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稻山裕康。”
她朝倒伏在地的对手望去,用汉语说,“你看见我了,的确如此。我也看见你了。”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受伤的痛苦和落败的不甘,沉重地呼吸,后背起伏,双手前伸,紧紧抓着身前的一簇簇草茎。
“当你决定分开行动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到了我会派遣其余忍者去追你,而我自己则会跟踪庄先生,因为你对我很熟悉,知道我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知道只要我想隐匿行踪就绝不可能被你发现,知道我会遵守规则不用暗器而是和他单独近身交战。所以你决定以同伴为诱饵,在假意离开后又去而复返,潜伏在其身边,等待我主动现身,预备在我即将取得胜利,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袭击。这是一个很聪明的计谋。”
“……”
稻山裕康依旧没有回应,看守他的忍者则始终一言不发。庄无生站在藤林佳的身边,看着她脸上不由自主浮现的得意微笑。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作为在场的胜者,在进行炫耀的解释说明。
“但是,你知道的我也同样知道。你想看见我,我也想看见你。所以我按你的计谋行动,我把你的计谋直接抄过来了:以我自己为诱饵,等待你主动现身,预备在你即将取得胜利,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袭击。”
她继续说,抬起下巴朝站在那的忍者点一点,“我请了这位潜伏本领比我更高明的后辈同伴做援助。我只能带这一个人,再多就会被你察觉。我们两个藏身在同一处,一人离开后另一人留在原位,随时准备回击。你在观察四周环境的时候忽略了那里吧?”
“……”
庄无生注意到裕康的胳膊撑着地面,努力地想抬起身,但始终无法如愿,或许是因为忍者的压制,或许是因为受伤过重无力再起。头颅低垂着,然后,终于开口,“……ない……”
声音颤颤巍巍,几乎隐没在风声中。
“不?”
女子挑起眉毛,微笑,“那么,是因为看到了我的致命攻击,发现了我的破绽,认为即便有人在场也不得不出手了?即便暴露自己的行踪,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和我同归于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保护你作为诱饵的同伴吗?”
“……”
男人没有再回答。
“应该是这样的。但事实是,这舍命攻击也未能得逞,真遗憾,因为我早已有所准备。”藤林佳说着,放下一直握着铁刺,指向庄无生的那只完好左手,“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细节:点火用的不是火绳而是火折,先前一直盖着盖子,直到扣扳机时将其靠近药池口点引药,这是为了避免你注意到火星的亮光,意识到我们布置的暗器是可以对你造成重创阻止你行动的火铳。”
无关紧要的细节很值得说吗?
不,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个细节,考虑到了所有细节,周密准备,精心布局。隐藏,观察,盘算,干扰,才能创造出最后这个确定无误可以得胜的机会。才能让她无所顾忌地出现在你的面前,炫耀着向你长篇大论地解释。
庄无生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话语,咀嚼着,思考着。当藤林佳迈步,从他身边走开,向倒地的裕康而去的时候,他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是否也在算计之中?
那是否也有应对之策?
恐惧和震撼笼罩他,令他无法行动。
“我说完了,不必再说更多。”藤林佳走到男人前方,没有再继续靠近,“今天晚上能再见到你,我确实感到很高兴,现在名为稻山裕康的人。你是一名出色的忍者,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从未改变。你一直都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
稻山裕康沉默地伏在草丛中,已经不再试图挣扎。
“さようなら。”她说,右手握着铁刺,抬起,做出预备投掷的动作,目标是伏在地上的人的后颈,“またすぐに会えるかもしれません。”
瞄准。
预备。
知己知彼,动而不迷。
“……且慢。”庄无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带着犹豫,惧怕和敬畏,“先别动手。”
他站立在远处,望着藤林佳的背影。
“什么事呢?”
藤林佳手中动作停下,没有回头,问,“你还在这里吗?你觉得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庄先生?”
语气冰冷。
“你说过……你想和我战斗……你不会放过我这个猎物。我现在还活着……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
“还没完吗?”她反问,“刚才的话我的确说过。但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为了让裕康落入陷阱的谎言。”
“你不能说谎……不是吗?”他鼓起勇气,对她说,“根据规则,你不能对我说谎。你必须对我提供真实的答案,知无不言,这是你说的。”
“不对,是正成说的。”
“一回事嘛。”庄无生凄惨地苦笑起来,摇摇头,“别……别这么玩啊,说话就要算话。”
“哦。”她依旧冷漠,“但当时稻山裕康在你身边吧?”
