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
“纳谷壬生。”
“是。”
“我是大沼勘兵卫,将军府近侍队长,我们之前见过面,你应该还记得我。我身边这位是我的同事,泉谷仓。”
“是,大沼大人,泉大人。”
“你的身体如何?”
“现在已经基本康复,大人。我在这里没有遭受任何折磨,感谢府中的人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
“不用客套,简单地回答问题。你现在已经能走路了吧?”
“是的。”
“过去的一个月,你接受了几次审讯?”
“一共十三次,自七月十五日起每隔一天,会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大人来询问我问题。七月二十一,二十五,本月十五,十九,二十一日,没有人来。”
“看来你的记忆力很好。那位你不认识的大人是我的另一名同事,你不必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是。”
“我已经收到了所有关于你审讯的记录,你可以说是知无不言,我认为你很配合我们的工作。现在我将我们获取的全部关于你的信息对你复述一遍,如果其中有不符合事实之处,将其提出并进行纠正。”
“是。”
“你隶属于武田信玄的密探组织其中的一支小队。你们的队长本名为山上重光,你认识的队中的主要成员包括:宫本久作、西良拓以及鹿藏一郎,至于其他人你并不确定人数和姓名。”
“是。”
“你们在五年前便受命于京都潜伏,使用假名和身份。山上重光和宫本久作分别是纸铺和裁缝店的老板,鹿藏一郎在纸铺工作,你和西良拓则投身将军府,西良拓是府中的一名画匠,你则在常务队中任足轻,你化名为谷村六郎。”
“是。”
“你们这一支队伍一直潜伏在此,向武田传递京都的日常消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务。直到今年七月十日,你们收到了来自武田的命令,要求你们在京都暗杀上泉秀纲。”
“是的,不过这个命令——”
“——并非武田信玄本人所下。”
“是。”
“七月十二日,你,和另一名足轻:平吉次,受将军府命令,随我的同事:河源冰室坊出城,负责盘查城南干道,缉拿幕府的通缉犯:平冢左马助。平冢左马助是一名雇佣浪人,曾经是武田军中一名长官的部下,你以前认识他。”
“是。”
“在十二日清晨,你们遇见了通缉犯,河源冰室坊与之交战。在战斗过程中,你出手杀死了冰室坊,和平吉次,救下了负伤的平冢左马助,并协助其伪造现场,配合其令自己受伤以摆脱嫌疑。”
“……是的。”
“你让平冢左马助去找你们的队长山上重光寻求庇护。然后你本人对后续的事情经过便不知情了,一直在城南营地疗伤,直到十五日事发,接受审讯。”
“是。”
“你在审讯的过程中,都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平冢大人也参与了我们的暗杀工作。也知道暗杀上泉秀纲的计划遭到了信玄公的反对,信玄公要求行动中止。我们的上封选择自裁,送信人来向山崎……山上队长报告,他们也选择了自裁。平冢大人也已经死了,现在我们这支队伍,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你所知道的是真实情况。”
“那么……大沼大人,今天是来对我下判决的吧。”
“正是。”
“我已有所觉悟。”
跪在那里,低着头的男人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是一名密探,犯下了杀死长官和同僚的罪行,我知道我将面临的刑罚。”
“你的身体如何?”
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却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问过的问题。旁边站着的青年则也是板着一张脸。
“……基本康复。”
纳谷壬生迟疑了一会,不明所以,回答。
“能行动吗?”
“……可以。”
“那么,如果你能走路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
大沼勘兵卫说着,合上案前的卷牍。
他抬起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沼大人。”
“这是来自足利将军的命令。你可以走了,将军府不追究你刺探情报和杀人的罪行。”大沼勘兵卫抬手向旁侧指了指示意,“你在府中的职务解除,个人财产充公。现在给你一两金的路费,要求你立刻离开京城,你的案底我们会一直保留并通告周边地区,如果三日之后,你还被发现在京城附近,格杀勿论。”
“您……您要放我走?”
犯人跪在对面,一只手平举着,目光疑惑,“但……在我做了这些事情之后,我以为——”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足利将军的命令。”勘兵卫打断他的话,“我按照命令,向你转述判决,就是这样。”
“可,我以后要去哪里?”
