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
“哎唐君,我们该回去啦。你往哪走啊,你不回道场吗?”
“呃,回啊。不过我得……再去一趟卫生间。”
“怎么又去你没事吧,要不我跟你一起?”
“嗯,没事。我……我一个人可以。”
“那我等你。”
“行——诶俊秀在外面吗?”
“在啊,在门口送永见船正他们呢。”
“那你先让他别慌着回来,在门口……反正陪他聊会吧。等下我出来要和他说声再见。”
“妥。”
“我很快回来。”
“嗯我等着……谁知道你是要和哪个人说再见呢……”
“我听见了啊!”
夜晚,戌时六刻再过三分钟。
地址(我真不想费半天劲去查那个经纬度了,有的时候真的没必要太在意这些细节是不是?与自己和解)
(东135度23分58秒,北35度1分52秒。就这样吧)
夜晚,暗得看不见月也看不见星的夜空下,贯通京都南北的大道上,此时两边的商户民宅俱已熄灯。本该是寂静的,然而从远方传来马蹄声。
两匹马在大道上并驾疾驰。鞍座旁各挂一盏小灯,两点灯光划过,随着颠簸,留下两道星火的残影,很快又消逝。
“勘兵卫队长。”
其中一驾上的人开口,对着边上的另一人喊到,“队长!”
“怎么了?”
另一人语气沉稳,声音粗厚地回答。
“这事你怎么看?”泉谷仓一边盯着前方的路,一边问,“明国的那帮反贼把我们摆了一道,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你想怎么做?”
大沼勘兵卫反问。
“那两人现在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我等下派人去解决他们?”
泉谷仓咬着牙,压低身躯,迎面的风让他感觉一股火热的冲劲涌上脑门,他今晚或许喝得有点多了,还没多到执行不了任务的地步,但也有点多了,“他们不会以为过来对我们讲一堆废话就能全身而退吧?”
“现在还管这个做什么?先完成眼前的任务。”
勘兵卫的话语声依然沉着。
“这事不对劲,我说。”他说,“这事里面肯定有阴谋,谁知道?在这个时候出这种问题?”
“听将军的吩咐吧!”
身边的上级低声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讲话,只是抖一抖缰绳让坐骑跑得更快。
“收到!”
泉谷仓低着头,一双眼睛阴沉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道路,也不再说更多。然而内心,因为今晚方才那一场争吵,因为饮酒,那种不快和恼怒依旧积存心中。他现在正骑着马,跟着自己的上级去向顶级上级汇报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但他心里已经在开始盘算未来。
(骑在马上能讲话吗?不会灌风?骑那么快马蹄声那么响另一人能听见?另一人能听见街道两边的人能听不见?这情节怎么设置的?)
这事不对劲。肯定的,他心里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但肯定是有什么人在其中捣鬼。
也许是明国哪个密探?也许是那什么叫飞龙的那伙反贼中那个多嘴?让现状发展成这样,让他们,让将军多时的筹划和辛苦白费。
又也许是家贼难防?也许是队伍中哪一个搞破坏?
也许就是出云介?
他想到昨日和勘兵卫队长的闲聊。
又也许是出云介身边那个……那个明国来的形影不离的小跟班?
不管是谁,只要让他们发现了,让他逮到了。
泉谷仓咬紧牙关,心想,等着看吧。
等着——
“——停下,前方有情况!”
他正想着,身边勘兵卫突然叫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他也发现了,前方本应当空阔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两人几乎同时收住缰绳,两匹马继续向前冲了一段,然后仰起脖子放慢步伐,在和那黑漆漆的东西撞上之前停下。
现在离近了,灯光照耀,他们能看清了。
那也是一匹马。
泉谷仓第一眼先看到那在大路中央散步,背上只有空空马鞍的坐骑,然后看到坐骑正低着头嗅闻的,躺在路上的一个人。
他立刻认出那个倒伏在地不明生死的人是谁。
“梅津!”