“我又不知道,我又没——我又没要他跟随。”
“好吧,好吧……我也不喜欢玩强词夺理的文字游戏。”藤林佳抬起右手朝背后晃了晃,“所以直说了吧,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我已经三次和你交战,三次取胜。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对你没兴趣了。你可以走了。”
“……可……可我还没死。”他感觉喉咙发紧,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继续说下去的,“……我觉得还不足够。”
“输钱的赌徒都这样想,所以结果越输越多。到最后甚至已经不在乎输赢了,只是麻木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她背对着庄无生,用冷漠不屑的语气回答,“如果你抱着这种想法战斗,那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不……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她稍稍转过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那又是为什么呢?你是想拖延时间,给裕康制造反攻的机会吗?那我告诉你:他现在后背中弹,内脏被搅得乱七八糟,必死无疑,已经无法医治。即便真有时间恢复到能反击的程度也活不了,你想利用他到最后吗?”
“……我也不是那样想的。”
“那么,是出于友谊吗?因为他是你的同伴,你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对同伴的关心和在意?觉得自己至少尝试过了所以即便死了也心安理得?觉得你为同伴奉献生命是一个伟大无私的举动?”
“……不!”
庄无生受不了这冷言冷语了,情绪一时激动,不管不顾,“我……你老是在那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啊?我在想什么……你又不知道!别……别胡乱猜测!”
他感觉自己这样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草丛中的男人突然又挣扎起来,引起庄无生的恐慌,害怕藤林佳出手。
但藤林佳没有出手。
只是慢慢转过身,侧对着他,左手还维持预备投掷铁刺的姿势。
“我其实并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你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在眉头皱起,“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愚蠢的选择。这个晚上,愚蠢的选择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你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吗?你记不记得分手前稻山裕康托付给你的重任?”
“……记得。”
庄无生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我不能……”
“不能?哦,对,你已经过了休息时间。原来如此,那么,这样吧。你认识的稻山裕康,即便曾经从此处叛逃,始终也还是伊贺的忍者。我会把他的死亡算给你的,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赶路。”她看向庄无生,眼神中满是嫌恶,“这样是不是就能了呢?现在请你离开,上山去找亲云上,像他一直保护着你那样去保护他。趁还有机会,别再辜负他的跟随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走你该走的路。就这样吧,我今天晚上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这,对你,对亲云上,对稻山裕康,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正确的,聪明的选择。”
“不……”
很有道理的说辞,但庄无生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内心犹豫,但,“……他能照顾好自己。我相信他,即便……或许正因我不在他身边。你呢,你不也这样相信吗?”
“……”她没说话。
“我应该不负所托,对,但我现在……我现在就站在这,我的同伴也在这。所以我不能走。”庄无生说着,后退,这次准确地退到他寻找的位置,弯腰拾起落在草丛中的刀,看着对面的藤林佳,目光带着畏惧,但也因为畏惧始终不敢移开,“我不能离开……我不能让别人死在我之前,再也不能了……死生与共。即便很愚蠢,我也确实要这样做。你先杀了我吧,然后……然后的事情也和我无关了。”
稻山裕康的手紧紧攥住草丛,奋力在地上锤动,喉咙中低低地嘶吼。
庄无生调整呼吸,专注眼前人,刀防在身前。他感觉全身发冷,腹侧隐隐作痛,左手也不停地颤抖,但他维持着防御姿态。
藤林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
“这是原因?”又问。
“对。”
他脱口而出,好像生怕去细想自己的回答,他开始感到烦躁,“你到底打不打?为什么总是要问我问题?不是和你没关系吗?”
“和我没关系,但和你自己有关系。”
藤林佳直视他的双眼,冷漠的眼神将他内心刺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而战,那么战斗就是自寻死路。如果一心求死就是你的目的,那么我拒绝满足你的愿望。我在这个夜晚踏足这片山林,用尽智谋,拼尽全力,展示我全部的技艺和本领,不是为了杀死你。我不想对死人浪费感情。”
“……听起来好像你知道答案。当然了,不然你为什么在这说了半天,却还迟迟不动手?”庄无生反问,心中的烦躁、恐惧、愤怒、迷茫交织积聚着,眼见又要在错误的时机爆发,“那你来说啊,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真的想听到答案吗?
