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刚刚醒来的时候,她脑子里还乱乱的。头顶上纵横叠架的拱梁结构看起来很眼熟,当然了,只要是在屋子里睡觉并且仰睡的话,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多半就是这样的景象。不过这熟悉也有些陌生在里面,也当然了,毕竟她还是第一次在此醒来,第一次在此入睡,第一次居住在这间新盖起的房屋中。总之这里不是记忆中的家。
现在,现实……她真的离开过这里吗?
王红叶躺在床褥上,对头顶的梁架看了好长时间,耳边听到风铃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早晨还有鸟鸣,阳光透过纸窗,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定定地看着,然后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自然什么也不会抓住,她也不知是要抓住什么。
手臂直直指向梁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头疼,这是自然,昨天喝了一天的酒,从早上的三献,到中午再到晚上的婚宴,已足以令她醉意至今未消。口中有很难闻的酒味,苦苦涩涩地从喉咙一阵阵涌上来。让她想去思考什么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过了一会,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思考什么了。于是王红叶坐起身,掀开盖着的被褥,看自己的双脚有些脏,床铺上仔细看还能看到几粒沙子,这能证明什么呢?也许是地板比较脏,也许是穿着的鞋子进了沙,也许。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眼角下皮肤很粗糙,也许是眼泪留下的痕迹,又也许只是皮肤本来就这样,也许。
她身上穿着睡衣,睡前换上的,婚礼之日最后换的一件新衣。现在依然穿着,头发也散着,垂在肩头,这很自然。
她感觉饿了,想吃东西。这也很自然,因为昨天没吃饱,宴席嘛,刨开敬酒作陪的必要流程,剩下吃饭的时间其实是比较少的。更何况喝完酒第二天本来就会觉得饿。所以胃里空空荡荡,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梦吗?”
王红叶坐在床上,一只腿弯曲,手肘撑着膝盖手背扶着额头,自言自语,“也许,毕竟那可是非常不自然的事情。在梦中什么都能做到,哪里都能去,任何不寻常的人都能遇见。在梦中,可以度过很长一段时间,醒来才发现不过刹那。”
梦,也许。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是现实。
现实,今天是她结婚之后的第一天,今天她在一间陌生的房屋中醒来,身边是——
——她望向身边。
身边没有人。
“嗯?”
王红叶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眼身边空荡荡的床铺,疑惑地皱眉,“现在什么时辰了?”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我睡了多久?”
也不会有应答。
“嗯算了,先去找点吃的。”她说着,站起来,穿上凉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件外衫穿上,简单地绑好头发,向通往外廊的门走去,那扇门连通后院。她曾经打开过,在梦中,也许。
“梦,也许吧。”
王红叶说着,将门打开,带着未消散的醉意轻轻微笑,“如果是梦的话,真是个不寻常的梦。很特别,很好。比现实要好。现在我得去吃碗面,然后问问家里人我新婚的夫君去哪了,唉。”
推门。
她在后院见到了一个人。
不是她要找的人。
是池本长门,近卫队里的年轻小伙。她对这位新婚夫君的同事还有印象,上个月过节进城的时候靠关系行过方便。现在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她,望着主宅那边,听到她开门的动静转身望来。王红叶注意到在主宅的后门那还站着另外一个人,看装束也是近卫队的。
“王小姐,您醒了。”池本长门对她说,还像之前一样称呼。
“嗯,池本大人。”
她行了一个礼,“您好,您为何在此?是找出云有事吗?”
“哦……呃,不是。是勘兵卫队长带我们来的。”年轻人对着主宅那边指了指,“我们刚来一会,队长有事找出云介前辈。然后,嗯,队长安排我在这看着。然后,出云介前辈吩咐我说如果您醒了和您说他现在在主宅有事,如果您找他的话要等一会。”
“哦,这样。”
王红叶从对方的话语中判断出一些别的信息,既然说“我们”那就是还有别的近卫队成员来此,既然安排看着那就是要谈比较重要的公事,这阵仗让她感觉有些不太好。她指着主宅方向,“那我现在是否方便进去呢?我想去厨房吃点东西。”
“呃,我看还是我替您去点吧,现在,嗯……”
“不方便?”
