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上策攻心。
山谷之中,风声不绝,竹影晃动,黑暗无边。
庄无生站在草丛中,周遭是茂密的竹林。稻山裕康,这个去而复返的他并不是很熟悉的同伴,此刻站在他的前方,握着刀,张望着探查四周。
女子的声音又从他们身边某处无法确定的位置响起。
“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庄先生说。”
“……说呗。”
庄无生咬着牙回答,一只手捂住腰间,那是先前被铁刺戳中的地方,虽然只是斜斜地戳进去没有伤及脏器,可是血流如注,他现在没有机会包扎。
“你身边这位,现在名叫稻山裕康的人。他杀死了我们的同伴。虽然他不是今晚参与节目的人,但我也算你和亲云上先生胜一次。一刻之前,你昏迷期间,山上传来哨音,说明亲云上先生又取得了一次胜利——他的对手是六邑。但那是休息时间之内的获胜所以重复部分不算。总之,现在你还有三刻钟的空余。”
“挺好的……”
他笑了笑,看着身前人的背影,知道对方还要继续往下讲:但是——
“但是正如我所说,稻山裕康不是受邀请的客人,他是叛逃的忍者。”
果然,“所以对他,我们不需要遵守任何规则。他没有休息时间,也没有权利要求服务。我们可以一直追杀,可以围攻,可以欺骗,可以布陷阱,用暗器,用毒……总之不择手段,至死方休,就像忍者会做的那样。这不再是游戏节目了,这是处决叛徒。”
“……”
庄无生没说话,看向面前的人。稻山裕康也没说话,也没对此做任何反应,依然在搜寻。
“你的状况不太好,是不是?需要治疗?需要补充体力?需要获取额外的武器和用品?”
声音问。
“……对。”
他承认。
腰间负伤,全身疼痛,左手行动受阻,并且他随身携带的那些兵器也早就在掉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腰间一柄刀。庄无生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战斗。
这般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
“真遗憾,我们现在无法提供这项服务,因为你现在和叛忍在一起,内务优先。”
声音伴随着竹叶的沙沙作响,与寒冷的夜风一起在空中回荡,“我们——尤其我本人——很不希望伊贺的家事对你造成不便。现在的事和你无关,所以请你先行离开,不要干扰我们对稻山裕康的处决。只要这样做,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任何帮助,会有时间休息行路,在你的对手——也是我本人——宣战,就像规则制定的那样。”
“玩……玩反间计?”
庄无生又笑了,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稻山裕康没有回头,好像刚才的话都与之无关一样,“小瞧人了啊。裕康他刚才救了我的命,我现在走了算什么?”
“庄先生,你应该离开。”
面前,却是稻山裕康开口,语气镇定,口音奇怪,“藤林佳的话是对的,忍者的战斗我知道多残酷。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你应该去找亲云上。”
“喂别拆台裕康,她很明显是想把我们逐个击破啊。”庄无生想这人懂不懂成语,“你一个人肯定独木难支,谁知道他们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我们现在必须团结一致。”
“不,你在这里是杯水车薪。”
“……什么意思?”
“你也会死。”
“怎么会,她刚才说了,我还没到——”
“是的,你也会死,庄先生。”
藤林佳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告诉了你稻山裕康的身份和我们即将采取的行动。你现在知道了,如果还选择留在这里,那你就是叛忍的同伴,那么我们也会对你一视同仁。”
“那就来啊!”
庄无生喊叫到,感觉腹部又是一阵疼痛,令他背后渗出冷汗。他猛地伸手抽出腰间的刀,凭决心将疼痛与不适压制下去,“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大爷的,别拿我当贪生怕死之徒!你们的那些伎俩我又不是没见识过,有什么啊?别光靠嘴吓唬人,来啊!”
“——庄先生!”
“没话说了裕康,你现在碰上了我,我们就是同伴了,就得同生共死。谁也别想抛下谁!”
“……”
“你决定好了?”
藤林佳的声音,最后一次警告。
“对!”
