一笑,想起山村里那另一位小女生,“只是冷漠不只是表面,温暖也不只是内心。两者是同时存在的,两者共同构成了她这个矛盾的人。”
“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爹也认识了她,我家里人都认识了。我爹是城里的捕头,之后发现她的身份蹊跷,和一桩杀人案有关……我记得死者是个姓梅的人,我看过一张通缉令说一个琴女在哪哪杀过一个姓梅的外乡客。”
“是保定。那个死者我知道,是我的同乡,也是追她的杀手。”
“啊,对对。”
她点点头,哎,怎么还有这层联系呢,“我爹那时候只是怀疑,没想过她就是白衣人。所以带了一些捕快去抓她……就在她离开的时候。你也知道这事,对吧?她说过,当时她在杀死那些人之后就遇见了你,和你打了一场。”
“我知道。”
身边人回答,“天津的见面的确是约定好的。但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期限了,本以为不会见到的,也不知她那时为何没走。”
“我请她多留了几天。”
“哦,抱歉。”
“道什么歉呢?就算你不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嗯……是啊,或许吧。”
“她说她那时候失控了。”曲秋茗目光望向远方,回忆,叹息,“唉,一些……比较难以对你解释的原因。反正她当时也不是故意想杀人,想杀死我爹的。我这话听的好像在为她辩解,但现实确实也是如此……到底还是杀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对吧?这理由也不能对我这位受害者有什么宽慰。”
“失控?”
身边的人好像也在回忆,“……哦,对,她那时的样子确实很吓人,和我以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是啊,血的作用嘛。”
“啊?”
“没什么。”
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但何必对身边这位提呢?曲秋茗继续说,“反正,之后她走了,和你一起走了。我爹走了,我娘身体也不好,后来也走了。我对她的身份,白衣人杀手这个身份也有所了解了,就想着要去找她复仇。”
“看来你找到了呢。”
“是啊,我那时候四处打探,结果被她那个组织里的人抓了,也因此认识了我爱人。他是那个组织里的保镖,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教我武术,他家乡的剑术——他是西方来的外国人,你看这个,这是他用的长剑和短剑。还有这个,这是他以前穿过的锁子甲,防身用的。”
曲秋茗放下身佩的武器,翻开衣领向身边的唐青鸾展示护甲。
“这个项链也是你的爱人送给你的吗?”
身边人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东西。
“啊,是的,是他们那里所信神教的信物,他也送给我了。”曲秋茗举起十字架,看着,笑着,回忆着。
“是天主教徒呢。”
“是的。”她放下项链,微笑着继续叙述,“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对我讲了很多他知道的和他的神有关的故事。我虽然不愿和他一起信,不愿轻易接受他的信仰,但我也很喜欢那些奇妙的传说。”
“那些传说我也听过一些。”唐青鸾进行着自己的回忆,也在微笑,“天主教的神用了七天创造这个世界。所以信教的西方人用七天一周的方式记日子。”
“嗯,创世纪的故事。”
曲秋茗点点头,身边这个人知道的可真多,比自己想象的要多,“我真的很爱那个人。我们一起出过任务,保镖的任务,所以我也成了那个组织里的一员。我穿了一身白衣,还拿到了那柄软剑,打扮得和她一样,所以我的代号也叫琴师。我也杀过很多人,坏人。不过我也同样保护过很多坏人,的确如此。我也一直在寻找她的去向,想着我的复仇。”
“找到了。”
“是啊,找到了,今年三月的时候。在那个山村。”
“她还在那做琴艺先生?”
“是的,两年了。”
“两年了,好久……没再杀过人?”
“没。”曲秋茗想了想,摇头,“在我见到她之前没有。当然啦,那个村子在太行山一带,那儿的山贼还时常来骚扰。她曾经带领过村民抵抗,她自己倒是没杀过人,只是打倒过山贼让村民们动手。”
“坏人嘛。”
“对呀,所以也无可厚非。”少女笑一笑,“我去的时候,也顺手杀过几个骚扰村民的山贼呢。”
“全杀光才好。”
沙哑的声音低低沉沉,曲秋茗看向身边,唐青鸾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往事。
“后来呢?”
