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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患难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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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山林。

“你为什么来这里?”

“别问了。现在再说还有用吗,都来了已经。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我就是想知道。”

“好吧,但我也早就讲过了,他们逼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么不是了?”

“根本不是。你知道,根本不是强迫。那只是你敷衍我的借口,也是敷衍你自己的借口。”

“哦,那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清楚我怎么想的。那我怎么想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因为你想战斗,想流血,想厮杀。你想杀一些人,你也想……也想被人杀死……是这样的,你想自寻死路。”

“呵,我傻吗,为什么想那样?”

“因为你在逃避。”

“……听不懂,逃什么?”

“逃避你不想面对的事……以及不想面对的人。”

“……”

“对吗,我说的?”

“也许吧,呵,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只是希望你知道,这样做是错的。”

“好,我知道错了。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啦,现在我觉得自己当时疯了才会答应那个半藏。但现在再说不还是没用吗?现在我们不还是被困在这山上吗?现在我们都得死在这了认识到错也没什么用了。”

“……你会活下去的。但如果以后,你还没意识到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还要继续像这样用战斗和求死的刺激来满足自己,那么……”

“那么?”

“我不知道我还能像这样跟随多久,我感觉很累。”

“那……我也没要求你跟着啊。”

“说什么?”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你该知道啊。”

“我知道,可我没要求你和我一起上山啊!你自己选的,我——我一点都不想你来,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我——我不是在低估你的武术我知道你比我更能打,但你没有杀人的觉悟,你没法狠下心去伤人哪怕对方是敌人,是不是?刚才我也都看出来了。我也不是说这是坏事我觉得这样在别的地方也很好,但在这里确实是不行的啊!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通过藤林佳的考验,她是不是故意放你通过的?你根本就不适合这里,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根本就不想你来这里,你真的会死在这啊!”

“……”

“我也不想你有事……”

“——所以你觉得你要分神来保护我?这让你负担加重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要你保护,就像你没要我跟随。我们就这样在朝同一个方向各自走各自的吧,谁也别当谁的负担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想怎么做也就怎么做。谁会发生什么事都是谁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寻死路,那也很好,你不正是希望那样吗?走吧。”

“不是,我道歉,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又发了什么疯,刚才说的——”

“继续走吧,早点登顶,早点结束。”

“……唉。”

说错话的时候人会想抽自己一巴掌。庄无生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一段并不愉快的对话之后两人依然在继续向山上行走,但现在是郑坤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看着前方漆黑的背影,肩挑长棍,背负行囊,一言不发,默默迈步,他感觉很别扭也很不安,因为说错话。但他觉得自己现在道歉也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对方更闹心。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乖乖地跟着,自己在内心反省过失想着怎么弥补。活该。

并且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他不是听不懂郑坤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郑坤的心意。但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打算做出改变。所以他该改变吗?改变目的地?改变目标?改变……改变对一段早已挽回不了的过去的仇恨……和别的情感?

也许……也不是不行吧。

……

庄无生开始回想起过去。人走路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人在尴尬和自责,不想面对面前人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

他开始回想起过去和那个人同行的经历,彼此之间的闲聊交谈,回想起那张和善的总是轻轻微笑的脸。然后他想到,如果那个人现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现在这样窘迫的处境会说什么。

应该会让自己为刚才的话道歉,应该会让自己改变想法,放弃朝错误的方向继续行走,停止沉溺在过去的记忆中。应该会让自己不要犹豫不决,不要错失机会,应该会让自己去试着接受现实和接受眼前人的跟随。应该会让自己停止犯更多的错误。

是啦,卓五通是个很好的人。

然后他想到,卓五通不在这里,这就是错误。

……

但话又说回来。

庄无生抬头看着郑坤的背影,心里想法又转变回内疚和不安。虽然或许于事无补或许火上浇油,但或许确实还是应当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说些什么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在乎的……虽然无法像应该在乎的那样在乎,但还是有的——都不够还好意思说啊——唉就说吧别胡思乱想了。

“呃……”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开口。呃?呃完了呢?