“好的。”
侵掠如火,难知如阴。
话音刚落,林中便响起几道穿梭声。庄无生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稻山裕康拽向一边。几道闪光从眼前掠过,两人刚才站的位置,地上草丛中扎入几柄苦无匕首。
好快。
一点预警都没有,就这样从竹林掷出暗器。
——
又是梭声,这次从后而来。
庄无生正要扭头判别暗器来处,胳膊又被裕康扯住。同样的,两道铁器的反光落在他脚边,没入草丛中,还有一枝箭,半截箭杆树立草丛外,尾羽轻轻抖动。
太快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看,如果去看就已经迟了。
之前和百地连衡以及大江卅乘对战时,至少对方是站在他眼前的,投掷暗器是能看到动作的。但现在忍者藏身在竹林中,他根本无法防备。
这就是所谓的——
“走!”
稻山裕康的话打断他的内心思考。他立时反应,跟着前面的人跑动起来。身后又传来飞镖、苦无和箭矢的响动声,但庄无生已经不敢再看了,只能跟着跑动。
每跑一步,踩在没过膝盖的草丛中,他都感觉到腹部伤口传来一阵抽动的疼。手臂挥动也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他感觉跑步很费劲。但现在只能跑,必须跑,紧紧跟随面前人。
稻山裕康伸手挥刀,打落从上方击来的手里剑。不用抬头也不用去看去分辨,好像就凭直觉判断对方的攻击一样。
忍者,稻山裕康是忍者,现在围攻他们的也是一群忍者。现在是忍者之间的战斗。
庄无生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只有跟随着跑。
倏——
一阵响动,随即一个人影落到两人面前。身着青黑色夜行衣,蒙面的忍者挥起手中的刀,攻向稻山裕康。
刀,所以不是阿佳——
铛——
裕康抬起刀格挡。同时庄无生又看到另一个人影从竹林中落下,引起竹叶纷纷。
另一名同样装束的忍者落在两人侧面,趁着稻山裕康格挡的时候刺出手中苦无匕首。
苦无,所以也不是——
想什么啊!
庄无生正愣神,就看见裕康架开对面攻击,挥动手中刀向侧面而来的另一名忍者。
“当心!”
他喊了一声,注意到第一名忍者想偷袭,急忙举起武器迎上去,但距离太远似乎赶不及。
稻山裕康似乎没听到这声喊,这声喊也似乎没有必要。因为男人已经做出反应,接着攻击第二人的劲力转动身体,飞脚踢向第一人。身手比他想象的要快,腿风划过庄无生,他如果再靠近一点都要被踢中了。
裕康踢开第一人。
然后继续进攻第二人。
第二名忍者向后弹跳退开,身形又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第一名忍者也不知什么时候遁走。
庄无生还想找两人的退路时,裕康突然改变方向,看向他,对他甩手掷出腰间的手里剑飞镖。
他惊诧地看着手里剑在他面前绕了个弯,朝他后方打去,回头就看见背后出现第三个忍者。
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是不知道啊。
忍者脚步停下,避开飞镖。看到庄无生提刀上前,也并未格挡,而是向后退去。
不能也让这个跑掉——
“追いかけるな!”
日语,他听不懂但觉得是警告。庄无生立刻停下脚步,看着忍者纵身一跃跳上竹枝,消失。不知道自己如果刚才追上去的话会遭遇什么。
“庄先生,跟我走!”
身后响起命令声和脚步声。
庄无生立刻转身,跟着眼前人跑起来。腹部还在流血,但他现在管不了了。
继续跟随。
跑动着,在草丛和竹木间穿梭。
竹叶沙沙声和风的呼啸始终不停,中间还夹杂着鸟雀惊起的鸣叫,夹杂着脚步和低语。
跑动着,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片竹海的迷宫中跑,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跑在前方的稻山裕康还如刚才一样不时抬手挡下迎面而来的暗器,不时回身替他挡下从后面来的暗器。
不时就又有几名忍者从各个方向出现,还是和刚才一样,稍有接触便立刻退下。庄无生现在也不敢再追了。
没有一个忍者用的武器是铁刺。
那就意味着藤林佳到现在还未亲自下场。
或者也可能是故意不用铁刺,混入众多同样打扮的忍者之中参与围攻。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庄无生感觉恐慌。
因为他发现自己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无法察觉躲避暗器,也无法及时应对突如其来的敌人。
全在靠稻山裕康。
忍者,稻山裕康是忍者,现在围攻他们的也是一群忍者。
现在是忍者之间的战斗。
他自己不是也和忍者打过吗?