“后来,嗯……白衣人在山村现身的事情传开了。”
“她还是被发现了吗?”
“不是,是我被发现了,因为我也穿白衣嘛。然后很多她以前的仇家,还有一些山贼就组成了队伍来村子里找白衣人。我那时候和她打了一架,被她绑起来了,她又换上了我的衣服还有武器——那本来就是她的,然后和那些人战斗。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的,你听说过吗?”
“没。”
她摇摇头,“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五月,对,两个月前。”
“那时候我不在明国。”
唐青鸾回忆了一下,纠正,“不是,在国内,但不在山东河北那一块。我当时在南海,并且也没什么机会听外界消息。”
“哦,是在来这的路上吧。”曲秋茗点点头,心里感到好奇,“说起来,唐小姐,你是怎么来这的?”
“还是先说你的事吧,曲小姐。”
“好吧。”
曲秋茗继续说,“那么,当时她重拾了旧的身份和那些人战斗,然后把他们全都杀了。”
“……哦。”
身边的叹息声,“所以还是杀人了呀。为什么呢?”
“嗯……据我所知,那些人中有一些山贼想趁乱去骚扰村民,所以她杀了他们。”
“好吧,至少还是有正当理由的。唉,山贼嘛,坏人。”
曲秋茗听见又一次叹息,似乎是略带轻松的。
可惜事实不那么轻松。
“她同时也把那些找她寻仇的侠客都杀了。”她看着唐青鸾,继续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只要对方要和她战斗,她就用全力不择手段地战斗。不会考虑后果,不会顾忌道德。始终如此,如其所愿。”
“……”
又是沉默,“……还是没变,和以前一样。”
“对,和以前一样。”
曲秋茗望向空荡荡的柴架,“并非从杀手变成了琴师,也并非从琴师重新变成杀手。而是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一直渴望改变却不愿改变,一直矛盾的同一个人。”
“这样。”
身边人回答,又是沉思后的再度开口,“当时死了多少人啊?”
“七十多个吧,不好说,也有一些是山贼杀的。”少女眼睛别了一下,“当时很混乱,嗯,我爱人当时也在场,我也在场……真要说起来,当时也有一些义士是因我们而死的。”
“七十多个。”
勉强的轻笑,“她一个人和那么多人打呢。她怎么做得到的?”
“血的作用。”
曲秋茗在一旁小声地说,“……无形剑。”
身边人似乎没听见她的低语。
“都有哪些人呀?”
“嗯……有太行山和白石山的山贼。不过捣乱的是白石山来的,太行山的那些不知跑哪去了。”
“哦,还有呢?”
“还有窦王岭的云二郎,带了河北和她有仇的各门派侠客。”
“我知道那个云二郎。以前在窦王岭见过。那是两年前第一次抓白衣人的事,是松居士主持的。”
“对。这次来的也很多都是上次那些人。”
“都死了吗?”
“是的。”
“……还有谁呢?”
“还有我的一位同乡,我爹的同事,天津一位叫吴九的军官,和一些军人一起来了。”
“他……他我也听说过……在天津的时候。他以前在我们那学过武。”
“你们那?”
“哦,没什么,那个吴长官也死了吗?”
“对……不过当时没死,也不是她杀死的,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在场的人还有一群从山东……济南唐庄来的庄客。领头的是——”
“——林天齐老大。”
“你也知道呀,唐小……姐。”曲秋茗反应过来,看向她,“……哦。”
身边的人目光望向前方,目光阴沉,看着柴架。
眼眸中映射火光。
“……唐庄的那些庄客是山贼杀死的,不是她。那位林教头……是我的爱人在混战中不幸误伤殒命。”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唐青鸾说。
“唉,是的,的确如此。”曲秋茗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然后怎么样了呢?”