泉谷仓睁着双眼,有些错愕地看着地上的人,喊到,“队长,是梅津!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已经到将军府了吗?他——”
“——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身边的回应,以及伴随回应的马蹄声。勘兵卫甩动缰绳从他身边急速掠过,不带一点迟疑。他看见那抹灯火划出的线,“不要停下,走!走!”
泉谷仓反应过来。
随即也抖开缰绳,双脚向马腹一点。
不明原因,但很明显,本应提前抵达目的地的同伴遇袭,此地当然不宜久留。
马叫了一下,又立刻奔跑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着,朝漆黑的四周,朝身后倒在地上的梅津加贺太目往去。
只能快速一瞥,然后便要再度望向前方。
前方,疾驰的那一点灯火,微弱闪动,划出一道线在眼前。
漆黑中的唯一一抹明亮。
他驾着马迅速追上去。
随即——
(我是不是该在这说点什么?说什么?)
——砰。
泉谷仓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闷响,然后自己边上的人,大沼勘兵卫,身体突然向后仰去,从马背上重重摔落下来。
落到地上又是一声闷响。
就在他注意到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的马从倒地的上级边上掠过,而那无主的另一匹马还在继续奔驰,好像并没注意到背负的主人发生意外。
泉谷仓回头,看见。
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蹲伏在身后,半跪在落马的勘兵卫身旁。
从哪里冒出来的?
简直就像从漆黑的夜空中,从他们眼前直接现身一样,从勘兵卫奔驰的马前方的空中突然出现,然后一击膝顶将其撞落下马。
敌人。
泉谷仓脑子里想过方才队长的呼喊。
走!
座下坐骑继续奔驰,他依然回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和站起的黑影。
看着他们渐渐远离。
此时那匹已无主的马现在慢下来了,在路边漫步,对一切好像一无所知,马鞍边挂着的灯火依旧摇曳。
(真一无所知的话就不会停了好吧?这不还是知道背上没人不用工作了吗?)
刚才梅津加贺太目是不是也是这样被袭击的?
走!
泉谷仓脑子里回荡着刚才听到的命令。
看着渐渐变小,似乎即将再次消散在黑夜中的人影立在原地,手中握着武器,似是一柄刀。
似是望着他。
走!
他朝一侧扯动缰绳,座下马脖子一扭,放慢速度,转了一个弯,调转方向。
不要停下,走!走!
黑影立在原地,既没有追赶他的意思,也没有逃离的意思。似乎就是在等他。
泉谷仓今晚可能真的喝多了。
他双脚再次点向马腹,这次是重重一顶。
马惊叫一声,随即沿来路疾驰。
“乍啊——!”
泉谷仓也吼叫一声,盯着那莫名其妙的敌人。越来越近,那人面朝他站在原地,可他还是看不清此人面孔。一团模糊,一团漆黑。今夜实在太暗了。
“——念流,泉谷仓!”他再度喊到,自报姓名。
但对面只是沉默,没有回应。
不管是谁。
他一手攥住缰绳,另一手从腰间抽出打刀。
泉谷仓俯低身躯,握刀的手向后伸,预备攻击。
马匹疾驰。
四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寂静夜晚唯一的声音。
对面的黑影也弯下腰,双手握住手中的武器,那似乎也是一柄刀,一柄与自己的兵器相比较长的太刀。
未知的敌人似乎并没有闪避的意思,似乎欲与他正面对抗。
近了。
泉谷仓咬紧牙齿,恨恨地盯住黑黑的人影。人影黑得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似乎像一团缥缈的黑烟。
然而既然可以攻击。
那么也可被攻击!
泉谷仓喉咙中滚动着低吼,面庞扭曲,双目死死锁住目标。如猛兽奔向猎物。
更近。
黑影依然不动不摇,双脚前后分开站定,双手握刀将刀靠在肩膀上,看来是想以一合决定胜负。看姿态猜测,有可能是想待错身之时抬手击打他本人,但也有可能会突然变招低身击打马腿。
留给泉谷仓决策的时间不多。
无论哪一种进攻可能,自己都必须比对方更快一步出击才能够阻止。
他双脚踩在马镫上,用力,让马跑得更快。
更接近了!