这和之前的战斗根本天壤之别。
没有正面迎战,没有见招拆招,没有盘算应对,也没有殊死搏斗。
就只是,跑和追。
敌人是隐身在暗处的。
他们是逃跑的。
仅此而已。
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战斗。
这就是单纯的,枯燥的追逐猎杀。
他现在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跑,只能跟随。他现在只是这场战斗中的另一个目标,稻山裕康身边的另一个累赘。他现在根本无力和敌人对战,也根本找不到机会对战。
……庄无生感觉心中烦躁。
不!
不能烦躁,现在不能!现在要是因为烦躁贸然行动就糟了!
现在只能逃命!
不——
“——弯腰!”
前面,稻山裕康突然喊叫一声,同时身形俯下去。庄无生回过神来,本能地跟随着弯腰。抬眼看见头顶上方,两株竹木之间系着的一道绳索。如果撞上去必定会被勒翻。
陷阱,对哦,陷阱也能用。
“跳!”
刚刚经过细绳,前面的人又是一声喊,同时跳起来。
庄无生这下反应慢了,还未直起腰,已经看见脚下草丛倏忽一动,一根挠钩扯动,勾住他的脚踝把他绊倒。
他跌落在草丛中,挣扎着爬起来,手上沾满潮湿的泥土。
绳索是要人布置的,挠钩是要人操作的,也就是说这些忍者已经跑到他们前面,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
还有什么?
前面,后面,左右,上下,这片竹林中还有什么等待自己的?
他惊恐地四处张望,随即立刻踉跄地朝前跑去。
裕康略停脚步在前方等着他,也在观察四周,神色凝重。庄无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自己看不见的,又或者同样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响起一阵动静。他好像听到武器挥动的风声,他不敢回头。
裕康已经行动起来了,又迎向他跑过来。庄无生知道这是想回身支援自己,去迎击自己背后追击的敌人。
跑——
他突然感觉肩膀上被打了一下,随即整个上半身被向后扯,脚步来不及停下,庄无生又摔倒。是挠钩,操作挠钩的人追上他,再次把他拽翻。
裕康跑过他的身边,挥刀。
他听见身后一阵兵器撞击的响动。庄无生急忙爬起来。
回头,正看见稻山裕康一刀划过那名忍者身前,受击的敌人松开手中挠钩,因疼痛闷哼一声,倒在草丛中。
“走!”
裕康没有追击,而是招呼他继续逃跑。
庄无生看着不远处那团翻动的草丛,看见草丛中又冒出几个身影,朝刚才倒地的人那里而去。都是身着黑衣的忍者。刚才那里藏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还在隐藏?
确实不能恋战,他也转身继续跑。
他继续奔跑,一瘸一拐地,强忍着腰腹疼痛,强撑着快要崩溃的身体和意志。
不敢回头看身后是否能有人追击。如果看见人呢?如果看不见呢?
跟随。
围师遗阙,穷寇勿迫。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多远。总之,还在竹林之中。
现在也已经不是在跑了。庄无生捂着腰,拖着使不上劲的左手,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稻山裕康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前方开路,左右观察。
但现在已经没有飞镖暗器再袭来,也没有从哪一处冒出忍者,也没有陷阱。
也许只是看不见。
也许就在前方,就在左右……
他没办法思考了,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庄无生朝前方伸手,无力地想抓一下,然后就倒在身边一株竹干上。
裕康回过头,看到他斜靠在那里,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低喘息。
男人走到他的身边,又小心地四处查看一番,然后掀起他的护身藤甲,撩起衣服看到他手按着的地方,汩汩鲜血流淌。
“不是很严重。”裕康检查伤口,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口袋里取出一卷绷带和针线创药,“现在处理伤口是及时的。”
蹩脚汉语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感觉……血都快流干了。”
庄无生有气无力地说。
“是因为跑动消耗太多的体力。”裕康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庄先生,我只能在安全的环境为你治疗。”
“他们……忍者……没追上来?”
“没有。”
男人朝来路方向望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不合常理。他们可以追踪我们。”
“也许是他们也要照顾伤员。”
庄无生感受到针线拉扯皮肉的异样痛感,咬了咬牙。
“这不是藤林佳的做法。”
“我觉得……还是别想太多了吧。”他说,“我们现在……在哪啊?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林子啊?”
“我们在向上山的方向前进。还要大约一刻,对我。”裕康一边缝合着,一边回答,“两刻,对您。”
“那最好……快点,赶在休息时间结束之前……离开。”庄无生说,“我……我是没可能在这地方和那群忍者打,在这打我死定了。”
“庄先生。”
裕康看着他。
“啊?”