身边人继续问,“既然当时死了那么多人,如你所言闹了那么一大场风波,她在那也没能继续待下去了吧。”
“她又在那留了一会,身份没被揭穿,因为和她战斗的人都死了嘛。”
曲秋茗继续说,“我想或许她还是想再尝试一次。”
“那后来呢?”
“后来那位吴九长官开始怀疑她了,搜集了一些资料。我爱人也去找了她麻烦。最后吴长官也死了,应该是我爱人杀的,可能……我不清楚其中缘故,可能是为了嫁祸于她,然后我爱人也死了,和她决斗,被杀死了。我就跟着她一起来到这里了。”
“哦。”
唐青鸾点点头,“然后现在她也死了。”
“是的。”
“过了这么久,努力尝试了这么久,逃避了这么久,最终也还是没能摆脱过去呢。”身边传来苦涩的轻笑声,“我本以为她可以改变的,可以和我不一样。可以过得比我好一点。”
“唐小姐,你又为什么会来这呢?”
曲秋茗抬起头,看向她,“应该不是专程来找她的吧?”
“不是。”
唐青鸾摇头,“和她告别之后,我自己一个人晃悠了好一会,今年三月我当了兵,出海遇到了倭寇,我被俘虏了。”
“被带到这里了?”
“那倒不是。被俘的时候我认识了泷川俊秀先生,你知道的,就是以前那位她最初受害者的兄弟。他请我来日本,祭拜一下他的兄长,我就来了。然后……就还会是一直在这晃悠,在京城听说了她的事,就来了,不过现在看来是来晚了。不过,就算来早了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样。”
曲秋茗附和着,突然想起什么,问,“哎,你说被倭寇俘虏后见到了出云介先生,那么那位先生原来是倭寇吗?”
“啊?”
身边的人扭头看向她,愣了一下,神情和方才的低迷完全不同,“呃……那倒不是。不过他……他的未婚妻是……但他不是倭寇,他是这里大将军的近侍,是好人的。”
“哦,哦。”
曲秋茗若有所思,“我记得曾经见过那他和女子一面,当时我也确实那样怀疑过呢。”
“……”
身边人目光别转得太过明显,沉默得太过尴尬,实在不得不引她注意。但曲秋茗觉得现在最好先别向这位问太多这方面的问题,不太合适。
当然以后自己或许还得管管,那女的真是倭寇,那找奸商买军火的事她可不能置之不理。
一件事一件事处理吧。
暂且先关注眼前。
“曲小姐。”
“嗯?”
身边的问候打断她的思绪。
“你带的这个包裹,里面是什么呢?”
“哦,这个呀。”
曲秋茗取下背后一直背着的长条包裹,展开,“这是她的软剑呀。就是她一直用的那柄。是和尸体一起送回来的。”
包裹里面是歪歪扭扭的银色长剑,剑刃黯淡无光,沾着发锈的血迹。
“我试过把它弄正,但是做不到。”
曲秋茗拿起剑,握在手中甩了甩,软剑僵硬地抖动着,姿态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灵活巧妙,“我以前用白衣人的名号行动时就配过这柄剑,她的剑。当时用得还挺顺手的,不像现在这般,我也不知怎么了。”
“用了太久已经坏了吧。”唐青鸾伸手,拿来剑端详着,“一定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嗯,或许吧。”
曲秋茗旁观,“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经过如何。当时在场的只有她,和出云介先生两人。就连一直参与其中传话,那天送她过去的那位威斯克斯船长也不在现场——至少那奸商是那样说的。虽说要见证,但最后还是没能见证。一来那位出云介先生不想有旁人打扰,二来我那时候也有事要忙。反正无所谓,诸事已毕,仅此而已。”
唐青鸾握着剑,伸手,抚摸着歪歪扭扭的剑身,不言不语。
少女也没再多说什么,抬起头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的黑夜之中,一点火光,从海滩边慢慢靠近。
近了,便可看见是一辆牛车。
有两个人坐在车座上,朝这里靠近。
“啊,我朋友带着棺材来了。”
曲秋茗回看身边人,但唐青鸾还是在默不作声地看着扭曲无用的剑。
“那么,我去迎一下。”
她说着便站起身朝火光那里走去,留下沉默的人坐在那里。
“始终还是和以前一样。”
唐青鸾独自抚摸着软剑那满是阙口的剑刃,喃喃自语,“始终没有改变呀,你。”
“我不知道她的过去。过去的身份,过去的经历,还有过去的仇怨,那些我都不知道。在没见到她之前,我只是从卡罗尔那里了解到要在这里和苏女士安排的接头人见面,以为又是一位普通的客户,仅此而已,其余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那是她的私事,与我无关,何必知道。这就是我那时的想法。”