向敌人迎面而去!
接近!
在错身的前一瞬间。泉谷仓挥动手臂,手中刀向前撩出去。
对面人也将刀高高举起。确信无疑,是要攻击他本人。
几乎是同时而动。
几乎。
还是他更快一步。
马匹疾驰。
他突然略抬身姿,手臂奋力向前挥动,手中的刀以斜线的角度迎上对面。这样,他就能够在对方的刀砍中自己之前,斩断那两只握刀的胳膊。
错身——
只是一瞬间。
泉谷仓的刀先一步触及对面那高举的手臂,从皮肉中划过。
然而预想击中的阻滞感却未传来。
他的刀已经穿过了那两只手,完全穿过。
然而刀锋上未如预想般沾染鲜血,而是阵阵黑烟,在黑夜中几乎不可见。
那双手也未如预想般被斩断,带着高举的太刀飞离本身。而是继续沿着原先的路径挥动。太刀也沿着原先的路径,斜着砍中他的身躯。
可以攻击就可以被攻击。
似乎并非如此。
泉谷仓感受到上半身被砍中,传来一道斜线的疼痛。然而疼痛也未如预想般尖锐,也未如预想般带着金属的冰凉,也未如预想般深陷进肌肉、内脏、骨骼。
反而是沉闷的。
压迫的。
就像……就像被木刀击打一样。
是鞘。
让他向后仰倒。
只是一瞬间。
错愕着,泉谷仓感觉自己失去平衡,视界从上下点动的马首移动到漆黑的夜空,再移动到同样漆黑的地面。
他感觉自己的一只脚抬起了,抬向空中,但另一只脚还扣在马镫上。
然后脸上传来一阵粗糙的摩擦。
只听到耳边传来马蹄持续不断地声音,很有节奏,一下一下地。
他始终未能看清对方的脸。
别说脸了,连身材,发型之类的特征都看不清。
不过……这个突然从黑夜中出现,击倒梅津加贺太目,又以不合常理的方式击倒勘兵卫,击倒自己的敌人。其身份他倒也有个猜想。这猜想全无根据,完全出自本能的恼火,因过往纠纷而生的厌恶,还有些醉酒后的蛮不讲理。
混账的出云介的——
他还没想完就失去了知觉,毕竟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行动结束。
“哦哦唐君,可算来了……你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太好,你还好吗?”
“嗯……还好。永见掌门他们呢?”
“先走啦。出云前辈给我们另外叫了车,就等你来喽。”
“哦,那么……嗯,我们回去?”
“当然,你有别的安排?”
“没。那么,嗯……再见啦,俊秀。”
“再见,青鸾。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
“走了,出云前辈。”
“走好,米户,看着点她啊。”
“妥。”
“唐青鸾。”
“……嗯?”
“再见。”
“嗯,嗯嗯。”
夜晚,亥时四刻。
地址,寅伏道场。
此时道场中的人都已各自安歇。今天的婚礼他们几乎是全程陪同,中午晚上喝了两次酒,所以回来之后很快也就休息了。这也不比平时训练轻松多少。
唐青鸾在她自己的宿舍里收拾东西。不过她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早上烧的水还有剩就灌了两个水袋。昨天买的煎饼卷了五张。几件贴身衣裳揉成一团塞起来,还有金币碎银铜板,简简单单的一个包袱。
一直身着的道场制服她已经换下了,叠好放在地板上,现在洗是肯定没法洗,委屈后来的人动手吧。她换上了青衣,那青衣是汉服制式,是在平户养伤的时候……王红叶找人给她做的,算是补偿之前那件破烂得无法再穿的旧衣。这件她还是第一次穿。其实应该等到上了船再换更稳妥,但从这里到难波也不过两三天路,路上应该不会因为衣服问题出现什么意外。
写好的一封离别信放在道场制服边。信中没有很多话要讲,也没有很多能讲的。
至于另一封自己要带走的信,她当然贴身收藏。
就这样了。
唐青鸾站在黑暗的宿舍中环顾,肩膀上背起包袱,手中握着太刀,腰间插着胁差。似乎没什么需要带走或者留下的东西了,就这样了吧?