“我没有休息时间。”
“啊……对,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也没有。”裕康打断他的话,继续说,“如果你和我在一起。”
“……”
庄无生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现在蹲在自己面前,手上处理着医药活,眼睛却盯着自己,似乎对这种活计手到擒来,做起来习以为常。男人穿着夜行衣,面罩围着喉咙,忍者的标准装束。男人的表情冷漠呆板,那双眼睛就像两个黑洞一样,一点反光都不见。
忍者的表情,忍者的眼睛。
他和忍者在一起。
他感觉有些没来由的恐慌,即便知道面前人是同伴。
“什么意思?”
他问,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你……裕康……你还想说……”
“你应该离开我。”
稻山裕康再次打断他的话,“我们应该走不同的路。”
“不,说过了,不!”
或许是因为伤口缝针的疼痛,庄无生感觉焦躁,伸手摇晃,“我说过了,这是那婆娘……藤林佳的反间计,反间计懂吗?是要让我们分开然后把我们都杀了。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忍者,我必须帮你!”
“你现在的状态无法帮助我,你只能拖慢我的速度,暴露我的行踪。”
直白但是正确的回答。
“那……那你帮我呗。就像现在这样,我……我现在需要你帮忙啊!算我求你,帮人帮到底,一开始是你找到我的,你要一直帮下去别把我甩开啊。”
无耻。
“我也无法帮助你,庄先生。除去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我现在做的事也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伊贺忍者会做的事,如规则的说。”依旧直白但是正确的回答,“你离开,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参加猎杀之夜的客人,他们就必须遵守他们制定的规则,给予你休息时间和帮助。你在这,你是他们的敌人,你会死。”
“……”
庄无生看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无言以对。因为稻山裕康的分析是正确的。
“那就一起死呗!”
但他可不是因为对方正确就停止辩论的人,必要的时候就得耍无赖,“我不会走的,裕康!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也不会。我已经遇到你了,我不会遇到你之后又把你丢开。我……我有义务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我不想死!”又一次打断。
“你也不要想死,庄先生。”男人说话的声音抬高了,不再是之前平直不变的低语,眼中也闪烁出光,在黑暗中,在呆板的脸上,光看起来是那么醒目。那带光的眼睛看着庄无生,“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也不需要你的跟随!”
“……”
庄无生愣住。
目光相对,他能看出对面眼神中的情绪。
急切、无奈、怨恨、烦躁。
好像在哪见过?
说的话,也好像在哪听过?
“你今晚为什么参加猎杀之夜?”又问,“为什么让亲云上和你一起参加猎杀之夜?”
这问题,也是第二次听到。
“……”
庄无生没有应答,愣愣地看着他。
无法应答。
“今天晚上,我回到这个地方,不是为了找你,也不是为了找藤林佳,是找亲云上先生。”稻山裕康继续说,一边说还一边对缝好的伤口进行包扎,“我不在意你的想法和动机。我只想保护亲云上的安全。他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旅行的过程中,我和你没有多少了解。你没和我说过多少话。”
“……”
因为他一直在想别的事。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亲云上在你身边。”男人顿了顿,看着他,“你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庄先生,你对亲云上的影响也很不好。我知道他为何以身犯险,因为你。他时常心事重重,也是因为你。这些情绪你是否知道?知道之后是否在意?”
