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现在很安静。
郑坤注意到之前一直能隐约听见的喧闹声此时已经停下。他想那些客人应该是吃过饭去看晚上的夜战表演了。他没去,庄无生也没去,现在这客栈中或许只剩下他们两人。
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他随身携带的那装满武器的包裹依旧解开,每一样兵器都安插在应该在的位置。他现在在读一本书,一本明国的小说。出门旅行总是要带几本用于解闷。
但是他现在也并没有多少心情读书。
烛火昏黄,跳动着。
郑坤看着那些纸上的文字,机械地翻过一页又一页。但对于自己读到的内容却一点不关心。出门在外,到现在已有将近四个月了,带来的几本小说早就已经翻了个遍,他早已知晓结局。
他在想一些别的事。
读书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别的事。
但看来并无作用。
郑坤轻轻叹一声气,将书合上。抬起头,对面是格子门。他望着被灯光熏黄的糊纸,莫名地一阵伤感。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些渺茫,对以后会去何处内心充满未知。
其实原本是知道的,按原本的计划,离开琉球时制定的旅行计划,他要在这邻国的土地上一路向东走,先到首都,再来这伊贺之里,之后再向东去关东地带。在旅途中观览日本的风土人情,增长武学见识,以及,或许在途中结交一些有趣的朋友。他原本以为这会是轻松愉快的出行。
但是现在计划有变。
他看了一眼在角落床铺那里熟睡的人,叹息一声。
现在,在认识了这个人,了解了和这个人有关的是是非非之后,他决定改变行程。今天中午说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一场日本武学探索之旅需要提前中断,接下来,他要随着庄无生的去向而行。
有些奇怪,是不是?郑坤心想,原本是他跟着我走的,怎么现在变成我跟着他走了?
我又要跟着他走到何处呢?走到哪里才算结束?
结束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
并且……
他又朝那边望了一眼。庄无生依然熟睡着,轻微的呼吸声是这房间中唯一的声响。并且是否有必要这样做呢?这样的跟随和陪同,对我来说又是否值得?
郑坤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自己无法回答,也不知道能问谁。身边这位肯定是不可问的,问了答复当然是否定。
那或许才是正确答案。
但他想要的也不是正确答案。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可悲。
郑坤如此自我评价,又叹了口气。他手指敲打着书的封面,望着眼前的纸格子门。
睡了,再想下去也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反正明天是跟定了,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暂且如此吧。
他这样想。
“嗒嗒。”
然后听见面前的纸板门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会是谁呢?
他站起,拿着油灯走到门前,将门推开,看到原来是客栈的老板。
“阿佳姑娘?”
郑坤看着眼前的女子。阿佳还是像白天一样打扮,头巾裹着头发,短袖衣裳,微笑着站在门前,脸颊上带着红晕,笑容也略带些醉酒后的疲惫。走道上还亮着灯,并不十分明亮,“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亲云上先生。只是来看看。您还没睡?”阿佳将身子微微探进屋内,“啊,庄先生已经休息了。”
“是的。”
他回答。
“嗯,我现在也还得醒一会。其他客人去看表演了嘛,我得等他们回来,看有没有什么需求。”
阿佳说,看着他,“你们用过晚饭了?”
“吃过了,阿佳姑娘。晚餐很丰盛。”郑坤还是不明她的来意,所以礼貌地回答。
“两位刚才应该和我们一起。”
女子依然微笑着,视线有些飘忽,“晚饭的时候很热闹,大家喝酒唱歌,很有趣。您没能听到我唱歌,有点可惜。我唱歌可是很好听的。”
“是啊,一定是那样的。”郑坤点点头,“所以,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哦,没有,哪能呢。”
她摆了摆手,“我只是来收回餐具。”
“哦,对。”郑坤说着,转身,将置于地上,盛放空碗的托盘拿起来,回头递给她。阿佳向他道了声谢,但是还站在原地没有走开。
“还有别的事吗,阿佳姑娘?”
“嗯,不……”
女子端着托盘,看着他,眼神复杂,沉默了一会又对他笑起来,“……好吧,亲云上先生,其实确实还有些别的。我说……嗯,您现在是不是也准备休息了?如果是的话就算了,我也不太好意思打扰。”
“……不,我还没打算睡,刚才正在看书。您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其实是准备睡觉了。但郑坤面对眼前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客气的话。今天一天在此,这位老板对他们很热情,所以他现在也不好意思回绝。虽然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要麻烦他做什么。
“哦,只是,问一问,您想不想用些点心?”