“当然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还记得。那时我们刚在教堂分手告别,没想到很快又再次见面了。一个白衣女人,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交易的过程中她的话不多,没什么表情,不爱聊天,不曾说过什么自己的话,并且似乎对交易本身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按部就班地办事罢了。我当时也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办事,重复着她和卡罗尔的问答,也不曾说过什么自己的话。呵,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等会请你吃饭要烧什么菜呢。对于她,我确实并不关心。”
“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都清楚。上次阿库玛跑出去闹事,我们赶到教堂的时候。她当时不是喊我和她一起去找乐器了吗?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她有什么私下接触。她对我说过她喜欢音乐,那还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兴趣爱好。我们跑到一家教坊借了一架琵琶回来,结果发现你已经自己行动去救阿库玛了。我说服了公差放我们过去,然后就听到她弹了一首曲子。”
“即便手臂有伤,那首琴曲也还是弹得那么好。她弹的是诺玛经常弹的,关于家乡的音乐,模仿那孩子的琴曲,试图以此引起阿库玛的注意,我知道,我听出来了。我也同样听出在那首曲子之中含有别的情感,她自己的情感。似乎有一种哀伤,一种渴望什么又无法得到,失去什么又无法再见的无助,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我不知道她过去曾经历过什么,只能从一首曲子中窥探些许端倪。”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听到了更多的琴曲。当然没有很多,因为她的手臂受伤了嘛。过去的这一个月,我并没和她说许多话,很多时候只是在听,听从那距离不远的拉谢号上传来的音乐。这一个月,她总是和诺玛在一起,她不会说那孩子的语言,那孩子也听不懂她的语言,然而凭借音乐,我想她们还是互相交流了许多。也或许唯有通过音乐,她才能够向身边的人展露自己的内心吧。我看到诺玛很喜欢她的陪伴,她也很喜欢孩子的陪伴。我看到过诺玛的笑容,也看到过她的笑容。她们是两个很孤独的人,孤独的时候,能有一个和自己同样孤独的人在身边,一定也可以互相慰藉吧。”
“你不知道这件事,秋茗姊妹。几天前她曾经来找过我和卡罗尔一次,她希望能够和那位出云介先生取得联系。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但我能想到,因为这位泷川出云介先生是征夷将军的近侍,在难波有一些……将军府的贵人,若从中斡旋或许可以令阿库玛得到释放。事实也确实如此,就在她和出云介先生见面的第二天,我和你探监的那一天,她离开的那一天,释放的命令下达到了城代所。那时你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说过,希望能对你保密。我照做了。”
“那时我不知道她如何认识出云介先生,她为何要委托我们做中间人联系出云介先生。我同样不知道出云介先生已知晓她的身份,已和卡罗尔联系过要做出对她不利的行动。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瞒着我,以守宫为翻译,进行谋划。若我知道,事情会有什么不同吗?或许会吧,但我不知道。”
“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也有很多事是我知道却向你保密的。许许多多的未知,所以如今就是这样的结局了。”
冈田片折一只手按在棺材上,低垂着双眼,说,“不知道是因为不关心,因为觉得与己无关,所以不愿了解,是这样的。可这从一开始就就不是与己无关的事,不是吗?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我就该知道些什么,做些什么了。对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秋茗姊妹。可我觉得,现在的她,我认识的她是一位很好的人,她不该有如此结局。”
她面前的是一具长方体的棺材,简单地刷成黑色,没有任何装饰花纹。敛尸所通用的普普通通的收敛物品,仅此而已。
“这不是你的错,冈田小姐。”
曲秋茗站在她的身边,看着棺材,手中握着数枚长钉。方才冈田片折和那位敛尸的大夫把棺材送了过来,她在柴架上铺了一层白布,和二人一起,将棺材放了上去。接下来就该敲钉子了,“并且,要我说她也该有如此结局。用剑者必为剑伤,是这个道理吧。”
眼前的人没说什么。
“别那么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嘿,你和威斯克斯怎样了?和好了吗?”