纳谷壬生的头颅又重新低下,“已不能再回武田军了,我以后还要去哪?任务已经取消,以后还要做什么?我要如何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由你自己决定,哪里都可以,只是远离京城。”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继续活着。”他轻声地自言自语,“我还可以继续活着吗?”
“那也由你自己决定。”
站在勘兵卫边上,看起来意兴阑珊十分无聊的泉谷仓开口,“但若你想自裁谢罪,像你的同事们那样。我倒是很乐意替你做介错的见证人。如何?”
“……不,我……这样说很无耻,但我想活下去。”
他喃喃说到,“伤害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罪行,做过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情之后,现在还有机会活着,我想活着,用自己的行动去赎罪。”
“老兄,做了就是做了,你怎么赎都不能当你自己没做过吧。”冷冷的嘲讽,“死了也赎不了的罪,活着又能怎样?”
勘兵卫面无表情地伸手,止住泉谷仓的话语。
“……”
“总之你想做什么,去哪里,是求死还是觅活,都和将军府没有任何关系。”中年男人继续用一本正经的官腔说,“现在我问你,判决已经下达,你是否清楚?”
“我……很清楚。”
“有没有异议?”
“没有,感谢……足利将军的宽宏仁厚。”
“出门左转,去账房领路费。”
勘兵卫眯起眼睛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人,手指向旁侧挥了挥,像是驱赶一般,“你可以走了。”
“是。”
纳谷壬生向面前的两人欠身跪拜,站起,走到门前又转身向他们鞠躬,然后走出去。
屋内的两人一坐一站,默不作声。
“呼。”
大沼勘兵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偏移,像在想什么。
“不好受,队长?”
泉谷仓站在旁侧,轻蔑地盯着门扉,讲话时两排牙齿互相咬着磨合,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我不理解将军为什么还要留他性命。这混账杀了和他共事——哪怕只是表面共事的队友,还杀了冰室坊,就这么全身而退?光是杀人偿命的道理就该他死两回了。”
“我不会质疑将军。”男人点头,回答,“身为武士应当服从主上的命令。”
“需要我找人出城去解决掉他吗?或者我自己去?我会做的很干净。”
“不,就让他走吧。”
勘兵卫也朝门扉望了一眼,语气平静地说,“他也只是个服从命令的士兵而已,和我们一样。”
“但主人不一样。”
“这件事到此为止,既然我们都不想再提,那就都别提了。”
他双手撑着案台站起来,弓着背,捶了捶腰椎,将原先卸下的刀插上腰间,“谈正事。让门口的人去休息,把门带上。”
“明白。”
泉谷仓走到门口,对门外两边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合起来,站在门边。
大沼勘兵卫在屋子里绕圈踱步,双手背在身后。
“船怎么样了?现在还没到港?”
“没有,四国岛那边说,这几天都没看到过我们的船。一点消息都没有。”
“很奇怪。现在离我们上次在明国和飞龙的人谈妥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海船开到这里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成队航行最多也就一个月半,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来?”
“不知道,队长。也许是……那个张琏皇帝,他要忙着应付明国的镇压,措置不开船只,所以延误?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那样的话,密探也该及时报信过来,不至于杳无音信。”
“……不知道。”
“我不喜欢这种情况。”踱步的中年人皱起眉头,目光阴沉,“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通常知道了就不会是好事。”
“您是说?”
“船若是迟来一两个月,那还不算什么。我只是担心……根本不来。”
“我们联络的那个姓黄的反悔了?还想吞了我们的钱?”
“不,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我们也应该能收到消息。我在那留了很多暗探,我不相信会有人有本事将他们同时一网打尽。”
“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传消息回来。”
“是的,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有什么地方存在问题……我一直这么想,自从我们离开飞龙,回来的路上就一直这么想。”
“和陌生的外国当地反贼做生意,说实话勘兵卫队长,我也觉得有些不靠谱。”
“或许吧,但是……只在你我之间这样说。”男人停下脚步,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有一个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他这一段时间的种种行为也令我感到很疑惑。我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处境,或许和他有关系。”
“谁?”
“泷川出云介。”
“出云介?”泉谷仓伸手摸下巴,“他怎么了?”
“他曾经在飞龙那里,和对方的使者见过面。”勘兵卫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虽然事后向我们汇报了,将军也知情,但当时他们聊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出云介的说法是,使者想询问他以后会不会有更多合作机会,对此他没有明确答复。”
“您认为他在说谎?”