王红叶点点头,自然地微笑,“那好吧,我也明白,工作的事情嘛。那,池本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就麻烦您一次了。请和厨房问一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米或者面,我还没吃早饭呢。另外有喝的凉水的话我也要一罐。”
“好,我这就去,王小姐您在屋中稍等。”
池本长门说着,朝主宅那里走去。
“啊池本大人,稍等一下。”
“您还有何吩咐?”
“请问现在什么时辰?”
“现在……我也不清楚具体,大概辰时刚过吧。”
“哦,谢谢。”
“您请稍候。”
看来还是清晨,嗯,这点从太阳位置也能判断。
王红叶站在院子里,看池本长门对站在那个门口的同事讲了几句,然后进屋,然后那另一个看守的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她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自己偷跑进去。于是她就自然地在院子里站着,等待。
看此情形,她又判断出一些别的信息。如此严密的戒备,甚至不允许自己进屋。在这个新婚第一天的早上到访,完全不考虑所谓的婚假。看来现在,那位大沼勘兵卫队长正在和自己的新婚夫君谈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常紧急的事情。她有理由相信,等会出来给自己送吃的人也不是府上的佣人,还会是池本长门本人。
那么,这个所谓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情是什么呢?
王红叶站在原地,指关节点着下巴,看着站在对面的另一位近卫,继续猜想,分析。昨天晚宴近卫队的人还来正常赴宴,今天早上就如此反常,那么这件事情应当发生在昨天夜间。昨天夜间会发生什么呢?
她猜想,联系自己知道的事。不过她知道的也不多,她知道的发生的事,只有一件,也许。
王红叶感觉心里一种古怪的担忧,皱起眉头。
她有理由相信……
……不,应该不会。
毕竟只是梦而已,也许。
毕竟,她现在脑子还有些不清不楚,昨夜的酒——晚宴的酒还在作用,一阵阵地从喉咙向脑子里翻涌。空空的胃也挣扎着让她不好受。她现在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相信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全凭主观的猜想。
也许。
“不管了,等着吧。”
她别过目光,转身原路返回,回到陌生的廊下,“等吃完早饭,也许有机会的话,问问我新婚的夫君到底是什么事,也许。虽然看着阵仗我觉得应该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她又重新把门打开,走进去又在身后重新把门合上。
门口的风铃阵阵作响。
又回到陌生的房间。
不过现在她没再次躺下,她感觉不困也不想躺着。王红叶倚靠着门板,等待着,猜想着。忍受着醉意和饥饿的煎熬。
“唉,新婚第一天就这样。”
王红叶揉着额角,感觉头昏,感觉脑海中杂乱无章的思绪沉重,叹息一声,“我无话可说了。”
“你现在应该有话想说。”
池本长门进屋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厨房,期间经过紧闭门扉门前同样有一人站岗的房间。在那个平时家里用作小会客厅的房间中,此时或坐或站有七名统一着装武士模样的人,还有身着睡衣的泷川出云介。
大沼勘兵卫,近卫队的队长,中年男人,额头上绑着绷带,坐在他的对面,如上问到。
“……”
出云介坐着,低着头,双眼略带茫然神色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回答,“……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那么你的酒可能还没醒,这么早来打扰你这位新郎真是失礼。”
勘兵卫神色阴沉地说讥讽的话,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按着垫在脑后的棉布,“那么我把情况再说一遍:昨天晚上,在这里,在收到飞龙国寄来的信件之后,我,谷仓,还有加贺,我们三人负责将信送到将军府。”
他说着,撑着膝盖的手向站在背后的两人指了指。
梅津加贺太目的一只手挂在身前。
倚靠着墙,整张脸缠着沾血绷带,遮挡住了面容,包裹住头发,只在眼鼻口处留出缝隙,可窥见不知有多严重的淤紫伤痕的人是泉谷仓。
“在路上,我们先后遇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一直昏迷到凌晨,才被打更人在一处距袭击街道不远的暗巷被发现——连同马匹。信则被抢走了。”大沼勘兵卫朝他摊开一只手,继续说,“简单处理之后,所有人集合,现在来到了你这里,就是这样。现在我把事情经过又重复了一遍,出云介,你应该听懂了,有什么想说的?”