“因为你不喜欢一个人走路。”
她语气平静地回答。
晚风不断地从竹林中拂过,竹枝竹叶沙沙作响。
“……”
庄无生看着她,目光中的怯弱恐慌与烦躁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确,我不想再一个人走路了。”
“你不会的。”藤林佳的脸上浮现微笑,冷冷的,满足的微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身后俯卧在地上的人又挣扎出许多动静,但被风声淹没。
“今はリラックスして。”她抬手,没有再回头,对身后的稻山裕康用日语轻声说,“辛い思いをさせてごめんね。”
那名持火绳枪的忍者用枪托压制住男人,看向藤林佳,想说什么但在开口之前已被对方用手势示意噤声。
“我不应该这么做……至少不应该按这个顺序。”藤林佳微笑着,一边迈步朝他靠近,一边左手扯下围在脖子上的面罩,“但我也是一个愚蠢软弱的人,太容易被另一个人的真心感动。”
庄无生向后退一步。
她用面罩布将手中铁刺绑缚上因为震击灼伤以及受伤后剧烈运动,现在难以完全握紧的右手。然后左手又从身后取出另一柄铁刺。
“来吧。”
她双手持双刺,在草丛中前进。
庄无生再次后退。
“过来。”
她继续前进。
藤林佳突然一步跃起,来到庄无生的面前。庄无生立即反应,挥动手中刀攻击,她以铁刺交叉挡下,双手运动将刀势引至身体侧边,右手将刀推出的时候左手转动铁刺反持,划向对面肋骨。
庄无生向后退,避开这一击。
藤林佳进步,右手刺牢牢地绑在手掌上,紧接着刺向面部。
庄无生注意到她右手刺出的时候身体转动,顺势右脚踢向小腹,上下合攻。他立刻向旁侧躲开,手中刀撩向对面。
藤林佳踢击虽然落空,但她借此迈步前进,赶在对面刀撩过来之前进到庄无生旁侧。随即向后转身,右手从他侧后方再施一击。
庄无生察觉到攻击,俯身,回首一刀攻向伸直的右臂。
但是他和藤林佳的距离现在贴得太近了,太近无法发挥刀的距离优势。藤林佳以左臂杠住他握刀的右臂,将刀的攻势挡下,随即右手从对方身前空隙进入,向上贯去刺咽喉,动作很像之前在悬崖上方施展的那一招。
只是这次右手没有再埋藏燃药。
庄无生这次没有偏头躲闪,而是身体后仰,抬腿向对面踢去。他感觉到铁刺从藤甲上划过的尖锐摩擦,若不是着甲这一击必会划破胸前皮肉。
他踢中藤林佳的腹部,借势后退,藤林佳也后退,二人之间又拉开距离。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成功反击。
虽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击,但始终是成功。
庄无生感觉心中某种情绪弥漫开来。这情绪从未有过,不同于一直萦绕自己的烦躁恼怒,也不同于自己一直表现出的得意自负。
像是一种赞赏和鼓舞。
做得好,再接再厉。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感到很高兴,但也很清醒。一次无伤害的反击并不能说明什么。
对面,藤林佳的脸上依然是平静面容。
借助距离优势,庄无生主动前进,手中刀挥向对面。
藤林佳避让开刀锋,意图像刚才一样贴近。但庄无生迅速反应,后退一步不让她有机可乘,同时加以回击。
藤林佳前进又退回去,身处刀锋之外。
现在是庄无生主攻。
他挥刀在前,不断前进,抡刀之后,左手贴上右腕,双手施力将刀朝前送出,突刺。
藤林佳俯身躲过,借机前进。
不能给她近身机会。庄无生想着,没有后退反而朝前更进一步,双方错身之时双手按刀转动于身体左侧,逼迫藤林佳放弃攻击回防。
叮——
铁刺与刀身相撞,擦出火花,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击即可。
庄无生没有恋战,以攻为守阻止对方近身后,便立刻继续跑动至藤林佳身后,转身又是一刀刺向对方后背。
藤林佳立刻转身躲避。
——
但他感觉到了,刀锋从对方肋边擦过,切开皮肉的触感。
藤林佳快步跳开,回身面向他。面容依然平静。