“不好说。但我认为,这样的私下接触从一开始就不应当存在,这完全违背我们的规定。”
“也许是对方突然上门,他想了解动机?”
“也许。但始终是违规行事。真的只是谈论合作吗?那对方为什么单独找他?难道不应该和我这个负责人谈更恰当?”
“也许是因为他会说明国话。”
“不,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也应该是让我在场才对。并且在明白对方来意后,出云介也应该当场通知我,而不是在事后说明。”男人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他们之所以单独见面,应该是有必须单独见面的理由。不能让我们知道,也不能让对方阵营的其他人知道的理由。”
“我说,队长,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捕风捉影了?”
泉谷仓在一旁用不经意的口气问到,“那您觉得他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怀疑。”
“您不会是怀疑他对将军的忠诚吧?”
“那倒不至于。毕竟是多日相处的同事。泷川家的儿子,斋院司的兄弟。他为人怎样,我心中自有决断。”
勘兵卫一边踱步,一边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紧锁着,“只不过,所谓忠诚也只是一种道德品质而已。在某些情况下,一个忠诚的人出于忠诚所做的行动,反而会不利于他的效忠对象与集体,反而会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猿飞,猿回,山阴,月影,浮舟,浦波,狮子奋迅,山霞,阴剑,清眼,五月雨。
就这些了?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步法,同样的力道。你会的,一共全部就只有这些了?
“喝——”
泷川出云介一个人站在自家庭院中,身着常服,两袖绑起,在秋天的日光下站立,挥动着手中的一柄竹袋刀。
呐喊着发力,劈下沉重的一击。
汗水从额前流下,划过面颊,滴落在衣衫上,滴落在沙地中。他已经独自一人,在此练习了一个时辰。
但是来来回回,始终还是这些同样的招式。一遍又一遍,从最初学剑之时就开始练习的招式,兄长最初传授的招式,阴流目录的招式,本该是早已完全熟练的。
“……”
他低着头,眉头皱起,眼睛盯着手中的刀,紧紧咬着牙,喘息着,刀身随着剧烈呼吸起伏,手臂在颤抖。
“哼——”
他不满地哼了一身,手握刀向旁侧一甩,竹条划空发出簌簌声响,几滴汗珠被甩下。出云介站在原地,依然低着头,喘着气,双手垂落,竹袋刀也垂落,点着沙地。
看着自己脚下的阴影。
“……就这样吧。”
他伸手按了按眼睛,练习了一个时辰,够久了。
但是来来回回,明明是那些本该早已完全熟练的基本招式,今天他使用时,却始终感觉不对。
发力,呼吸,手脚协调,目光,什么地方都不对。
错乱。
毫无成效的练习,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好像哪里都有问题。
但为什么?却不知道。
于是毫无成效地,白白浪费一个时辰。
“这是怎么了?”
出云介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被磨出的硬茧和水泡,心有不甘地自言自语,“我这都是在做些什么呢,无用之功。”
但偏偏因为不想无用,所以耗去更多光阴。
“算了,到此为止。”
他拖着竹袋刀走回廊边,在沙地上留下两道脚印和一道长线。坐下,端起一边事先倒好的已经凉了的茶水,饮下一杯。
胳膊撑着膝盖,弓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作为习武之人,练习本该是每天都要坚持的。但是近日来,一直忙于大事的准备工作,所以最近几天都错过了。今日无事,想起,于是便拿上竹袋刀,来到庭院中。
可直到现在到此为止,只是浪费时间,浪费体力和耐心。收获?一点也没有。
“我是怎么了?”
几滴汗珠落在双脚之间,留下几点深色印记。他又问一遍自己这个问题,不知道答案。
一个时辰的练习,他并没有觉得很累,出汗是很正常的。手脚四肢也都没有问题,没有哪里受了什么伤之类。连日以来,虽然忙碌,但体力活却并不多,不影响现在的运动。最近或许是睡得有些晚了,但这几天的熬夜也还不至于令自己意志涣散。
出云介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异常,精神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事实就是,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沉浸武术之中,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专心练习。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他问自己,回忆,“这种莫名其妙的异常。”
三天前吗?