“嗯?”

背影放慢脚步,稍稍侧过脸,回应。

“呃……你饿不饿?”自己找棵树上吊去吧,说的什么玩意儿,“我这还有些干粮。”

虽然夜色昏暗但庄无生还是能感觉到面前人在翻白眼。然后他听见郑坤说了几句话,是他听不懂的日语,话也不是对他说的。

说完,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中就落下一个包袱,郑坤抬手接住,从中取出一块干粮饼啃起来。剩下的还系到腰间。

“……”

庄无生无奈地偏了一下眼睛,的确是越说越错,越说越让人涨气,还是别再开口了吧,“……呃,咱们已经走了多久了?从刚才打完到现在?”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回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声音,故意的。

“有点不对劲,是不是?”他朝上方望了一眼,上方,高耸的树木,茂密枝叶此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阴影可以隐蔽很多人影,响声可以隐蔽很多声音。现在在二人周围,草丛中,树林里,无时无刻不潜伏着危险,那些伊贺的忍者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身边。但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战斗,“还没到时间吗?下一场的人呢?”

“不知道。”

前面的背影依然貌似无所谓地回答。但庄无生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警觉。

“喂!”

他开口高喊,抬头对着四周晃动的草木树林。

“庄先生有何吩咐?”

从身旁或许很近或许不近的地方传来回应,一个男人的嗓子,说汉语的腔调生硬,语气没有一点起伏。

“现在什么时辰?”

他问。

“将近丑时。”

他们在子时遭遇了那对假装游客夫妇的忍者,战斗持续时间并不长,郑坤和阿佳对话也没有用太久。这样计算,现在供休息的半个时辰早已经过了。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

“是的。”

传令忍者的回答依然简明生硬。

“那下一场的人呢?还不现身?不打了吗?”

他有些希望如此。

“战斗会有的。”

“那来打啊!”

他感觉烦躁了。对方倒的确按规则说的那样有问必答,但也只回答他问的问题,多余的话多余的信息一点也不泄露。只能让他一句一句地问。

“时间和地点我方决定。”那声音说,“现在请继续沿此路向山顶前行。”

路就是他们正在走的路,前方灯笼点明,连成断断续续的线。

“那对手是谁?”

他神色阴沉,再问。

“开战的时候您会知道。”

“哼……”

他不想再追问,知道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答案,自己追问也得不到。

“还有何吩咐?”

“没,滚吧。”

“恕难从命,追踪二位是我们的任务——”

“那闭嘴吧,谢谢。”他朝声音来源没好气地甩了下手臂。

“——”

没有回应。

但是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和草丛中窸窣响动依然不断,远处的阴影也依然不停变换深浅。那当然是因为山风在不住吹拂,当然了。

“哼。”

庄无生又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当然了,草丛不会回应这个。

“是阿佳。”一直在他前面走着,吃着那块干粮饼的郑坤开口,“她当时就说了,下一个出战的人就是她。”

“……什么时候?”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的,说完还提醒他刀掉在草丛哪边,“哦对,颠婆老板娘……干,全忘了。刚才那孙子在装什么啊?明明都知道还要装一下神秘。坤,你也早点提醒嘛,搞得让人看笑话了。”

“……”

郑坤没说话。

“他祖宗,要不是藏头露尾地不好找,现在真想冲过去先杀了那个狗杂种。”庄无生继续说,继续走,时不时斜睨一眼身边的草丛。开口语气轻松,随随便便,随口说出无所谓的字词,假装在调侃,一如既往,但斜昵的双眸闪烁着光,说话的时候咬字重得像在咀嚼肉食,这是假装掩盖不住的,这也是本能地显现原型。说脏话的人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脏话,或者意识到了也无所谓。情绪激动的时候,本能地就会说出口。

“……”