似乎就这样了。
——啊差点忘记。
她把靠在墙角的竹袋刀拿起来,刀收在布袋中,布袋两端捆连结绳。她将布袋斜挎到身上。上次走的时候就忘在这里,这次可不能再忘了。这可是上泉老师赠送的纪念品呢。
活人剑……
好了再检查一遍,现在可真的没什么要带或者要留的了吧?这次走了可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唐青鸾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个房间。
她在这待的时间好像并不是很久,刨开中间离开的那段时间,从八月十日回来,到现在实际也才十来天,半个月都不足。
虽然如此,这次倒不是什么都还没学就走,倒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也偷过几次懒翘过几节课。但确实如永见掌门所言,上泉老师教授的那些新的招式她已经掌握了基本动作要领。往后更加深入钻研,灵活运用,就要靠自己了。
在这里的学习时光结束了,十来天而已。却也是必不可少的十来天。
现在,在黑暗之中,再望着这看了十来天的小房间,唐青鸾感觉好熟悉。一切布置摆设都好熟悉,仿佛她已在这住了许久,已将此处当成自己的家,异国他乡的一个居身之所。好像她已在此居住了……快两个月吧。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两个月,这文更新真的很慢。
现在,好了,没有时间再抒情了。
该走了。
然而她还站在原地没动。沉默着,一言不发。
不行动,就是想。也不是在想更多触景生情离别不舍,而是其他。
没时间抒情,但就是有时间思考。
至于她在思考什么,我实在不想再赘述了。她脑子里种种矛盾情绪两边反复横跳,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实在很无聊。她一思考我就想笑。
最好别让她独自一人沉思。
“……嗯?”
唐青鸾听到脑海内传来的声音,举起一只手做出手势放到耳边,“嗯,哪位呢?”
脑中的声音说话。
“哦,曲小姐。这样……我还以为是——”听对方说完,然后回复,“——对啊,所以我以为是她从平户打来的呢。所以她也给你打了个电话,这样。”
“所以我今晚遇到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
挺方便的,这样就不用再解释一遍再把写过的再写一遍了。
“我现在在宿舍里,我自己房间,正在收拾东西。信现在就在我这里,今晚那三名送信的人已经解决——哦没死,我把他们都打昏了。不过有一个受伤比较严重,也不是致命伤,他摔下马的时候脚绊住了马镫,所以被拖了一段,脸破相了……我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不会留疤。”
“我把他们拽到了一个小巷子里。晚上街道上只有打更的,所以我想在他们自己苏醒之前不会有人察觉。”
“是的,三个人都骑了马。马我也牵到巷子里了……我把马也打昏了。”
“啊,没事没事。马没问题,我下手有分寸。”
“信我看过了,内容和我听到的差不多,虽然言词直白了很多……不,不只是俊秀一个人,信是飞龙国那边写给日本将军府的。关于买船的事情,飞龙国那边不卖了,取消交易。好像是那位飞龙人主不喜欢和日本人做生意,之前被人瞒过去了现在知道了所以不卖了。”
“是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飞龙国那边来了两个送信的使者,其中一个我认识,以前在……船队见到过。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他们把信交给那位近侍队长就走了。嗯,我也觉得追他们也没意义。那个近侍队长让一个成员先去将军府通报,他和另一个带信去禀报将军。我在路上把信抢了过来。”
“不是,不是,俊秀不在那三个人之中。他一直留在家里……他是新郎嘛。我?我也没有离开太长时间。是这样的,我先偷听到——对用血的作用——偷听到俊秀和他们的对话,然后我想联系你但你联系不上我就试试往平户那边打电话,结果接通了……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真没事啊,好吧。总之,我听她的,过了两刻钟,嗯,当时已经开始散场了,我又借口净手离开,用瞬间移动去抢了信,然后回来就走了,走之前在门口我和俊秀打了招呼。这样我就有不在场证明了——虽然明天不见踪影肯定还是会被怀疑。”
“……哦瞬间移动就是呃……刚才在这里,然后又突然在那里,就像……仙人摘豆。我以前也用过一次,就是心里默想着要去某个地方,然后突然就过去了那样,当然这也是血的能力,用的时候我感觉周围有……有很多黑烟笼罩,然后我就在黑烟中——”
“哦你见过,她也用过,这样啊。就是她告诉我可以这样做的,她以前什么时候用过?”