当时也是在这里,与青鸾进行了一次试合。那一次试合,似乎就有一些不好的感觉。当时还以为那是因为对方藏了招,该出手的时候不出手,用隐瞒的套路对待自己,令自己疑惑而已。可是现在想来,那一次试合,似乎自己也并未发挥出全部实力,不是不想发挥,而是难以发挥。
再往前,上个月的时候?
当时在红叶的船上,一次对练。那一次试合似乎也有不好的感觉。那一次他被打得很惨最后勉强才扳回一手。当时还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累了,以为是因为酒,以为那种内心的不快只是暂时,只是一场决战之后,一次长途旅行之后的短期遗症。可是现在想来,可不是短期了是不是?
那一场决战?
“是因为那个吗?”出云介喃喃自语,看竹袋刀点着沙地,“可是,又为什么呢?”
回忆。
然而回忆不了。
始终,他还是无法记起,那一天,那一场战斗的任何一段过程。
前因记得,一路上的对话记得。
结果记得,在海边抛弃掉一个包袱,想着如此一来总算可以安心,确定仇敌确实已经死亡。
“可是,现在好像也有些不确定。”
他对自己说,苦涩地笑了笑,“现在想来,当时真的胜利了吗?真的杀了她吗?我怎么感觉,现在我才是那个死了的人?这么想,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可不。
正因为是死人,所以不应该还能回到这里,不应该毫发无损,不应该还能像以往一样生活,像以往一样挥剑,继续自己的日子,谋划自己的打算,迎接自己的未来。
“我已经死了。”
泷川出云介低着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个月前,在和歌山,飞雪瀑布脚下,我已经死在了那里,我的复仇已经失败。”
“在我死去之后,组织海盗的计划也失败了。因为她活着,我记得我向她透露了大致情况。她活着回去就会询问威斯克斯,然后知道更多细节。然后,她会告发,向明国的官府告发,向我们的官府告发。或者更直接一些,她会像杀死我那样杀死所有与之相关的参与者。”
他说。
“即便没有她的阻止,计划也无法继续进行。虽然火器会如期送到平户,但文龙只听我的,并不知道伊东家老的存在。飞龙国的船也同样只听我的调度。家老无法调动船只和人,也无法走上台面指挥。缺少了我,这个计划根本就无法继续。”他继续说,“是的,现实本来就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才对。”
“但是,我现在还存在于此,头脑还在思考,身体还在行动。计划也还在继续进行着。”
出云介伸出左手,握起又放松,看着自己的手,“这不对,死了就应该死了,死去的人就不应该再复活。”
但,或许自己也确实没有复活。
或许,死亡并非原先想象的那样只是一瞬间,而是一个过程。开始,自己已经历了。现在,只是行尸走肉,只是还假装能够思考能够行动,只是等待着最后结局的到来。
结局。
泷川出云介坐在廊边,竹袋刀倚在手中,尖端点在白色的沙地上,沙上有自己的脚印,还有扭曲的曲线。他低头看着这一片沙。此时的天色正好,阳光普照,秋风微凉。
不知为何,他听见一阵阵声响,海浪。当然这声音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这里是京城,这里并不靠海,这里看不到深灰蓝色的水平线,风没有盐的咸味,自己的身后也并没有站立一个孩子的身影。
结局。
“您当时就是这样的心境吗,兄长?”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当身处异国他乡,当曾经的那个孩子不在您身边照顾,您独自一人静坐,身负着无法痊愈的重伤时,您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孤独和无奈吗?您当时也觉得在等待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吗?”
结局是怎样的?
故人的结局,是一件白衣素服。而那身着白衣的人,正是自己死亡的开始。
至于自己的结局。
也不难想象吧。
“也许,是在异国的土地上被乱箭或者流弹击杀。也许,是在牢狱中迎接审判结果。”
他看着手中的竹袋刀,反常地微笑起来,“又也许,是一柄胁差和一位见证人。当然了,我难道不是早已有所准备吗?第一次听伊东家老说起那个计划的时候,我不是早已想到了结局吗?失败和成功的结局我都想到了。失败了,我自然会死。成功了,目的达成了,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相信仅存的那点良心会提醒我的。做这样的恶事的人难道值得有一个好结局吗?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当我同意参与其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真的?
那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呢?