“不过要是女罗刹的话,我倒是明白了。她故意这样做的,应该是走到前面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埋伏,等着我们送上门去,利用地利,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现身偷袭,就像在客栈那样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定如此,我都看出来了,这就是她的门路。”

庄无生微微点头,附和自己的想法,轻轻咬着牙齿,他已经在脑海中开始盘算设想到时会是怎样的场面。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眼睛四处张望,保持警惕,做好准备。

胡思乱想也就是胡思乱想而已,该做正经事的时候可不能胡思乱想。

方才的胡思乱想,庄无生此时也已经全忘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了眼前现实。

“……”

“我可不怕她,我们走快一点。”他说着,加快脚步,“去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次我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这次我可要和她面对面好好较量一番,让她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庄无生从郑坤身边越过,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继续朝前方走去,重新走到他的前方,大步流星地,抬头望着前面灯笼连成的线,一改先前跟在后面的低头缓步姿态。脸上浮现出期待面对挑战,兴奋的微笑。微笑很危险。

一如既往。

“……”

郑坤默默听着对方的呓语,不说,也不看,也不追。只是低着头,依然继续按原有的步调走着,默默咀嚼干粮饼,抿着嘴,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吃东西发出响动的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刚才被拍的胳膊,还是不说话。

“快跟上,坤,别吃啦,要战斗啦。”

他只是继续走着,踏着石板山路向上,重新跟随着重新回到眼前的人,仅此而已。

白日,水边。

“船到岸了,庄师傅。”

“坤,我说了叫我小庄就行啦,咱们这些天相处也算彼此熟悉,你要总是那么礼貌感觉倒有点生分。”

“哦好吧……小庄。那,船靠岸了,我们现在已经到日本难波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要找的朋友在哪吗?”

“……说实话,不知道。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知道名字吗?也许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不……我,知道倒是知道,但……好吧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这个地,只知道他在日本,具体什么地方倒不清楚。”

“这样啊,那应该不好找吧。”

“我会找到的。”

“哦,我也希望你能找到。”

“是啊,是啊。”

“那么,坤,既然船已经靠岸了,我想我们也就在这分别吧。这些日子相处,咱们比试切磋,我是获益匪浅。并且一路上也没少受你关照,多谢。就此别过。”

“嗯?你不和我继续同行吗?”

“嗯,不了吧。我知道你是打算去日本的京城,沿途逢会武馆门派。我就不一起了,不好意思再继续给你添麻烦,并且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萍水相逢,日后有缘再见吧。”

“这样……”

“那么,告辞了。”

“呃,且慢……小庄。”

“还有什么事?”

“……嗯,我是觉得……不如我们一起同行?你看,你在这也没有什么认识的熟人,你也还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你要找的朋友你也不知在何处,并且你的伤也还未痊愈。你一个人走肯定是很不方便的。不如我们一起同行?我帮你打听那位朋友的消息?”

“那,不必了。我怎么好意思再……”

“——不不不,我不觉得麻烦,对我来说这也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我自己就是个爱四处游走的闲人,求学武艺也只是兴趣使然,正经事是一点没有的。再说,日本这么大,哪个地方都有流派武馆,我也不是非得到京城,和你同行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别嫌我耽误你的事。”

“当然不会了,但——”

“不会就好,那就这样呗?”

“……”

“……”

“……这……这样也好吧。不过——”

“太好了。”

“……让我把话说完啊。”

“哦,抱歉。”

“这个嘛……坤,我,说实话吧,这些天和你相处,我感觉很好。但我这个人吧没你想得那么好,刚见面那会那样你也看见了,我脾气挺差人缘也挺差,过去结交的表面朋友都没有几个,能真心相待的……现在是一个也没有。我要找的人,我要做的事,不怎么好……我不想把你牵扯到我那堆麻烦里面——别说不麻烦,麻不麻烦我心中有数,确实是麻烦。我不想你被那些麻烦困扰。所以,就是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分手是个更好的选择。你现在怎么想?”