阿佳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眼睛别向一边,微笑,“我晚上多做了一些,客人们没吃完,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如果您需要的话,就请用些吧——当然了,免费的。”
“呃……”
郑坤想婉拒,但看到对面的人面带笑意,又觉得她来这似乎并不只是邀请自己吃东西的,似乎还有些别的目的,他想最好还是一次性把话说完。
并且说实话,他现在确实有点饿。晚上端来的饭菜被庄无生吃了不少。
“好吧。”
“哦,那请随我来嗯……厨房。我正好能给您沏壶茶。”阿佳一边转身,一边又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显出有心事的模样,“并且,亲云上先生,您大概也已经想到了,其实我有些话想要问您。您不介意陪我聊一会吧,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现在还不能休息呢。”
“到……厨房?”
他转身看了一眼室内,熟睡的庄无生,“聊会天当然是没问题了,只是,呃……阿佳姑娘,可方便拿来呢?有话我们也可以就在这说的吧。”
“我想,嗯,最好还是别打扰庄先生休息。”阿佳也看了一眼室内,犹豫着说。
“……那,好吧。”
郑坤想了想,又扫了一眼室内的人,回答。
“劳烦您了,亲云上先生。”
女子朝他欠身,微笑着,沿着走廊行去,“请随我来吧,不会耽搁您太久的。只是……嗯,闲聊两句而已。”
“好的。”
他说着,也跟随而上,在身后将门关起,留下庄无生在内。
心里已经对现在的情况想了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白天那一出,搞得这的人有点不痛快了。毕竟原先说好了不比试切磋的最后还是比了。身后这位白天那一副欠揍的神情也是有目共睹。幸好至少语言不通,那些嘀咕的话还没被听到。
够烦的,净找麻烦。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看着两边灯火昏黄。郑坤心里埋怨着,但想到熟睡的人单独一个被自己丢在房间里,脑中又闪过一丝念头,关于昨日稻山裕康的提醒。不过他随即就将这念头埋下。
不至于吧。
他心想,试图说服自己,就算万一真是那样,搞到了那种程度,现在也没必要特地叫人把自己支开是不是?
“大家表现得挺好的嘛,连衡。夜战的节目很出色,你看客人们都很专注地在欣赏呢。”
“……”
“啊,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白天的那一出?我判平手是给那位庄先生面子。怎么,你不觉得自己确实输了吗?”
“……我赢了,最后我先打出了那一拳。如果是实战的话,那一拳已经能让他无力再战。”
“那倒是,庄先生也那样说。”
“如果是实战的话,我早就可以赢了。对手破绽百出。”
“那倒也是。但是嘛,在这儿我们所做的都是表演,你今天和庄先生的那场表演,你觉得是成功的?”
“……”
“嗯我觉得不是哦,对吧?你表演的痕迹还是太重了,不够自然,让招让得太多,庄先生还是察觉到了,他对此可不太满意呢。”
“他想打真的,我也奉陪到底……正成,我冒犯地说,我是受家主的命令才来这里协助你的,来这也只是为了教导族中的后辈。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觉得你在这城中做的都毫无必要。我们是忍者,不是演能剧的戏子。”
“我们可以两者皆是。不过这个道理以后再提吧。你的愿望我不是也满足了吗?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当然。但你还是要先搞那一套自找麻烦的事吧?”
“必要流程。”
“我们是忍者,从没听说过忍者还需要——”
“——好了好了,别总是埋怨嘛,你知不知道你和庄先生其实挺像的啊,太过较真的人总是不好相处。”
“……”
“就这样了,现在那边应该已经开始,我也该去行动了。等我信号,谈妥之后,一切就按计划进行。等着看吧。”
客栈的厨房里现在还未收拾,晚饭用过的餐具现在还堆叠在水槽中。让郑坤不禁思考,这样等那些其他游客回来之后,阿佳姑娘不也还是无法休息吗?还是要先清洗好锅碗才行?