“……”
又想到,明日即将进行的盛事。出云介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低沉。他还记得上次回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还记得当时是自己提起了那谈论了许久的婚约,也记得提起的时候看到对方错愕的目光,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结婚吧。
不过……突然说这个好像也很怪,确实。现在想拒绝也——
——然后答应了。
嗒——
一声响,竹袋刀在沙地上击打了一下,溅起沙尘。
“她为什么要答应?”
泷川出云介低着头,目光低沉地偏向一边,咬了咬牙,“当时看她的表情,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没考虑清楚的事情她为什么要答应?按她以往的做法不应该说些暂且不提之类的话吗?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承诺的重要性,不知道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她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去答应?她——”
话没说完。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无能为力的时候,人会习惯于指责别人,推卸责任。
出云介坐着,沉默。
“唉。”
沉默过后,叹息,“说什么呢?明明是我先向她提起的。”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要提起?
“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想在结局之前完成这个很久以来一直未完成的事情,了却这一桩心愿,和爱的人在一起。很自私的想法。”他自言自语地,低着头,“又或许,虽然说得轻巧,但我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结局。或许我还是想活下去,想用这一场婚姻,这一段未来,鼓励自己活下去。非常自私的想法。我现在明白了,当时向她求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那么,提了就提了,现在怎么办?
现在,通过这一场必然会进行的婚姻,她已经与你有了联系。
生死与共。
不一定是字面意思,但你现在做的事,以后要面对的结局,当然也会对她产生影响了,就像对你自己父母家人产生的影响一样,她以后不也是你的家人了吗?就像为父母考虑一样,你也要为她的将来考虑了。
“我已经想过,这种组织海盗侵略邻国的行为,如若事发,按律法后果会很严重。但若我自行了断,罪责也可尽归于我一身。连带的影响不能说没有,但至少不会牵连旁人,不会牵连家业。我相信将军会宽宏大量,不会为难父亲母亲。”他又看向竹袋刀,“至于她,因为她的身份,她应该会受到调查,但只要查明了她对此完全不知情,那么她也不会有事。她当然是不知情的,我不正是为了避开她才找文龙去召集人员吗?”
“订立婚约时已经写明了,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家产为夫妻双方共有,无论发生何种情况。所以即便作为遗孀,她也依然是泷川家的一员,也拥有我的财产。不过我想金钱和名分,对她来说本也是无所谓的。她本来就比我还富呢,她也不屑于攀附权贵。”
还有别的需要考虑的方面。
“是啊,辜负了这一段爱情。”泷川出云介苦涩地笑一笑,“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只希望她可以遇到一个比我更好,更值得去爱的人。”
这么一想,似乎亲人和爱人,都已经做好了安排。
如果事实真的能如自己料想的一般。
可是你又能完全保证吗?
谁知道,死去之后,家人会不会面临连坐?财产会不会充公?她会不会被作为共犯入狱?她会不会因为某些情绪,步自己的后尘?所谓的后尘又是怎样的未来?
死去的人又能做什么保证?
“唉。”
出云介叹息,低头望着沙地,地上已经被竹袋刀乱七八糟地画了一堆乱线,如他脑中的思绪一样混乱,“死去的人就不应该再复活,那样会给身边的人造成很多困扰。我……我为了那个愚蠢的计划,都牺牲了什么呀?”
“牺牲了那么多,只希望——我根本就不希望这个计划成功!船不是到现在都还没来吗?干脆就别来了让这起闹剧就这样结束算了。”
可是那样的话,又如何能够帮助幕府东山再起呢?帮助自己的主上,足利将军度过难关?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更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存在,一定能够做得更好。”他望着手中的竹袋刀,“和平的办法,不会死人的办法。”
又想起那个曾经在海边陪伴兄长度过最后时光的孩子,想起一抹青色。
“活人剑……”
他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也不知有什么作用,“还是别多想了。”
且顾眼前。
且顾明天。
“明天……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泷川出云介深吸一口气,看着天,“这不对,这场婚礼不应该存在。我不想结婚了。”
“在很多方面,出云介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武士。他平时与朝中的故老大臣来往密切,对政事的关心超过应有的程度,在这些年的共事中我曾数次听他议论起国内时局。你也应当知道,如今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各地豪强四起。对此,出云介表示过愤慨。”
“那是件好事,不是吗,队长?那正说明了他的忠诚。”
“就像我刚才说的,忠诚不一定是件好事。他更应当做好的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服从命令,而不是去关心那些只有主上才需要关心的局势未来,那不是他有资格去理会的。”
“但只是一时漫兴而谈的话也很正常。”
“我担心的是现象背后反映的问题。他太有主见了,看问题有他自己思考的角度。若他只是一介平民那这还没什么,但身为武士,在任何时候他都应当以自身的任务和主上的命令为第一。然而很多时候他并不是这样做的。就比如,我们返程的时候,他中途离开去平户,结果惹出的一场风波,还令藏人送掉性命。”
“……哼,那倒是。”
“他当时说的理由是去祭拜斋院司。但是我们当时明明有任务在身,刚刚回国,还未将事态向将军汇报,他便因私人理由离队,这是不符合规定的,是会造成情报泄露的危险行为。他本应当等复命结束之后再请示前去,由将军府的公文批示,传达至平户藩,表明身份,那样不就避免了卷入当地纷争吗?”