但左手不由自主地护在受伤位置。
这也只是轻微的一击,并不能影响到对方的动作,不能确实给对方造成伤害。但始终,就像先前一样,还是一击。
做得好。
但他清醒地知道,现在他们是正面较量,他凭兵器长度略占优势。而前三次,自己都是因为受到对方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无法及时反应而败。藤林佳擅长的奇袭还未显现。直到现在,都还只是寻常战斗。
不能让她有机会藏身,也不能让她有机会猛攻。
庄无生这样思考。
藤林佳后退。
他立时跟进上,甩动手中刀,封住对方行动。
藤林佳接连后退。
庄无生知道,这是想伺机跳出战圈,藏身四周竹林。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和那种战术抗衡,完全没有,连尝试都不要去想。试了必死,他不想死。
死去之后的世界他不知道,或许是像十八层地府那样的。
那是一段很孤独的路。
他想活着。
活着,身边总会有人陪伴。
庄无生想着,紧跟藤林佳的脚步向前,舞动刀阻住对方动作。然而此时藤林佳突然不退反进,脚步后移又弹起,朝他攻过来。
他早已对这种突然反攻有所防备,一刀击去。
叮——
刀撞上藤林佳左手的铁刺,将其挑起脱手。铁刺划着圈飞上空中,然后落到草丛里。
做得好,现在不要给她机会去从背后再取新的刺。
庄无生又是一刀迎头砍下,用尽全力的一击,他知道以一柄铁刺是挡不住的。
对面唯有躲闪。
果然,藤林佳闪到一边。他的刀从其身旁掠过,砸入草丛中。接下来就是顺势撩拨然后继续进行攻击,必须如此,必须压制住对手,不能令其有机会藏身。
若能如此,或许这一战自己可以获胜——不,现在不能有这种心态。不能因为现在的顺境而大意,必须时刻谨慎,任何一个忽视的细节都会影响最后的胜负结果。
庄无生心中对接下来的战斗有了一个计划。
现在顾好眼前,按部就班行动。
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
投亡后存,陷死后生。
但一瞬间对眼前人来说就足够了。
他正转动手腕预备撩击,就看见藤林佳在闪避之后没有停步,双脚交错,灵活地进到他的侧前方,距离他很近很近。
左手弹出。
嘭。
他的鼻子猛地泛出酸味,眼前一阵闪光,天旋地转。
藤林佳的手背击中他的面庞,让他想起郑坤,很相似的拳法。也是,这些忍者既然会用琉球武器,自然也会使琉球武术。
在那一瞬间,庄无生明白了,自己又一次被欺骗。
还说什么一直在身边。
还以为自己真的做得好,在正面对决中真的可以取得些微优势。
原来始终在隐藏,始终没有让自己看见。
身虽现眼前。
心却是远在天边。
始终不曾变。
……日本人管这种三句话的诗叫什么来着?
藤林佳一直在战斗中保持克制,以寻常姿态同他周旋,恰到好处地示弱让他错估局面。耐心地等待,直到合适机会出现时,才将本身杀招显出,一击扭转局面。
庄无生急忙后退,凭晕眩中仅存的一丝清醒本门,试图拉开距离,挥刀阻挡对面人继续追击。
但藤林佳抢先一步抬脚蹬中他的手腕,将他的刀止住。
然后右手握刺掼向躯干。
他听见一声轻微但是清脆的响声,什么东西破裂了,是身着的藤甲。
然后他感觉体内传来刺痛。
扎入,感觉温暖。
抽出,感觉寒冷。
藤林佳伸出左手按住他的肩头,将他扯近。然后继续捅他,每一击都是直截了当的动作,没有迂回也没有取巧,完全是凭借铁刺的锐利尖端,靠蛮力贯穿藤甲。
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没有继续攻击不是因为庄无生伸手阻拦,也不是因为他挣扎脱身。他当时已经无力再应付。
当然更不可能是因为藤林佳发慈悲。
只是因为连续掼劲撞击,右手裹布难以再维持,扎缚松脱,铁刺掉落。
但藤林佳还是打出了最后一下。
握不紧的拳头击上藤甲。骨骼脱臼的同时,庄无生的身体向后退去。
疼痛。
寒冷。
血流不止。
他连忙举刀划动,防御身前。但现在已经是下意识地胡乱挥刀。那样也行,因为对面人现在手无寸铁,他可凭借武器尝试反击——还想什么呢,现在还有力气吗?