“……哦,这样啊,好吧。”
当然是杀人的时候了还能是什么时候呢?唐青鸾想,过去那些白衣人突然在夜空中出现的传说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
“嗯曲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对,现在看来,购买海船这件事,将军府是参与其中的。我也记得以前冈田小姐说过,俊秀说这个计划他的上级并不知晓。所以,嗯……也许——”
“——啊对,也许俊秀对她隐瞒了。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是的是的。可能是为了避免事发之后牵连集体。哦,另外我也偷听到他对飞龙国的使者说,除了将军府购买的船之外他自己也出钱单独购买了第二批船。所以有没有可能这是假公济私?”
“嗯,不论如何,日本将军府确实是要和飞龙国做交易买船。这个如果要问我原因的话,我也不知道了。”
“嗯,不论如何,就按她的吩咐来办吧。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晚上我就走,大概要过两三天就能到难波来找你。啊,说起来,曲小姐,你那边如何?今晚你的行动怎样?”
“……好吧。哦,好像我给你的一个信物被对方的人——”
“——嗯,这样啊,确实是丢到海里了。除此之外没什么事吧?”
“那就好,没死人确实挺好的。我想的确,现在火器还会不会按时送到平户是没什么影响了,她已经在那边杀了个血流成河,送过去那边也没人接收。海船现在也不会来。我看,似乎不需要再收集什么证据,俊秀那个计划已经是无法实现了。我们的船能正常启航吗?那我也一定能按时抵达。”
“……”
“啊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
“……她也把那个告诉你了啊。”
唐青鸾沉默了很长时间,目光向一旁别开,但看到的依然只是熟悉的黑暗景致。
“是我的确……我当时没答应她一定不会说。你不是也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掌握了证据,我们可以尝试策反吗?”
真信啊姐们。
“是啊,是啊,我知道。说了肯定会有风险,但不说的话我觉得走了之后就再没机会了。所以我现在也在纠结呢。”
“唉,我是真的不适合干密探这种工作……我确实很想再给俊秀一个及时避免错误的机会,毕竟那个计划到现在还没实施,还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他还可以改变,还不会太晚,不会等到做了之后无法挽回才意识到错了……到那时就太迟,太难。”
“是啊,我也知道,还是以我们的任务为最重要的。现在在我手中的这份证据,关系到的已经不仅仅是我自己,还有他自己了,太多人与此相关,两个国家与此相关……我明白。”
“我会把信送来的,曲小姐。”
“今天晚上我不会去找俊秀,不会和他说任何与我们的任务,他的计划有关的事情。不过……我能不能道个别啊,不说别的就道个别。”
“呵,当然了,真傻。他怎么不会追问呢?那留一封信总没事吧,我给道场的人留了一封,里面让他们代我告诉俊秀我走了。留一封信总没问题,反正明天早上不见我人影他们也肯定要找我俊秀肯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我已经出城去了。对吧,留封信应该没事——放心哈我不会把两封搞混……最好再检查一遍。”
“对,没错。对的,我的信放在房间,飞龙国寄来的信在我身上。”
“嗯,所以这样可以吧,曲小姐,这样没问题吧?刚才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讲,那个那个你说句话嘛,就通融一下嘛,这样可以的对吧?”