“……我跟你走,就这样。”

“啧……好吧。”

“别担心,要真遇上麻烦了我就直接跑路,出门在外我当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嘛。”

“呵,对,是这个道理……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坤,你对我的好,我知道,我能感受到。有你和我同行,这或许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么,决定了?”

“就这样吧。”

“那么,想好去哪里了吗?”

“……嗯,不如我先跟你走一段吧,就按你的出行计划,去京城?反正,啧,反正我的事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一路上踢馆,或许我也能从中学到点什么呢。打架我也挺喜欢的。”

他们又继续行走了约一刻钟,发现前方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原本的上山道路虽说并不宽敞但也平稳,但现在眼前是一段狭窄的盘山路,环绕着山体向上。路的一边是高耸的陡坡,树林茂密,另一边则是近乎垂直的悬崖。悬崖下隐约可见山谷中的茂密竹林。风吹竹枝,涌动起一道道黑暗波纹。

险要位置。

所以理所应当的,路的前方,灯笼昏暗光线下,站立着一个身影。衣着还是白天掌柜身份时穿的那套,所以于黑夜中看起来很显眼。

庄无生停下脚步,伸手抽出腰间的刀。

就是在这里了。

敌对的杀手选好了战斗的场地,现在终于现身,等待他们主动上前挑战。

“我是藤林佳。”风中传来对面的声音,“不必再说更多。”

庄无生做出预备进攻的架势。

同时听见身后人的动作。

“坤,我先上。这段路太窄了,两个人施展不开。”他对身后人说。

“嗯。”

身后人简短回答。

然后他听见身后稍远一些的位置传来动静,穿过草丛的脚步声。

“南伊贺黑田庄的六邑。”

身后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先前曾听过的那个别扭的声音。

“……”

庄无生皱起眉头,看向站在对面的人影。不是说下一场来做对手吗?哦,原来还是二打二。

这样就是前后夹击了,在这个环境下对自己这边不利。

听着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庄无生没有回头去看,依然盯住眼前的敌人。

眼前的敌人则还站在原地,处于阴影之中,风吹动衣角飘拂。

这样布置理所应当的也是藤林佳的安排。选择在这个险要地形围攻,就是要让两人顾此失彼,不便协作。

“你全力防住后面的人,不要回头管我。”

他又对身后人指令。

比较两个敌人的武功,当然是藤林佳更强。自己这边必须全神贯注对付强敌,把后背完全交给郑坤。这样安排没问题,以郑坤的水平应当足以守备,保障自己安全。

只是,啧,这种二对二的局面还不如自己单独和眼前人专心打来得更轻松。如果他是一个人上山的话现在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的麻烦要考虑了。

……

自己在想什么?

“来啊,等什么呢?”庄无生握住手中的刀,向对面依然站着的人喊叫。

随即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嗒嗒嗒——

快速跑动的脚步声。

簌——

挥动长棍的风声。

挲挲。

手臂运动,布料摩擦的轻微响。

噔。

长棍和对面兵器撞击的闷响。

噔——噔——噔噔——

连续的撞击。

“刹!”

郑坤的发力喊叫。

身后的战斗开始了。

庄无生听着耳边传来一阵阵声响,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身后人正在和对手交战。

战况激烈,但是郑坤时而发出的喊叫声,听来始终在自己后方近距离。也就是说他一直维持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并未追击对手和自己拉开距离,以防不能及时应接,保护自己免遭偷袭,稳妥且明智的做法。同时这也意味着身后的敌人,六邑,一直在进行持续进攻。

这种战略的目的也很明显。

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神,诱使自己回身相助。

但那是绝对不行的!