“……”
“我应该去找亲云上,但是现在我被忍者跟踪,无法脱身。”裕康继续说,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他,“所以,你应该去帮助他,去到他身边。那是你应该走的路,必须走的路。”
“……但……”
“我们现在必须分开,否则都会被杀死。”
“……可是……”
“去找亲云上。”
他的手直直地指着庄无生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又变得冷淡平直,“这是我的嘱托。庄先生,如果你认为我们是朋友,如果你认为你是……他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他是你不希望失去的人,就请答应。”
“……”
庄无生看着那重新消失光的眼睛,沉默了不知多久,然后开口,“……好。”
终于答应。
稻山裕康慢慢地站起身。
抬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血迹,然后把面罩重新戴上,遮住下半张脸。
“你的伤已经无碍,朝前方一直走就可以离开竹林。”男人的手现在指向两人刚才前进的方向。现在庄无生看到的又是另一个忍者了,“休息片刻就开始行动,你没有多少时间。我会往另一个方向逃跑,希望能吸引藤林佳和其他忍者的注意,延迟你的下一场战斗。上山,去找亲云上。别再想死亡或者不死亡,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活着完成。”
“……好的。”
再次应承。
“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庄先生。我为刚才的失礼道歉,我依旧很希望成为你的朋友。”稻山裕康转身离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祝你好运。”
“……”
庄无生轻轻点头。看着黑衣的忍者跃起,消失于黑暗中。
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晚风依旧吹动着竹枝竹叶,阵阵作响。
以逸待劳,避锐击惰。
“我不喜欢一个人走路。”
庄无生行走在竹林中,顺着方才稻山裕康指引的方向前行,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腰间的伤口经过处理至少血止住了,但还在疼。他现在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但还很虚弱,“现在真黑,还四周不知道有什么妖魔鬼怪。从小我就知道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知道会撞上什么鬼。”
说话是平平常常的音量,他没有压低声音的想法,也没有被追踪者听到察觉的顾忌,也不在乎被人听见被人感觉奇怪的尴尬。事实上他还很希望有人能听见,说话就是为了被人听的。
但四周始终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
“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这样一个人走路,好像从来没有。”庄无生继续说,“跑货是大家一起走的,一起住客栈一起行路……还有他。离开了庄子后也是还有他,我们一块去投军,在队伍里也是一块行动……是的啊……总是在一起,然后就出了那档子事。”
“哦,想起来了,那件事之后,有段时间倒是也像这样,就我一个人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要去哪,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喝酒,晚上喝酒睡到天亮然后天亮了醉着继续上路,我当时是要去哪来着,对去海边,要搭船来这……是的啊,晚上喝酒,白天醉着走路,走到晚上酒还没醒又继续喝,就这样就这样……啧怎么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都在走什么了。看来当时是真喝多了……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个港口,上了艘黑船……就这样,也不知道是要去哪,也不知道那崽子搁那呢就上船了……当时真喝多了什么也不管了。”
“也就那段日子是一个人了,之后……之后就和郑坤在一块。”
“然后和他一起走到这,然后,现在就这样了。”他目光扫视四周,四周还是只有竹影,“又是就我一个人了,真……真讨人厌。不过确实是活该。”
“一个人走夜路总是会不停讲话,是不是就和我现在一样?想给自己壮壮胆气?因为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还不声不响的话就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所以就要搞点动静。”
“嗯,或许也是为了跟路上的豺狼野兽说一声有人来了,免得遇上,也是为了跟孤魂野鬼说一声吧。不过难道不担心野兽野鬼听了反而找过来吗?哎,这就是老祖宗的智慧了。”
“大爷的,不就是在骗自己嘛。”
“骗就骗吧,咱们天天都在骗自己。说什么为国家为大义,什么于公于私,什么此仇不报枉费做人,什么不共戴天。真那么严重?现在想想,好像她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嘛,人也不是她杀的,她现在在这也不是真的投敌卖国了……我不是反悔了啊,我只是觉得……恁祖宗,我好像没必要把这事看得太重,为这事搞得自己生不如死的。……我在这干什么啊?现在就我一个人,我还在干嘛呢?”
“就,走路,走路,自说自话,就这样。就我一个人在这走。”
“骗吧,就。骗到最后一无所有,身边一个人也不剩了。别人想靠近,想帮忙,想对你好,就也骗自己也骗别人,说不需要靠近不需要帮忙也不需要对我好,我又没让你这样做,我一个人也很好。现在终于把人撵走了啦,现在清楚啦,一个人走路可一点都不好。”
“……不知道郑坤在上面怎么样。”
“我现在走的对吗?我不是鬼打墙绕了一圈走回来了吧?”
庄无生看着四周杂乱生长的竹子,感觉眼前景象很熟悉。但是看向四周,又觉得四周景象都很熟悉。始终是竹林,还指望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稻山裕康在,那么就可告诉他答案。如果郑坤在,那么……好吧虽然没法给他答案但可以和他一起想办法。
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此行走。
庄无生心中陡生一阵不安。
他只是在和自己说话,没人会回——
“第一个问题:据传令忍者汇报,亲云上先生情况良好,正在接近山顶终点。”回答,“第二个问题:是的,你走偏了,庄先生,但继续走下去也能找到上山的路。所以不必担心,继续走,你也在接近竹林的边缘。”
他已经忘不掉的声音,现在又从身边响起。庄无生抬起头看向四周。四周一如既往的是竹海,一如既往的黑暗。
一如既往,声音来源辨识不清。
风还在呼啸。
“你发现我了?”