“……”
出云介还是茫然,似乎确实还未从昨日新婚的疲惫和饮酒中恢复过来,还是愣了好一会,然后抬头向对面的队长回答,“……对,我听懂了,第一遍就懂了……所以现在信失踪了。”
“是的。”
“然后……拿走那个信的人,你不知道是谁?”
“是的,昨晚天很黑,我没看清。”
“哦。”
他木讷地点点头,“……嗯,将军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是的。”
“将军的命令是把信找回来?”
“是的。”
同样的回答。
“那……我还是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出云介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比划了一下,“我觉得……现在应该兵分四路去查问四方城门,然后——”
“——你——昨晚在哪?”
一个沙哑粗厚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是站在后面靠着墙,不停沉重喘气的泉谷仓。那气息从脸上绷带的缝隙处进出,令绷带边缘细微抖动,令话语断断续续。绷带后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带着恨。
“我在家,当然。”
出云介抬起头看着他,说,“送完客人之后我就回到新房睡下了——谷仓你没事吧?呼吸声听起来不太对劲,医师给你处理过——”
“——我——很好。”
泉谷仓又打断他的话,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脸上绷带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和药味现在已经充满了这个小房间,“你——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
“没有。”
他带着几分忧虑地看着那绷带包裹的重伤面孔,回答,“我喝醉了,我一直睡到早上你们来,我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见过什么人——没?”
“……没,我再说一遍我喝醉了。”出云介目光转向眼前的大沼勘兵卫,“什么意思?”
“问题。”
勘兵卫还是阴沉厚重的平稳语气,“昨天晚上,我们遇袭的时间约为戌时六刻。当时你正在做什么?”
“六刻?”泷川出云介眉头低了一下,对这个问题感到蹊跷,不明所以,“那时……酒席快结束了,我在门口送客人。”
“那时酒席上的人都走了吗?”
“当然没有了,有些先走,有些没走。你们知道啊,你们其他人当时不就没走?直到亥时敲醒木才离开?”他对着四周近卫队的其他同僚说,但没人回应。
“当时明国人也已经走了吗?”
“哪个?我爱人,她那边请了很多明国来的——”
他似乎知道是谁。
“——小跟班。”
泉谷仓第三次打断,绷带缝隙中是隐约可见咬合在一起的白牙,“从明国——跟你的——小跟班——穿青衣服的——”
“……”
出云介第三次盯住那满脸的绷带,他脸上方才一直存在的或许是醉意的茫然神情消失。
“……为什么问她?”
反问。
他似乎知道为什么,但这根本莫名其妙!
“回答,出云介。那个明国人当时也已经走了吗?”
勘兵卫说。
“什么时候?六刻?不,那时我记得那时她还没走,她还在喝酒,在我家里。”泷川出云介声音清晰地回答,一边说着,一边手在地板上方画了个圈,“就在这间屋子里,大厅,和寅伏道场的师兄弟在一起。”
“你没记错时间?”
“没有。”
他说,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上级,“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送道场的人离开后,紧接着你们——剩下的人就也离开了。那时候是亥时,有更声。”
“你没记错时间?”
勘兵卫注视着他脸上此时变化的表情,又问同样的问题,“因为在这的,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昨天晚上去你家喝酒的人记得,寅伏道场的弟子是在两刻钟前走的。”
“您究竟想问什么,大沼队长?”