他已经没力气了。
藤林佳轻松躲过刀路,来到他面前。
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顿暴揍。
拳击额角。
标指插眼。
掌推下巴。
手刀封喉。
肘顶心窝。
脚蹬肋骨。
膝撞小腹。
足尖撩阴。
拳脚交加之后,庄无生整个人瘫软无力,踉跄着向后退去,手中刀拄上地面才勉强站稳。
他不停地喘息着,感觉全身都在痛。头晕眼花,一只眼睛被指甲点到现在睁不开,喉咙肿胀,全身虚脱,躯干上四处孔洞汩汩流淌鲜血,左手疼痛更不必再提了。
他喘着气,勉强地看见对面人这次终于没有再追上来。
即便是藤林佳,也不可能精力无限,猛攻不可能无穷无尽,总还是需要回息调整。
藤林佳站在对面的草丛中,竹荫边,沉稳地呼吸。右手垂落身边,左手伸向背后……
不……
……不行……不能让她……
有区别吗……有没有兵器她都能把你揍得亲妈都认不出……
不不不……不行……
我不想死。
庄无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徒劳地握着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刀,朝后退去。深一脚浅一脚,在茂密过膝的草丛中,无力地后退。
躲不过的。
他知道。
逃不掉的。她总会看见你,总会跟随你。她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能放弃……不能转身逃跑……
转身,就意味着,要面对背后空无一人的黑暗竹林。
不……
我不能……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空虚了……我不要一个人走上死路……如果现在只有死这一路可走……我也……也要……
庄无生望向对面,心中的恐惧想法渐渐转变。不要恐惧,不要退缩,不要远离眼前的人,你已经看见她了,不要再让她离开你的视野……
他定下了某种决心。
藤林佳站在对面,看着他摆正姿态,一言不发。
手持铁刺,深呼吸,然后跑动着,踏足草丛,朝他冲过来。
目光坚定,冷漠,阴沉。很漂亮。
“啊啊啊——!”
庄无生大喊着,不再后退,而是起身迎上。
——
藤林佳轻而易举地避开毫无章法的刀锋,近身,出手。
铁刺再一次贯穿藤甲,扎入庄无生的肋间。这一次扎得比前面都要深,因为持握刺的是完好的左手。
抽出——
“吔啊!”
庄无生突然发力,一手抓住她握刺的手腕,不是往外推,而是向内拽。另一手紧紧按住她的肩膀,牢牢攥住肩膀的衣料,将她往身前扯。
藤林佳动作一滞。
随即明白这是在阻止自己抽身,阻碍自己行动。
当然也意识到庄无生将手中刀掷了出去,掷向自己身后。而自己身后,便是站立的同伴,以及倒地的敌人。
事情会如此发展吗?
她听见,风声中传来的异样响动,来自身后。听见草丛中有什么人一跃而起,又有什么人在其中倒下。
知道,稻山裕康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在看守被丢来的刀分神的一瞬间行动,突然袭击,拾起掉落面前的武器或者抽出背上的武器反攻。
接下来的发展不必再说更多。
“别……”
面前,将她牵制原地的庄无生虚弱地开口,“别再……”
她抬脚勾住对面人的腿,将其跘倒。左手铁刺抽出,但庄无生还死死抓着她的衣服,挂在她的身上。
藤林佳转身,已见黑影来到自己面前,看见带满血污的疯狂的脸,手中利刃泛着寒光。
慢了。
她挥手掷出铁刺,正中对面一只眼睛。刺深深地扎了进去,血液随即喷溅。
随即她感受到腰腹侧传来的冰冷疼痛。
慢了,自己的动作受阻,无法躲闪,铁刺攻击也挡不住对面人舍命冲劲。迎面而来的刀捅入她的腰间,她感觉到尖端破体而出,也感觉到另一阵阻力传来,感觉到攥着自己肩膀衣料的手突然颤抖。那大概是因为刀冲得太猛,刺穿她之后又扎入庄无生的身体。
决战之时,胜负形式真的是千变万化,上一刻还是胜券在握,下一刻就能一败涂地。决定结果的可能是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细节。不过这个可不算小,这可真是个严重的失误。她刚才的确应该按正确的顺序来,先处决稻山裕康再和庄无生打斗。
所以为什么没那样做呢?
……因为也是一个愚蠢软弱的人,会被对手的话语和动作迷惑,会突然唤醒自己沉睡心中已久的道德感,决定关心对手的心情,尊重对手的信念,满足对手的愿望。
你可真是藤林氏的精英,身经百战的忍者。
阿佳目光朝远处望了一眼,原先站在那手持火铳负责看守的忍者,现在正扶着一根竹干,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看样子受了严重的伤,无法行动,不过还活着。
好吧,至少没把同伴害死。
现在,说回正事。
她看着眼前人,神情疯狂的忍者,对面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她,如同负伤垂死的野兽,恶狠狠地咬着牙,手腕运动将刀在她体内扭转,扩大创口,誓要将心中最后一口气宣泄出来。面对仇敌的愤怒和反击成功的喜悦交织,构成了一张丑恶的面孔。
不过自己应该没资格骂人。
“啊啊啊啊!”