“没有。”
女人摇摇头,“上次卡罗尔带着尸体回来,向你解释之后,我就和她吵了一架。到现在我们都没再说话了,我现在睡觉都在自己的医房睡。”
“呃……这其实也不是她的错。”
她别扭地翻了翻眼睛,帮谁说话呢,“她只是帮那位出云介先生做个中间人而已嘛,这又没什么,只是她不对你讲,这有点不太好。但毕竟是别人要求嘛,也不能完全怪她。”
“……”
依然是沉默,随后一声叹息,“……秋茗姊妹,我刚才说过,很多事我知道却向你保密。很多事,我想其实还是应当对你告知,即便是别人要求。”
“别了吧,商场信誉还是很重要的。”少女也摇摇头,微笑,“我能理解,你不用说……其实我大概也略知一二,和那艘帕拉斯号有关?”
“……嗯。”
“嗯,行吧,先这样吧。”
她伸手在棺材边拍了两下,“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完。以后的事,若我真想得知,我会再来问你的。”
“嗯。”
“说起来,维诺先生还好吗?”
“脚崴了,可能要过三五个月才能行动。”
“至少还没死。”
曲秋茗看着棺材,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也算是一种改变吧。以前可不会这么草草了事,人还活着,仇恨还没结束呢。”
“我不觉得会轻易结束。”
“当然啦,现在躺着的这位不就是个佐证嘛。唉,她留一个活口给我们,以后的麻烦可还得我们来处理。”
“……”
“至少阿库玛和诺玛已经离开了。以后,就算要再找她们,也不会那么容易了吧。只是,唉,这事可真不好说,维诺先生的做法我也理解。我想她也理解,所以才会留其一命。”
“……”
“行了,冈田小姐,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来干活啦——锤呢?哦,唐小姐!”
不远处沙滩上坐着的人,听到她的呼喊,站起身。
“请把锤子递过来!”
唐青鸾弯腰拾起放在身边的锤子,另一只手握着方才一直抚摸的软剑,走来。
“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冈田片折小姐。我在这儿认识的朋友,她为一个西方来的商人工作,是船上的医生以及翻译。”曲秋茗先对唐青鸾介绍,然后看向冈田片折,“这位小姐叫唐青鸾,她是夏玉雪的朋友,正好在日本,今天来参加葬礼的。”
“您好,唐小姐。”
冈田片折用汉语打招呼。
“こんにちは。”
唐青鸾用日语回应,勉强地笑一笑。
“唐小姐,我还不知道你会日语呢。”曲秋茗看着她,问,“你来日本才……两个月吧,刚才听你说。”
“嗯,是的。”
“这么快就学会了呀,我来这也有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也尝试和冈田小姐学习,可我就一点都不懂。”
“嗯,我有一位好老师。”
她头低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局促地抬起来看向冈田片折,“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和冈田小姐一样好的老师……也不是,我……”
“没关系啦,我确实不太擅长学外语。”
曲秋茗觉得有必要如此纠结吗?自己确实不擅长也懒得学,以前还能靠血的作用混一混,现在血也没了。
“您的老师是谁,唐小姐?”冈田片折询问,“也许我认识。”
“是……一位叫玛尼伽·康答的印度女士。”
“哦,康答女士。”对面的翻译点头,“我确实知道她,她确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学者。她不幸离世,请您节哀。”
“谢谢。”
“红叶小姐近来如何?”