庄无生定在原地,目光始终盯住对面站在远处的人,没有前进也没有回头,也不能进或者退。因为他知道,若前进,对面就会发飞镖偷袭郑坤,若回头就暴露自己的后背。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原地,全神贯注,观察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简直像下棋一样,一边是从角落驶出,在楚河对面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撞过来给予致命打击的车,另一边是不断跳跃近身纠缠的马,自己就只能靠一将一士在田字格里周旋。

这局势可不好。

自己下棋也很烂,面对现在的处境想不到更好的招数了。现在想破局只有三种方法。一是等待郑坤战胜对手,让藤林佳不战自退。二是自己突然回身相助,在对面有所反应之前杀死身后敌人,然后同理。

但是郑坤的行动受限顾及自己安全不能追击,很难给予对方制胜一击。自己也没有绝对把握能在反应速度上胜过藤林佳,对面人有多快多猛,自己可已经见识过了。

第三种方法就是让对面人上前近身,于混战中再看情况随机应变。

这也不算个办法——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你倒是来个好点子啊我洗耳恭听。

啧。

庄无生咬着牙,看对面隔岸观火,内心又开始烦躁。果然二对二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一对一呢,现在藤林佳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把自己逼到困境里了。果然郑坤就不该来。

……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吧。

“够了!”

忍无可忍地开口,庄无生向对面高声喊叫到,“来啊,你站在那干什么!想打就来打啊!”

眼睛死死地盯住对面,目光如火燃烧般,闪烁凶光。

对面,人还站在那。

黑暗夜色下的阴影中静静站立。

风吹动衣角,黑夜中显眼的素布衣衫。

一动不动的人影,手都不曾抬起过,腿也不曾移动过,整个身形连晃一晃都没有。就是,静静地稳稳地站着。

对他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回想起,从最开始伴随风声听到对面的简短介绍之后,就再不曾听过一句开口。

这不寻常。

未免有些太不寻常了。

庄无生皱起眉头,盯住对面,全神贯注地看。

……虽然现在天色是很黑,但也不至于连相貌都看不清楚吧。那袖子捋起的胳膊皮肤看起来也有些太惨白了,手是握拳姿势所以分不出手指?另外,作为活生生的人,即便再如何试图保持静立也总还是偶尔会有控制不住的运动,他从刚才看到现在都看不到对面姿势变化过分毫。

山风迎面吹来,夜间的山风听起来很响,站在上风口说话,声音会被风带动地听不真切,判别不出精确来源。

风声和因风而起的草木作响,也是作为在其间行走穿梭很好的掩护。

……

大晚上的山里面有点冷,是不是?

“小庄,当心右边!”

身后的高声喊叫令庄无生瞬间回过神来,向右边瞥去一眼,听见不同于风声和草木作响的声音,看见茂密树林中显现而出的黑影。

跃出。

全身一袭青黑衣,脸和头发也被裹在面罩和头巾下。

甩手。

“快退!”

庄无生刚要举刀迎击,就听见身后人又一声喊,就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被黑影掷出来,丢到自己脚边。

“嘭——”

然后一股刺鼻的气味涌出来,一阵白色的烟雾遮蔽他的视线。庄无生本能地转头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口鼻,想到白天在博物馆听过服部半藏介绍烟雾弹。

半睁着眼,他的余光瞥见郑坤的身影从烟雾中跳出。他也连忙沿着路向旁侧退开。

但此时就在烟中,方才的黑影出现。

顾不得许多,他迅速反应,挥刀。

黑影陡然变动方向,他的刀劈空了。

身着青黑夜行衣,遮掩容貌的人围绕着他迂回接近,他运动脚步想要躲避,却隐约看到黑影又是一甩手。

然后腰间传来一阵剧烈地如雷击般的疼痛。

“——唔!”