“……”
“好嘞,谢谢领导。这么晚打扰您了,工作繁忙请保重身体,您注意休息。”
“……是啊,我也很累,虽然只是喝了一天的酒,但……唉,算了不必多说了吧。曲小姐,我们都挺累的。”唐青鸾站在屋中叹了口气,想着平户的那位或许就不觉得累,有那女人陪着,杀人杀得别提有多开心了,“嗯,我出城后找一匹马,三天内一定到难波……瞬间移动?好吧,我试试,但我估计不太行。今晚我移了三……四次,感觉头晕恶心,并且我不觉得能一下子移动那么远,省去中间路途那么多麻烦。谁知道,血的作用,谁说了算谁心里没数呢。”
“……那我们路上继续保持联系。”
说完这句,她将手甩了甩,一直举着胳膊已经酸了。
站立在黑暗的屋中。
唐青鸾再次环顾四周,再次检查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有没有要留下的。
似乎,没有了。
于是再看最后一眼,将这短暂的居所布置记在心中。
也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该走了。
……
她还站在原地。对,还站在原地,唉。
“……”
唐青鸾沉默着。
又开始思考,有完没完?
没有思考很久。
她再次举起已经发酸的胳膊。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地面上叠起的制服,制服旁的信——确认无误,是她写给道场众人,告别并且委托代为向那今晚不能见的人告别的信。
谁知道你是要和哪个人说再见呢……
六。
“曲小姐,唉,是啦,抱歉哈,又有事。”她面色惨惨地,无比清醒地微笑着,“我想,今天晚上,我走之前必须要和一个人当面说再见。只是说再见,但是一定要说,要见到之后说。我想……我想也不必再讲是谁了吧。”
……
电话那边讲了好长时间,她沉默了好长时间。
然后唐青鸾将电话放下。
低着头,叹了口气。
又想了些什么思绪,想了一会。
“嗯,就这样了。”
她轻声念叨着,抿一下嘴唇,下定决心。
转身,不再回头,不再去多看这个房间。方才的已是最后一眼。
现在,真的要走了。
走之前,还有必须要见的一个人。
要说再见。
夜晚,亥时六刻。
地址,泷川家宅。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新建起的,木板还带着松油的清香,打了蜡,很光滑。卧室内也是新的罗帐,悬挂着,伴随穿堂的微风飘拂,摸起来很干。蜡烛也是新的,然而就快燃尽了。微弱的烛火飘摇。
床垫也是新的,松软平整。被褥也是新的,还未被油污浸染。王红叶坐在那里,被褥半掩着下半身。她一只手搭在弯起的膝盖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新的床垫。她身上穿着新衣,又一件新衣,最后换上的新衣,淡红色。
她望着紧闭的门扉,门上窗格是新糊的纸,白白的,现在在微弱烛火照耀下微微泛黄。在门扉上方悬挂风铃,此时偶尔摇曳,发出微微的清脆叮当。
挽了一天的发髻现在终于放下,垂落肩头。几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她抿着嘴唇的同时也抿住自己的头发,觉得尝起来有些苦涩。
她一动不动,只是弯曲的脊背伴随呼吸起落。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望着门扉窗格。她的脸上依然不带笑。
在她身后躺着另一个人,她能听见背后传来细细的鼾声还有刺鼻的酒味。
就是这样。
王红叶心想,微微抬眼,哼了一下。就是这样结束了,这一天。从现在开始,一切改变都尘埃落定了。
不过这一天从时历角度来说还没完呢。
但没完也快了,她在等待那打破室外寂静的一声响木。她愿意等,她还不想睡,她不困。其实应该困倦的,毕竟,这是一个劳累又无聊的一天。毕竟她从早晨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她当然知道自己醉了,喉头间涌动的带着甜味的热流时刻提醒她。不过,或许也正是这种让她不适的提醒令她依然清醒。
她现在应该入睡。
就像身后的人一样,是不是?共同经历了这一天,共同经历了酒和烟火,经历了嘈杂和喧闹,经历了早晨中午和晚上。怎么身后的人现在就能酣眠,而自己却醒着呢?