“……挺好的。”
“好像你们彼此也有一些联系嘛。”
曲秋茗在一旁听着,说,“大家关系比想象的还要近一些,真是巧。”
“秋茗姊妹,康答女士是一名海商的翻译,那位海商,王红叶小姐和我们有生意往来。”冈田片折顿了顿,继续回答,“并且……红叶小姐还是出云介先生的未婚妻。”
“哦,这样。”
少女注意到对面的人又一次低头。
“曲小姐。”
对面的唐青鸾伸手,将手中剑递过来,转移话题,“我……我把剑修好了。”
她手指捏着剑身,剑柄朝前。方才还扭曲的软剑如今又一次变得笔直,变得柔韧,剑柄微微晃动,光洁的锋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银光,哪里还有阙口卷刃或者血锈污痕?
“啊?”
曲秋茗接过剑,看了看,动手弯一弯剑身,直将剑弯成一圈。松手,剑伴随着簌簌风声弹起,轻松地恢复原状。这柄剑根本如同全新一般。她将剑放到身着的长裤边,贴着腰送进去,感觉皮肤一阵冰凉,软剑没入布料中。
她动动腿,行动自如,完全没有阻碍,如过去一样。
“你咋做到的?”
扭曲的剑身掰一掰或许还真能弄直,但阙口可没法简单复原。如果这人是想借此转移话题的话,那可没选个好的借口。
“就……别提了吧。”
唐青鸾双手放到背后,又一次转移话题,“你们要钉棺材了?”
“嗯。”
“我可以……再看一眼吗?”
“当然。”
曲秋茗伸手推开棺盖靠到一旁,一阵浓浓的樟药味从其中散发。
唐青鸾走近,看着,躺在其中的尸体。
“……即便再看一次,也还是很难相信。”她轻轻皱起眉头,兴许是觉得药味刺鼻,“我不知道……嗯,我是说,战斗现场没有目击者,对吧?这具尸体也没有头,对吧?只是穿着她的那件白衣而已……感觉,我不知道,有点可疑呢。我是说,俊秀他没必要把尸体的头砍下来再丢到海里,对吧?公案小说里面,这种无头尸一般都是为了——”
“——伪装身份。”
曲秋茗接过她的话,伸手朝里面指了指,“看看她的手。”
“呃……手指有茧,当然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专门找了个类似的人,比如说琴女什么的代替——”
“她手臂上有旧的剑伤痕迹,这个可不好模仿。并且她的指纹和生死状上的画押,还有她之前交给我的一些契书上留下的一样。”少女又一次打断,“我做过对比了,唐小姐,我也曾经和你有一样的怀疑。不过,就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她本人的尸体。再说,我觉得出云介先生没必要在此事上故弄玄虚。”
“……话说回来他也没必要砍头嘛。”
“可能是仪式感吧。”
曲秋茗抓抓头发,“也有可能……担心不砍头死不透吧,毕竟……算了,没什么。”
毕竟还有血的作用呢。
只不过泷川出云介应该不知此事。
对面人应该也不知,所以最好别多提。
“……我想也是了。”
唐青鸾别转目光,将锤子递过去,向后退两步,“……我想,始终也确实就是这样了。”
少女将棺盖重新盖上,一手拿着钉子,一手拿着锤子,开始动手。
一声声敲击,一下接着一下。
冈田片折在一旁给她递送铁钉。
唐青鸾默默看着。
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