他闷哼一声,眼睛本被烟熏得睁不开,但此时又因痛感恢复几分清明。

低头,看见腰上,黑布包裹的一只手握着一枚细长的铁刺,刺避开藤甲的防护,从侧面空隙处扎入自己身体。看见黑布包裹的人脸,只有一双眼睛带着红红的血丝,圆睁着,盯着自己。

“木偶。”

熟悉的声音,简短的解释。庄无生感觉到体内传来异样的又一阵痛感,拼命地伸手抓住对方握刺的右手腕,阻止那根刺继续搅动。但黑影已经像当时在客栈一样贴到他身上了,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随即双脚蹬地,凭全身重量将他向后推去。

两个人一起冲出烟雾,庄无生眼前世界又变成漆黑的夜空,鼻子里又灌进凉凉的山风。

然后他感觉按住肩膀的手再度施力,将他推开,推得更远。

踉跄着。

他急忙一只脚朝后踏地,试图定住。

但那只脚踩上的不是青石地,而是软软的草丛,地面的高度也不一致,低了,急忙调整姿势。

瞬间一瞥,只见身边就是断崖,崖下竹海翻涌。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是想朝道路的方向后退的,为什么——是了,袭来的敌人迂回绕了半圈,自己视线被烟雾遮蔽,所以一时也意识不到自身站位方向改变。

理所应当的,藤林佳就是有本事能规划到这个地步,利用天时地利,加上一点人的谋略,让自己在有所反应之前就落败。

又一次。

不!

庄无生稳住身形后就立刻朝前迎进,远离悬崖,对上迎面身着青黑衣,以忍者标准着装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藤林佳,手中刀朝前挥去。

不,这次他没有败。虽然腹部受伤,但刺扎得并不深,应当只伤及皮肉,他还有力气再战。虽然藤林佳凭借营造氛围,队友协助,地理优势,木偶伪装,突然袭击,烟雾掩护,算计诱导,让他落了下风,但到底还是没能将他推下悬崖。他还是在最后一刻及时反应,成功脱险。那么现在就轮到他反击了!

现在。

庄无生以凶狠的目光,盯着现在终于近在眼前的敌人,挥刀。现在,陷阱巧计都用完了,那就来好好地正面较量一决胜负!

来打啊!

对面,黑衣的对手,在他的刀挥过来的时候突然身形一矮蹲伏下去,避开锋刃。屈膝,看样子是准备再度近身故技重施。

前两次是未来得及防备,但现在他不可能再给对方机会。庄无生前进一步,刀顺势绕回身前,撩向对面。

铛——

藤林佳立刻站定,手臂伸到身前,拇指按住柄端,手腕扭动,将铁刺抵上手臂,以此抵住刀。但单薄的铁刺格挡自然难与刀的冲劲抗衡,她因而朝后退。

庄无生另一只手按上刀身,做成杠杆,双手一推一拉,刀刃朝对面人的腰腹部划去。他要借此进一步逼退藤林佳,只要不近身,凭武器长度他就可占据优势。这一次他要赢。

但藤林佳没有后跳躲开。

而是运动手臂,伴随铁器摩擦,火星四射,她将铁刺划到刀上他右手施力的位置,改变支点消去他的攻势。

庄无生抽刀分开兵器接触。然后一手握刀一手按住刀身,突刺。

藤林佳又一次低身躲过,然后进步上前,手持铁刺穿过庄无生双手的空隙向上。这一击虽然巧妙但动作也很明显,庄无生偏转脖子,躲开刺击。

现在她的手臂抵在他的身前,贴在藤甲上。藤林佳此时弓步稳固身形,俯身低头,头顶抵在那只手臂上,未握刺的另一只手伸向前去,手指勾住臂甲内侧那里安置的拉环。

扯动,贴在庄无生胸前的手臂突然爆炸。

啊?