“哎呀,亲云上先生,谢谢您这般体贴。不过这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上做下,那样我也要累死了。”阿佳听了他的问题之后,一边笑着对他回答,一边监看灶台烧水,“洗碗的活有小工来做的。”
这么说起来,郑坤还真没在这客栈中看到别的帮佣。
他坐在厨房中央的案台边上,方才尝了几个点心,是重新热过的生煎包,味道和他在明国吃过的别无二致,也就是说一样好吃。晚饭时可没见到这,庄无生现在不在可有点遗憾。
不过在的话,估计又要说这味和正宗的完全不一样之类的讨人嫌的话。
“您觉得点心怎样?这个可真是我自己做的。”
“很美味,阿佳姑娘。”他回答,“您还会做明国的菜呢。”
“是啊,我们这,我是说日本,从全国各地来的客人,很多都爱吃明国料理的。”阿佳坐在炉火前面,火将她的脸映照地红彤彤的,“所以我当然也要学一学啦,以前在藤林的时候就学会做明国菜了。您喜欢就好,亲云上先生。”
“我……很喜欢。”
郑坤一只手撑着额头,微笑着说,“对了,阿佳姑娘,不必总是那样称呼。我叫郑坤,以姓名相称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正成大人吩咐过的,亲云上先生。”炉火前的人回答。
“好吧……”
“亲云上先生去过明国吗?”
“嗯,去过,在那里学过明国的武术。”他说。
“明国的武术是什么样的?”
“这个……多种多样。就像日本这里武术有多种流派,明国的武术也是,有很多派系。也有专精拳脚的,或者专精兵器的。我学的主要是明国南方派系的拳法。”
答着眼前女子的问题,郑坤回忆起过往。曾经在南少林求学的那段经历。又想起初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曾说过他打的是脱胎自南派的拳术,所以给他显一套北派的山东古拳法……
第一次见面就打成那样。
他当时对那个明显醉了,上门来找茬的人可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出门在外,去明国学艺的那些年,这样的人见了也不知有多少,不中听的话也听了不知有多少。所以在接下的比试较量中,只是维持基本的礼貌,嘴上说着学习指教,打起来还是拳拳到肉。面带微笑,心里还是难免有股怨气要通过拳头打出去。
哦对了,当时还敬重称呼一声前辈呢。现在再看,什么前辈嘛。
但也就是打了这一场之后,才开始相识,才开始有好感,才决定邀请同行,才会在今天一起走到这里。
当时是不是还说过要教他几句日语的?到现在也没教了。
“那亲云上先生自己本国的武术呢?琉球的武术又是什么样的?”
阿佳的又一个问题,让郑坤从回忆中反应过来。
“琉球的吗?家乡的武术,究其根源,也同样来自明国。不过在我们那里发展开来,现在也是独当一面了。我学的是手,也就是一种拳脚功夫。不过这武术也包括兵器的使用,哦,今天在博物馆那里,服部大人也介绍过的。”
“对哦。”
阿佳说着,抬头看壶中水已经滚沸。她拿起湿布裹住壶柄,将壶提起来走到郑坤面前。在两个已经放好茶叶的杯中分别沏上水,“来,请用茶。这是和中午不一样,有助安眠的茶。”
“谢谢。”
郑坤点点头,端起冒热气的茶杯,吹一吹,轻轻抿一口。
“亲云上先生知道很多关于武术的事情呢。”
阿佳将茶壶放到灶台边,在郑坤的旁侧坐下来,脸还是红红的,也许是因为酒劲未散,也许是因为炉火烘烤。红彤彤的脸微笑着,“您从琉球来日本这里,也是嗯……因为对我国的武术感到好奇吗?”
“是的,我的确是为了见识这里的各派武术,才会来的。”
“哦我想听您多说一些。”
女子看着他,双眼饶有兴致的神情,“关于我国其他地方的武术,您这一路来的经历。我从没离开过伊贺,我对那些别的武术,就只有通过客人们的言谈一知半解。我也想听您说更多。”
“好吧,阿佳姑娘。我呢,我从我国乘船出海来这里。计划是一路向东,沿途拜访这个国家的各处武馆。在难波登陆之后向京城方向走。路上去过几家武馆,见识了一些武技。这个国家的武人似乎很多练习柔术,那种以手的擒拿抱摔和脚的勾跘为主的技巧。似乎是军中必修的体术。我记得去过的一家武馆,那里的当家就是位柔术大师,我从那次经历中学到很多——意思就是我当时被打得很惨。”
和那个人一起去的,当时已经渐渐相识,已经不再在乎什么“前辈”“师傅”的尊称了,直接以名相称。当时还不知那个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只知道是要找一个人,前因后果,都不了解。那个人陪着一路这么走,一家馆一家馆的拜访,但多时只是在一边看,看也心不在焉。只是,还在想个人的事。同行始终只是顺路。顺路也只是暂时。
“哈哈。”
阿佳听到他最后一句调笑,笑了两声,“我知道那个,柔术。我也见过我们的人练习。”
“因为就像服部大人介绍的那样,你们除了是忍者之外,也是会上战场嘛。”
“嗯,对,附近要打仗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人的确要上战场。一到战时,山上山下的很多人就外出了。”她的脸上的微笑收敛几分,眼睛垂下来,“最近各地都在打仗,互相打来打去,很多人外出之后,也没能再回来了。”
“……”
郑坤也看向一边,轻轻点点头,没说什么。
“啊,然后呢,您还见识过什么?”女子将话题转移回来,又望向他,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哦,到京城之后看过相扑,一个月前。”
“哦哦,七月七日神前相扑。那可是举国闻名的盛事。”阿佳的表情激动起来,拍了拍手,“当时来了好几位客人也说起过这个。您去看了?怎么样?好看吗?”