泷川出云介有些不耐烦地问,语气冷静并且用敬词,但皱起的双眉已经说明内心情绪,“就算是两刻钟前吧,我记差了,那又如何?我记得信件送出去是四刻,然后您记得遇到不明人士抢信是六刻,然后大家记得道场的人回去是六刻——所以呢?这时间哪里有一点对得上——我们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他没注意自己语速变快,说最后一句已经像在吼叫争辩。
“这到底什么意思?”
出云介喊完最后一句,手背在地板上砸了两下,发出两声清脆响动。
……
沉默的安静,只是片刻。
“……你好像知道——在说什么?”
泉谷仓沙哑的声音打破沉默,“你好像知道——我们——怀疑什么?”
“你怀疑什么吧,谷仓!”他抬起头瞪着绷带脸,“我知道藏人的事你还记着,但这种怀疑一点根据没有。你不是没看到昨晚的袭击人长什么模样吗?时间也根本对不上。你总是找她麻烦干什么!”
“队长和梅津——没看清——但——我看到了。”
绷带脸喘息着如常回应,那草药味和血腥味令出云介感觉头晕,尤其早上宿醉刚醒的情况下,“我看到——我知道——就是她——小跟班。”
“……你看到了?”
他望向绷带脸,怀疑地打量着,“同样的天色,同样的路段。他们没看到的,你看到了?”
“对——”
回答带着颤音,沙哑但很清楚。
“你在说实话吗?还是因为别的?”
出云介的拳头逐渐攥起来,面色也越来越低沉,“你现在没事吧?”
泉谷仓指指自己的脸,不说话。
“这算什么——”
“出云介,冷静。”
一直坐在对面,观察他表情动作的勘兵卫开口制止。
“队长,别和我说你也信?你也说昨晚天很黑,谷仓他很有可能是看错人了不是吗?他很有可能受伤之后出现幻觉不是吗?”
“我认为这个一直在你身边的明国人是一个值得调查的可疑对象。”
“因为她是明国人,对吧?”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也因为她从三个月前开始就一直在你身边,动机不明。”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
出云介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双手摊开,“你知道的啊,勘兵卫队长。”
“我知道。”勘兵卫依然语气平直地说,“我也是斋院司的朋友,但现在我有公事要处理。”
“公事?”
他重复,面对上级回话,语带讥讽意味,“所以,怎样?现在那封文件丢失了,我们要将其找回来。然后我们的方法就是围在这里凭一个不可靠的证词,怀疑一个不可能的人,然后找我问话?如果不是呢?再换另一个,再问?昨晚来我家的一个个查?公事是这样办的吗?”
“我已经让队里其他人带分队从四方城门查问昨晚到今早有无可疑的过关人士。我现在正在等回音。”
“哦,好,那就查吧。”泷川出云介手臂一甩,“我结婚后的第一天,带着人大清早来我家单独问我,怀疑我朋友,算是打发时间的消遣是吗?我知道了。”
“我只是问一些问题。”
勘兵卫说。
“你——好像——不高兴。”
泉谷仓在对面插话,绷带脸下的白牙森森的,配合缝隙,像是怪异的笑容。
“行,问吧。”
他不理会,对着勘兵卫讲,“还能问得再冒犯点。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队长你怀疑的明国人,泉谷仓怀疑的我的小跟班,我知道的就是她昨天一天都跟着我们参加婚礼,晚上在我家和其他客人一起喝酒,和她道场的朋友同一桌,直到戌时六刻左右和道场的人一起离开。她和一位叫米户的弟子共乘一辆车,我派的车,我在门口送的人,送走后直到现在我没再见过她,就这样。”
“知道了。”
勘兵卫简短回复,阴沉的双眼看着他,不说更多。
“想再知道更多?去道场问,去问永见船正,去问米户,或者就直接去问她本人岂不更好?”
“寅伏道场那里,我也已经让弹正去了。”
依然语气平直地回复。
“……”
泷川出云介看着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愣着,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摆摆手,“好,很好,官府的人清晨带队去道场搜查,捉拿一个疑犯,挺好的。抓住了带到哪?带来这还是带回去?”