药石也能用?那还玩个屁,端把鸟铳一枪把我崩了算了。

他本身站位就距离悬崖很近,他也没来得及防备,劲力直接将他冲出崖边。

庄无生愣愣地看着眼前景象迅速变远,看见郑坤循声扭头望来的动作,但看不清表情。听见郑坤叫喊,但听不清,应该是在喊他的名字吧,理所应当的。

落下。

他伸手想攀住崖壁上的草,但什么也没抓住,距离太远了。

落下。

现在眼前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天空,空中数点星辰,还有天空下的黑暗之山。听见的只有簌簌风声。

落下。

很快,眼前所见被竹枝竹叶遮蔽,耳中所听是枝丫断裂的脆响。他感觉竹条打在背上很疼。他回想起小时候他那死爹就是这么抽他的。

落下。

他没想法了。

今晚,在此。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对你不够严格,没有给你足够的打击,没有让你看清现实。

我认为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也认为你知道。但事实上,我们都对现实一无所知。

认为你可以改变一个人?

认为你的存在对其来说足够重要,你的跟随足够有意义,能够令其重新审视内心,重新成为更好的人,选择更好的未来?

认为其现在的选择是错误的,而你希望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很自私。

认为你可以只靠存在,跟随和陪伴就足以令其改变?认为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成目的?

或者说,还是认为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这很软弱。

自私的态度,软弱的意志,两者并存,所以才会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吧。

所以才会犯错。

我犯了一个错误,并且你也犯了一个错误。

人是很难改变的,人也不应当改变。

如果真的喜欢,爱,就不要去想着改变一个人。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那么只会一错再错。

最后这件事只会以可悲的结局收场。

我想你现在知道了。

那个人也知道了。

而我,我也知道了。

不必再说更多。

阿佳因为爆炸的反冲力向后倒在地上,此时正用左手扯下面罩喘息着,冲击让她的几缕头发从黑色头巾中散落下来。她方才握在手中的铁刺现在则掉在脚边,右手垂落,手臂上还有缕缕青烟缭绕。原本包裹小臂的黑色衣袖现在已经被炸成了碎片,显出底下一层包裹住手臂的护腕。

燃药预先裹在手臂背侧,护腕的外面,然后在外再盖上一块完整的铁片护甲。因为空间限制和自身安全,燃药不能放很多,所以方才她确保铁片护甲紧紧贴住庄无生身着的藤甲,将爆炸的劲力充分传递出去。

她现在穿着夜行的制服。白日穿的,先前穿给庄无生和郑坤看的那套很显眼的客栈工作衣服,她换到了木偶的身上,木偶是临时制作的,并不复杂,木架扎起来再缠上包裹,白天或许一眼就能看出但在这个昏暗的夜晚足以蒙骗人的眼睛。她选择这个险要的地段,把木偶放置在对面,自己藏在草丛中,让六邑藏在来路上阻断。至此准备工作完成。

说完开场白让对方确认本人确实站在那里之后,趁着六邑进攻让两人分心时,她便潜行至目标身边,然后,一切按部就班进行。

缜密计算,耐心布局,果断出手,凭此才能成功。

她爬起身,左手拾起铁刺收回腰间,朝悬崖走近两步,没有走到崖边,只是站在那俯视。崖下依然是深邃的竹海,随风而起漆黑的波浪,一如既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从这个高度摔落,应该是无法存活了。应该吧……

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虽然有护腕防住,冲击和高温也依然令这只手受伤,她能感觉到火辣辣的尖锐疼痛一阵阵沿着胳膊传来,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入鼻腔。

现在右手完全无法抓握,虽然不是永久创伤,但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影响运动。

她恍恍惚惚,心中在想很多念头,精神难以集中,爆炸令她的头脑震荡,令她耳中充斥尖锐的鸣音。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双眼周遭红红的,眼中也带着红红的血丝,被泪水充盈。这是刚才在烟雾中强撑着睁眼造成的伤害。

打成这样已经可以了,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

但是现在战斗还没有结束。

“啊啊啊!”

啪——

她听见身边传来呐喊,同时听见木棍打在人身上折断发出的清脆响声。她回头,同时看见六邑抱着头倒向一边,郑坤手中握着剩下的半截长棍对她怒视。

这眼神很漂亮,她很喜欢。

“嗒!”