真是废话。
“当然,你很容易被发现。”藤林佳的声音,用轻松的语气说,“那正是稻山裕康要和你分开的原因之一,不是吗?”
“你听见了?”
庄无生的手慢慢伸向刀柄。他现在只有腰间一柄刀作为武器了……已经别在背后的铁尺。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回答,“我一直在你身边。不过别觉得尴尬,我不关心你刚才的自言自语,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
他现在已经没心情尴尬。
“你当时就在那?”
庄无生故作镇定,但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你们当时并没有被甩开,而是一直在那里?故意让我和裕康以为逃脱了包围?”
“是的,但不全对,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太多了就会被发现。”
“为什么?”
又是废话。
“因为即便无法默契配合,两个人总还是能互相照应,这会对进攻造成难以预测的干扰。我不希望在抓住机会给予你们其中一人致命一击的时候,因为另一个人的灵机一动而功败垂成,所以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将你们分开,逐个击破,确保一击制胜。”解释计谋的动机是自我炫耀,“同样的,因为刚刚互相接触,互不了解,无法默契配合,你们的合作关系很脆弱。用话语给你们留下一个念头的种子,给予你们充足的时间休整和思考让种子生根发芽,脆弱的合作很快就会因为利益关系瓦解。”
“不许说这种小人之心的话。”庄无生厌恶地回应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裕康要分开行动,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我的安全。”
“小人之心的可不是我,庄先生。”语带得意的讥讽,“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利益关系,他在为你的利益考虑,这比为自己考虑更有说服力,更能说服他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
他没有回应。他现在感觉心中一阵又一阵的不安,现在有人和他说话,有人一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现在他不是一个人,藤林佳潜伏在四周,“……裕康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藤林佳继续回答,“他和你分开之后,沿原路返回。我想他是去找我的同伴,让他们发现他,将他们带到远离你的另一个方向。”
“他成功了,对吧?因为现在在我身边的只有你。”庄无生握住刀柄,目光扫视左右。对吧?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藤林佳?
“是的,因为我也这样命令我的同伴。”
笑。
“为什么?”
不安,恐慌。敌人不见踪影。
“因为即将和你战斗的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人,如规则制定。只能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要是团队中最出色的精英,我。”解释,炫耀,“而稻山裕康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忍者。为了稳妥,我选择把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分配到他那边,靠最大数量取得最大成功可能。现在还没有向我汇报成果的哨音,所以他还没有死亡。他现在可能在战斗,也可能在继续逃跑。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在这里,跟随着你,单独行动。”
“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呢?一起去围攻裕康?”反问,“为什么你非要跟着我?”
“我不想因为家事怠慢客人,我也不想因为另一个猎物放过原来的猎物。”回答,“我把你震下悬崖但你还活着,我们的战斗就还没结束,我想让你死。”
“那好吧。”他握住刀柄,将刀抽出,环顾四周,“都这样说了,那就来战!现身吧!别再躲藏了,藤林佳,出来!”
现在必须战斗了,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别那么着急,庄先生。”
声音还是不急不慢地回答,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方位不定。竹林中时不时沙沙作响,那也许是风吹,也许是人在穿梭,“还没到我该出现的时候。”
“……我还剩多久?”
“你的时间已经到了,三刻钟已经过去了。因为方向偏差,你多走了一段路。”
“那为什么你还不现身,出来站我面前和我打啊!”
烦躁。
为什么总是说个不停?这叫什么狗屁“不必再说更多”?
别光靠嘴吓唬人,来啊!
“当我和你说话时,我们战斗就已经开始。你发现了吗?身经百战的忍者藤林阿佳就是这样战斗的。我会一直隐藏,一直观察,一直盘算,一直用言语、诱饵和其他手段干扰。等待最佳……最好的机会,确定无误可以得胜的机会。然后……”
庄无生压抑着内心烦躁,紧张不安地观察四周。
“然后出现在你面前的,就是那个你熟悉的颠婆老板娘,打起架跟疯了一样的女罗刹。”
笑,讽刺,调侃,干扰。
“……抱歉,我知道我经常嘴不干净,老习惯。”
他说。
响动声——也许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引起头顶竹叶竹枝晃动摩擦。
但庄无生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一道人影从上方落下。
通体身着青黑色夜行衣,蒙面,黑色的头巾缠住头发。忍者的标准装扮,没有任何区别特征。
右手握住左腕,左手攥着铁刺。
落下。
他立刻向后退开。
黑衣的忍者落到眼前,双膝弯曲缓冲坠力,腰腹蜷缩,双手收在身前。然后两腿用力蹬地,全身挺直弹跳而起,双手握刺,手臂朝前伸出刺向他。
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话还没说完呢。我都已经道歉了还要怎样?最起码你该说句无妨吧?