没法解释嘛。
真是劳累又无聊的一天。王红叶叹了口气,吹开含着的头发。从早上到现在,都好像戏台上的演员一样……不,好像柜子上的人偶一样,始终保持僵硬的姿势,僵硬的表情。偶有变化,那是一双双手扭动着躯干四肢做出一个新的造型,然后继续保持。她觉得自己扮演人偶还很不错,她没想过顺从摆布是很容易的事情。
劳累又无聊的一天。
如果今天都如此,那往后生活如何呢?可想而知了。往后的未来也可想而知了,攀登名为青春的高山,踏上婚姻的顶峰,最终展现眼前的难道不就是全部景色吗?一眼望不到边,但更远更远方永远都是重复的山山水水。
这么悲观何必呢?
王红叶自嘲,轻轻低下头,嘴角微微勾起,或许是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也是最后一个吧。何必到了现在夜深人静之时才开始埋汰,这一切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嘛?选择了,承诺了,在神和人面前发过了誓,在诸多见证下饮用了酒,受过了礼。可不要等到现在应当承担责任之时又反悔。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红叶小姐。即便不在乎神与人,你也会在乎你自己。即便不受外来的约束,也难逃自我内心的准则。
那么?
没什么那么,酒喝多了胡思乱想罢了。就这样静静等候这一天真正结束。快了就快了,即便现在再如何清醒也支撑不住多久,终究还是要入睡。终究,第二天醒来时,还是身处这作为新家的屋子中,还是要成为已经结婚了的女人。
所以,结束前的最后一点意识,就这样浪费在胡思乱想中吧。想想矛盾,想想改变,想想般配不般配,想想未来,随心所欲地想任何事,反正再怎么想,现实还是这个现实。
只是有一点拜托,拜托不要在现在,在这种时候,这种处境下,去想——哦好巧妙的计谋,叫人不想不就是偏偏让人去想?
王红叶再次抬起眼睛,望向门扉。
等候着。
再见,今天。
就是这样。
她再次微笑,这一次稍显真诚,面色惨惨地,无比清醒地微笑着。
念头。
——喂,想不想把门打开,看看外面的夜空呢?我知道,很黑很黑,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想不想把门打开,走出去,去看一看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呢?想不想呢,你?
王红叶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变回原先,变回以往的面无表情。
然后,慢慢地,她站起身。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唯恐吵醒身后的另一个人。虽然理智说吵醒也无所谓吧。但直觉告诉她不要那么做。
她站起来了,双脚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吖声。
她走动,一步步慢慢走。然而吱吖声始终伴随。
然而身后依然是熟睡的人。
她一边走,一边将长发笼到耳朵后面,将睡衫束起。
伸手。
推开门扉。
屋外果然一片漆黑。风进来了,吹动风铃发出更响亮的声音。她不理会,继续朝屋外走去,踏足外廊,将门在身后合上。
将身后人留在屋中。
卧室的门推开,门外就是后院。现在漆黑,看不见平时可见的山水布置。她走下外廊,双脚踩在细沙地上,感受到沙子的粗糙。一步步朝着漆黑的前方走去。
然后渐渐地,在前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逐渐浮现。漆黑不见天地,所以仿佛悬空漂浮。
唉。
王红叶叹了口气。
继续,慢慢地走近。于是当然就可以看清是谁了。
还能是谁呢?
“你。”
她望着眼前人,与对面的目光相对,她只能无奈地苦笑,苦笑也是笑,对不对,“你呀……”
唐青鸾站在对面,看着她,同样精神不振一般地挂着笑容。
沉默着,不说话。
“我说再见的时候,可没想过会这么快再见。”
王红叶双手交叉端在身前,歪着头看着对方,“现在可不是个适合再见的时候,这儿也不是个适合再见的地方。至于我呢……”
停顿片刻。她眉眼低了一下,然后重新抬起,苦笑重变为平静,眼神却变不了。
“我也不是个适合再见的人。”
“……”
唐青鸾依然没说话,低头,轻轻踢了踢脚下的沙子。
“不过,既然现在还是再见了。”
她继续说,看着对面。对面的人换上了那件青色短衫,她在平户找人做,和原先那件几乎别无二致。还是第一次看对面的人穿上,穿上后的人看起来和过去别无二致,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了。“那么现在,你想说什么呢?”
“嗯……”
对面人想了想,开口,“那个,我今晚要走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