郑坤朝她掷出那截断棍。阿佳摇晃着身体,移动脚步躲过这明显的一击,但是没有躲过随即而来迎面而至的拳头。

“咤——”

郑坤抛出断棍的时候迎面上前,喊叫着以正拳打向阿佳的面门。她没能及时反应,她眼睛现在看不清脑子也想不清,只能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脸颊上传来闷闷的重击。

这一拳也很漂亮。

“啊啊!”

又来一拳击中腰侧,令她弯腰。

“喝——”

推掌抵住下巴,重新抬起她的身体,也让她的脑震荡更加严重。

“啊!”

转身踢。

阿佳踉跄着向后退去,感觉喘不过气。眼角余光注意着身边悬崖,她急忙跨步定住自己的身形,险些失足坠崖。如果那样倒也是很有意味的结局。

“吔啊啊啊!”

她看着郑坤追击上前,透过朦胧泪水能看见吼叫的表情,能看见那双眼睛中多种情绪交杂,熊熊燃烧着。震惊,痛苦,愤怒,悔恨,悲伤,绝望。她曾在许多人的眼中看到过同样的色彩,但在这个人这里却是第一次。

所以真的很漂亮,她真的很喜欢。

只可惜,自己现在已经没力气还手了,辜负了这一份心意,真是不好。

阿佳眼睁睁地看着郑坤抬起手,五指并拢指尖朝前,中指微曲形成标指,刺向自己的眼睛。

她用力抬起眼皮,看,毕竟这次错过了就没机会再看。

——

阿佳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指尖停在自己眼前三寸的位置,定住,但是不稳,不停地在颤抖。

这并非点到为止的技艺。

而是中途留手了,突然改变主意了。

手指定在眼前,她一只眼睛看见的是指尖,另一只眼睛看见的是站在面前的郑坤,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看起来略显模糊。

但表情看得很真切。

郑坤的目光不时游移偏转但偏转后立刻转回来,看着她又好像不在看着她一样。嘴唇抿起,好像想要开口说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样。

终究还是如此吗?

事情都做成这样了,还无法动手吗?

纠结的眼神,想做又不敢做,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矛盾表情,犹豫不决啊犹豫不决,怎么到了最后还是这副模样呢?

就这?

我费尽心机谋划,拼尽全力战斗,结果就给我看这个?

“窸窣……”

她费劲地蠕动嘴唇,发出声音,虽然细微,虽然只是嘶嘶的嘟囔声,但学过日语的朋友应该能听出来这是句很脏很脏的脏话。

郑坤似乎是听明白了。但手还停在原处,没有再向前进,也没有放下。

“……为什么……不动手?”

她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沙哑虚弱。

“……”

郑坤茫然地望着她,愣着,然后说,“……因为——”

还没说完,她就伸出完好的左手钳住伸到面前的手腕,猛地扯动,令郑坤向前跌去。藤林佳随即抬起右手,对着郑坤的脸狠狠地打上一拳。

是的,右手。

仍然飘着烟,散发着恶臭糊味的右手。手指还不能弯曲,手腕还不能用力,松松垮垮地悬吊,稍有动作便会引起扎心疼痛,再贸然运动便会有彻底残疾的风险。

但藤林佳会在乎吗?

一拳,然后接着一拳,然后再接着一拳。

每一击都在靠腰背胳膊施力,把手甩到对方脸上。郑坤硬生生地挨了三拳,踉跄着朝后退去。

藤林佳赶上一步,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然后继续如法炮制。

她嘴唇翻开,两排利齿紧紧扣在一起,伴随着喉咙中阵阵低吼,唾液从齿缝迸出。她圆睁双眼,目光凶狠地瞪着眼前不住后退的人。郑坤退一步,她就进一步,打上一拳,再退一步就再进一步再打上一拳。始终在用右手。

这可怖的如野兽般的表情,撕心裂肺的吼叫,或许是为了震慑,或许只是剧烈疼痛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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