错愕。庄无生没有防备,看着铁刺指向自己。
“无妨。”
藤林佳手上动作不停,开口。
现在才说还有什么意义?
无妨或许是指不妨碍咱俩打到死为止。
他急忙继续后退,同时向一边躲闪,将将避过迎面而来的攻击。
藤林佳没有停下脚步,从他身边掠过之后立刻转身踢,精准地踢中他的手臂。
握刀的右手。
庄无生感觉手臂传来酸麻,手指松脱,刀被震飞了。
确实,动作连贯,迅猛,攻势不停,不给他反应机会。确实,经过长时间的隐藏,经过话术干扰,观察算计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已和他两次对战,两次取胜的可怖强敌。
藤林佳又一个转身踢,踹中他的腹部,将他踢出去。
庄无生踉跄着后退,看见对面人抬起左手。
知道下一个动作就是掷出铁刺。
——
手臂挥动。
将将稳住身形之后,庄无生连忙侧身弯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就算躲不过飞来的暗器,也至少要用手臂腰背挡下,保住要害。
但他没感觉到预想的疼痛,也没听到预想的破空声,眼角余光也没看见有什么从身边经过。
——假动作。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藤林佳已经手握铁刺冲上前来。
手无寸铁。
难再躲闪。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次又是落败。
或许就是最后一次。
——
眼看着藤林佳靠近身前,铁刺即将扎入自己心脏的时候。庄无生眼角余光看见,身边草丛中跃出的另一道身影。
迅速,无声。就像面前的敌人一样。
一样的黑衣和面罩装束。
也是一直都在吗?
此时出现的人,伸手从背后抽刀而出,伴随寒光一闪,擎刀向藤林佳冲撞过去。
不必再疑惑是谁了。
“やっと!”
稻山裕康呐喊,吼声如惊雷在山风中炸响,“あなたを見た!”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啪——
另一个声音,就像另一道更强更猛的惊雷,几乎就在稻山裕康出现的同时响起。在声响之前,庄无生已经看到了头顶上方交错竹枝中的一道闪光。
在声响之后,稻山裕康突然身体向旁侧歪斜。虽然脚步还未停下,冲劲还未停止,但这一受击已令他难再续力。
此消彼长,藤林佳调转脚步面向他,轻松地躲开已无威胁的刀锋,然后将铁刺戳入来者腹中,扭转手腕。
男人呜咽一声。
她接着抬脚踩上稻山裕康的肩膀,将其蹬出去,将刺抽出。
一道血线落下。
稻山裕康后退数步,然后摔倒在草丛中,他挣扎着想爬起。
但是空中,从刚才光亮和巨响来源位置,又有另一个人影落下,手持一柄长杆武器。这个同样黑衣装束的人落在稻山裕康身边,借着下坠的冲劲,手中的武器,一端缭绕青烟,另一端重重砸在他的脊背上,令稻山裕康再次趴下。
新出现的又一个忍者。
手中的武器抵住倒伏在地的伤者的后背,令其无力再起。
庄无生很清楚那是什么,清楚响声和闪光的缘由,清楚烟从何而来,清楚稻山裕康是被什么击伤。
真用鸟铳啊?
他本能地朝那边迈步而去。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攻击的意图,也没有防守的戒心,甚至连跑动都不跑。就是木讷地一步步朝那边走。
裕康趴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发出痛苦的低吼。
一旁的忍者一言不发,依旧以火绳枪的枪柄抵着他。
庄无生继续走。
“停。”
藤林佳同样不急不慢地走到他身边,伸出沾血的铁刺指向他。一边用冷漠的话语威胁,一边用还带着烧伤痕迹的右手扯下面罩,显出冷漠的平静脸庞,“用心看,用心听,用心学。”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无法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服从对方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