“我倒是没看到,去的时候已经将近月中,仪式已经结束了。”郑坤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当时也拜访了城中的一家有名的部屋,也看到了不错的演示。”
那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他们去晚了。就是在那,庄无生第一次提到目的地,西边。这与他的安排并不相同,他本打算向东来这里的,但他决定更改原定计划。为了什么呢?为了能多同行一段时间吧。认识才不久,还想认识的更多一点。
只是最后也没有去往西边。因为就在那座城中,就在那个节日的夜晚……
“亲云上先生,您刚才说将近月中,那不就是盂兰盆节的日子吗?”女子看着他,脸上依然带着兴奋表情,“盂兰盆节您总该遇上了吧?”
“嗯……遇上了。”
遇上了节日,也遇上了要找的人。
“我听说京城的盂兰盆节是很壮观的。晚上街上有好多人,有花车有歌舞,非常热闹。您看到放河灯了吗?您看到那个,那个五山送火了吗?我一直听人说起,一直都想去看!”
“嗯,看到了。”
郑坤的回答依旧很简略,他低着头,在想他自己的事。
遇上了,看到了。所以在夜晚起了一阵风波,所以他确实如愿,对那个人认识的更多一点了。认识到了过去的往事,过去的另一位。
也由此,现在他们会在这里,现在说起了分道扬镳,分手的话。
现在——
“亲云上先生?”
女子的声音再次让他回过神,“您在想什么事情吗?”
“……不,没有。只是……没什么,自己的一些事。”
矛盾的回答。
“哦,不方便说的事吧?”阿佳小心翼翼地垂下眼睛,“如果不方便说的话,那我也不多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好吧,确实有些不方便。”
又是矛盾的回答,郑坤尴尬地笑了笑。
“知道了。”
阿佳点点头,又看着他,“说起来,我也正有些事想要问您。但,现在不知道是否也是不方便谈论的话题。”
“呃……是什么?”
他拿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茶,茶还是有点烫。
“那个,您和庄先生……你们是怎样认识的?”阿佳看了一眼两人来时的方向,客房的所在,“我刚才听您说旅途经历,说‘我们’‘我们’如何,您和庄先生是一起旅行的吧?”
他说过吗?
“对,我们是一起的。”郑坤回答,心里感觉有些不太自在,话题转移到庄无生身上了,这正是他原本的担忧,“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来日本的船上。那条船是从明国出海的,所以他上船在我前面。我在船上和他相互认识,因为都是去日本,所以我们同行。”
“庄先生也会武术,是不是?我听说今天他和连衡教头比试了一番。他也是来这里见识我国武术的吗?”
“嗯……对,他也是如此。”
并不是。
“他会明国武术,当然啦。嗯,你们有没有……相互切磋过?”
“这个……”
“哦哦,不该问。正成大人跟我讲过规矩,习武之人的试合结果应该保密。不好意思。”
阿佳眼睛朝两人来时的方向瞥去,随即转回来,胳膊撑在案台上,双手交叉手背抵住下巴,脸上带着有意味的笑,“那么,庄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郑坤还没意识到笑的意味,依然敷衍着回答,“就是……挺好的人呗,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他不想说太多。
“是吗?嗯……我觉得庄先生——哦,也是今天才见到啦,我就随口说说。”女子做出不好意思的姿态耸耸肩,看着郑坤,“我觉得庄先生是个很深沉的人呢。今天看他,似乎心里一直在想什么事的样子。”
“哦……那或许是因为他听不懂日语吧。虽然我帮他翻译,但我说话就没有服部大人介绍的那样动听。他有点……好吧,他有点开小差了。”
郑坤尴尬地笑一笑。
“哦。”
阿佳点点头,又看了郑坤一眼,“所以确实是有心事啊,就像亲云上先生您刚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