“说到这个,那起纷争,似乎也就是因他的未婚妻而起,那个明国海商的女儿。”
“哼。”
勘兵卫一边继续踱步,一边朝向旁侧冷哼一声,面色阴沉,“说到这个更令我不快。关于那个女人,他表现出的主见可是完全逾矩。从飞龙国回来的时候,为了他自己的恋爱对象,他竟然让我们整个船队改变航向陪他一起去和海盗对战,还是在明国的土地上,这要是被明国官府知道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他似乎还因为此事拒绝了将军的说媒?”
泉谷仓在边上补充一句。
“不错。本来将军已经替他物色了一位良家女子,一位重臣的千金,和他的地位般配的妻子。可他竟然拒绝受恩。”男人的脸色更加难看,“我是已上了年纪有家室的人了,所以就算是我迂腐吧。我不能理解,他难道不懂这一段联姻背后的含义吗?他个人的幸福,和公家的利益打算相比较,孰轻孰重他心里应当有数。”
“队长,要我说的话,我还真得为出云介帮一句腔。他和那位姑娘两情相悦,感情上的事情,有时候也确实很难说清楚轻重。”
“他是一名武士,不是风花雪月的浪子少爷。他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婚姻也是其中之一。他什么身份?世代为家臣,受俸禄,享爵位。他钟意的那女人又什么身份?外来商人的女儿,并且承父业在平户继续做私商的勾当。两人之间哪里有一点般配?”
勘兵卫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并且最要命的是,那女人因为父亲被明国典刑,已有数次联合其他海盗势力出海对明国边防进攻,打击报复的行为。出云介作为主上的近侍,娶这样一个人为妻子,让一个邻国重犯成为将军府成员的家眷,这对主上的外交策略可说是破坏性的影响。他一点觉悟都没有!”
“……”泉谷仓没立刻接话,跟随着男人走了一会,然后开口,“不过,将军倒是同意了这门亲事。还写信赠礼了。”
“哼。”
男人仅以此回答,不说更多。
京都郊外,淀川河上。王红叶站在船上,背靠着栏杆,一句话也不说。她手中握着一柄火绳枪,此时正用铁杆通条将枪管中的弹丸和燃药压实,手握着细细的杆,一下又一下。
她将通条拿在手中靠着扶手木,举起枪,看着远处水面上漂浮的木桶,距离约有一百五十步。枪举至与肩齐平,眼睛通过准心瞄准。然后闭上双眼,扣动扳机。连带的机关打开药仓口,挂着火绳的鸟嘴钩落下,一阵火花闪烁。
啪——
爆炸的声响,一股劲力迸发,王红叶的身形因为后坐力震一下。她放下枪,睁开眼看见水桶还好端端的漂着,只有旁侧距离约二尺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不准呐。”
空气中浓浓的硫磺味,她抹了抹眼睛下方,手指上一层黑灰,“离远了就是打不准。出了膛乱飞,上一次往左偏这一次往右偏,根本没法预算。”
威斯克斯倒是和她提起过,听说如果要想让枪打得准,最好的方法是在枪管内刻上螺旋线,引导弹丸稳定旋转。但同时那商人也说按现在的技术根本没法这样做。
“所以无法实现的事情还提起做什么,只会让我更心烦。”
王红叶摇摇头,将火绳吹旺,从腰间又取出一枚弹丸含在嘴里,重复填药,放弹,压弹的操作。再次举起枪瞄准浮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