“这里。”
对面人说,“但你们不能见面,这是规定。”
“别去烦她。”
出云介听到回复,神情严肃,伸手朝对面点了两下,“她什么也没做。你们就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怀疑去捉拿无辜的人来这审讯,因为有偏见,因为有旧仇,就随便抓人,挺好的。”
“——你很关心——嘛。”
“谷仓,为伤势着想,你是不是应该闭嘴?”
“嘶。”
“不要互相争吵。”
勘兵卫盯着他,依然貌似平静地说,一只手一直按在脑后,“出云介,我们暂且在此等待,弹正很快就能带人回来。在没有其他发现的前提下,依然,我只是问一些问题。如果那个明国人确实是清白的,我会向其解释致歉。然后我们再去按部就班地进行搜索,并且完成任务,解决眼前的麻烦。”
“我们?”
“当然包括你在内。”
“新婚第一天……就这样?清晨找上门,在我家里戒严,问我问题,调查我的朋友,然后还要安排我公干?”
“祝你——年年有——今日。”
“……我谢谢你,同祝。”
“嘶。”
王红叶吃完了面,把空碗还有水罐放回托案再把案台端到外面,看到池本长门依然在院子里来回走动,通向正屋的门前依然有人站岗,知道近侍队还未离开。
她没有回去,而是坐在门廊上,望着正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抿着。宿醉之后很需要多喝水。清凉的冷水灌下喉咙,让她感觉很舒服,水的味道微微发酸,让她想到从溪流中拾起的鹅卵石,舔起来似乎就是这样酸酸的,不过她从没舔过倒是说。
池本长门在她眼前走来走去,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脚在沙地上一拖一拽,似乎是无意识地在练习剑术的步法。说明这个年轻人现在很无聊。她自己现在看着,感觉也很无聊。
等待。
王红叶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抬头看秋季的蓝天,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阴影中。身后传来阵阵风铃声,还有树木被秋风吹拂的沙沙作响。风吹动她耳边的头发,将几缕发丝吹到她的嘴边贴上她的嘴角。头发尝起来也略微有些酸。
今天天气很好。
王红叶坐在廊边,静静看着,等待着。
眼前来回走动的年轻人让她感觉有些烦。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偶尔停下,以为终于结束结果随即又迈开脚步,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没有尽头一般。王红叶很讨厌看到有人在眼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她沉默。
然后对着年轻人开口。
“池本大人?”
“是?”
年轻人的动作总算停下了,回望她,“王小姐,您有何吩咐?”
“您想喝杯茶吗?”
王红叶对他说,寒暄的时候面无表情,“今天还是比较晒的,是不是?您最好不要一直站在太阳下,到阴影处休息一会不是很好吗?”
“不了,谢谢,我不是很想喝茶。”
池本长门站在原地回答,上午的太阳在他身边的沙地上拖出一道阴影。
“您觉得他们还要谈多久?”
王红叶手握着茶杯,朝正屋那里指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
年轻人回答,耸耸肩,“应该不久吧,您想见出云介前辈是吗?”
“是的。”
她说,然后看着正屋方向,迎着风微微眯起双眼,“池本大人,如果我问您,他们在谈什么,您应该不会告诉我答案吧?”
“哦,我也不知道。”
年轻人脸上表现出几分尴尬神情,这当然是客套的掩饰。当然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否则值守的意义何在。
“等你们离开之后,我可以去见出云吗?”王红叶依然看着那里,又问,“如果我可以去见他的话,我问他,他也应该不会告诉我答案吧?”
“嗯……我想,如果没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应该不会打扰出云介前辈太久。”
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因为后一个没必要回答。
前一个问题也没答出多少有用信息。
“这样,我想他也应该不会说。”王红叶点点头,然后望着彼处,慢慢地嘴角向上微微扬起,“不过我想我还是会问,即便不为答案,也为听一听他会如何答复,会如何反应。”
对于这种没法接上的话,池本长门只是干笑两下。
“武士的妻子是不会问的,是不是?”她像在自言自语,“武士的妻子知道不应当过问丈夫的公事。”
对面当然也没接话。
“我从没听出云提起过,您结婚了吗,池本大人?”
“不,我还没有。”
“那有和什么人交往吗?”
“嗯……”
“啊,看来是有了。”
王红叶点点头,喝一口凉水,眼睛一直望着正屋那里,“那么,您盼望婚姻吗?”
“这个……”
“您就直说无妨。”
“……这个嘛,如果您一定要问的话,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这样,有什么顾虑吗?”
“只是觉得还没到合适的时机。”
“这样。”
王红叶再次点头,又喝了一口凉水,维持着先前的表情,望着正屋的门,“是的,的确,这样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轻率做决定。”
“……”
对面又没有回应了。
“这样。”
又如自言自语一般。她微笑着,看着合拢的门扉,感受面颊上迎面吹来的风,耳边被发丝拨弄的痒,还有口中散不去的微微发酸。王红叶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就是一个案例,这就是轻率做决定的下场。这是一段不般配的婚姻,因为我不会改变。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武士的妻子,始终都还会是我自己。”
“……”
“很抱歉说了些没必要让您听到的话。”
“……不,是我很抱歉……红叶夫人,我们在今天来访,打扰您和出云介前辈,我知道这令您感到不快。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您见谅。”
“池本大人,请继续使用原先的称呼。”
她朝站在阳光下的年轻人望了一眼,喝水,语气平静地回答,“令我感觉更好。”
泷川出云介依旧坐在原位。
泉谷仓依旧站在对面,靠着墙,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沉默,只是呼吸着。伴随每一次呼吸,弯曲的脊背起伏,一阵血腥的臭味发散到他的面前,令他感到不适。他低着头,躲避对面绷带下的目光,即便不相对也知道那目光始终没有放松,一直盯着自己。如勘兵卫吩咐的一般,注视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什么也没做。
方才海老名弹正回来了,但是没有进房间。是另一名近侍前来通报,然后大沼勘兵卫走出去,走前吩咐泉谷仓看着他。他知道勘兵卫会在走廊上和弹正说什么。他对这种安排感到不满,不仅仅因为信任危机。
他开始想一些别的事。
回想那个人,从其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发生的种种事情。
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前,八月十日,是的。
仅仅是半个月前吗?感觉似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出现了许多变化。
不,感觉似乎也并没有多长。
似乎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一场婚礼的筹备。
除了自己现在已经结婚。
就这样。
还能怎样?
还能有什么可想的,需要去想的?
……
泷川出云介觉得似乎有什么应该去好好回想一番。但他做不到,因为对面的呼吸声和血腥味和目光太干扰他的思绪,令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咔——!
然后随着纸板门推拉的声音,一下沉重的门框撞击,大沼勘兵卫回来了。
出云介抬起头。
只看到那张始终严肃的面孔。
沉默。
“……好吧,弹正回来了,把她也带回来了,没用什么过分的方式,我希望。”
出云介望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人,略带些戏谑的口吻调侃到,“你也已经和她谈过了,把话都说清楚了,误会都解开了,嫌疑都排除了,调查都结束了,我希望?”
对面人不说话。
房间里依然只有嘶嘶的呼吸声。
“我现在能去见她,和她聊聊了吗,我希望?”出云介咧了咧嘴角,做出一个扭曲的微笑,用挑衅来掩饰心中不安,“她现在在哪里?”
勘兵卫依然不说话,慢慢地走进房间中,在身后慢慢地合上门。然后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胳膊搭在膝盖上,石头般僵硬的面庞凑近,像匍匐的兽一样盯住他。这目光他无法回避,出云介笑不出来了。
“我也想知道。”
中年男人对他用不带起伏的低沉声音说,“弹正去了寅伏道场,没有找到你的明国朋友。从今天早上起,道场里的人就没有见过她。房间是空的,她的个人物品包括武器都不见了,唯一发现的就是这个——”
勘兵卫从衣服间取出一封叠起来的信笺。
出云介本能地伸手想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