自己脸上,现在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她呐喊着,左手按住戳在腰间的刀,抬起左脚,踢中对面的肩膀,将其踢出去。对面人滚了两圈,倒在草丛中,眼睛上的铁刺松脱,他试图站起但是无力。
“哼……”
藤林佳按着刀身,抽动扎在体内的刀,伴随疼痛,喉咙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威胁低吼,血已经将衣衫下摆和裤腿染湿。她紧紧咬着牙咬得牙龈发疼,奋力一甩,将刀抽了出来。
疼痛。
落败。
重伤。
死亡。
她还很清醒。
方才自己扭身回击,所以柘植的刀从体侧刺过,从后腰穿出。很好,没有触碰到身体正面,如果血染湿了或许就无法使用。
“哼!”
又是一声低吼,如同野兽攻击前最后的警告。
别以为她没有准备。
别以为她束手无策。
别以为在偷袭她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别以为自己可以胜过她。
她是藤林佳,她永远都会将一切情况可能盘算到极致,永远从容不迫,考虑所有的情况,准备所有的应对策略,失败和死亡也在其中!
她会战斗到最后!
不必再说更多!
面朝倒在地上做最后挣扎的人,藤林佳抬起右手伸入身前的衣襟内侧,迈动脚步,扑过去。
“不……”
肩膀受扯动阻碍。
“滚!”
她回头对挂在自己身上,始终不肯放松的庄无生大喊,同时飞脚后踹,将其踹开。
迈步,跑动。
她跑不快。
“不……别走……”
身后,又有一只手抓住她揣在怀中的手臂,眼看要将手臂扯落,她只得暂停脚步,左手从后背取出一柄铁刺,回身将刺扎入庄无生腰间。
但这样只能让阻碍的手抓得更紧。
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她的肩膀。
“くたばれ!”
她咒骂着,又捅了一下。
“不……我……我听不懂……但是……”庄无生整个人都无力站立,全身重量都挂在藤林佳的手臂上。他艰难地抬起头,口齿中带着血,“不……我不会走的,我……我看见你了。”
藤林佳再次捅了他。
“我看见你了……所以……所以你也不要走,别走……不准走,不准躲……不准……”
藤林佳又捅了一下,这次没再抽回,停在原处。
“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他喘息着,无法再说更多,“……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
“……”
没回应。
耳鸣。
视线模糊。
冷。
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在这里,在这个人身边,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然后庄无生感觉全身被一阵温暖紧紧地包围。
阿佳伸出左手,将他拥入怀中。
他很久没有……不,他还从未被人拥抱过。这种感觉很好,两个人贴在一起,可以听见微弱的呼吸,可以嗅到血的腥味,可以感受到逐渐慢下来的心跳,感受到手臂紧得让人窒息的压力,感受到致命的爱。
庄无生察觉到阿佳揣在身前的手动了一下,觉得自己身前一阵炽热,引信燃烧发出滋滋声,刺鼻的烟味掩盖血腥味。又是燃药,他已经想到了。安置在胸腹前方,比起上一次,安置空间更大,用量也更大,威力也自然更大。这是用作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
但是庄无生没有挣扎。他不想离开这温暖的拥抱,不想再一个人踏上黑暗的道路了。
“好的。”
阿佳轻声在他耳边说。
庄无生目光空洞地越过阿佳的肩头看去,前方,始终是茂密的草丛和竹林,风始终呼啸,夜色始终阴暗。在草丛中,一个身着黑衣的忍者站起身,踉跄着快步朝他跑过来。稻山裕康,单眼失明,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然而还在跌跌撞撞地向着这里前行。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是什么支撑着一个孤独的人走下去?
他想着,闭上眼,不愿再看。
接着是爆炸。
正合奇胜,无穷乾坤。
以下对话皆为日语。
“百地师傅。”
“汇报。”
现在是寅时初刻,距离他们看到爆炸光亮,听到巨响后过了两刻钟,他们来到此处。晚风依旧不停吹拂,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将空气中混杂着硫烟的臭味和浓厚的血腥味驱散。
现在,一名身着青黑衣裳的忍者站在一丛竹荫下,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面前景象。另一名忍者走到他的身边,对他汇报现场情况。
“我们的同伴没事,只是受了伤,并无大碍,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好。”
百地连衡点点头,问,“看到全部经过了吗?”
“是的。”另一人回答,“其和佳大人一起跟踪明国人至此,知道柘植的叛忍会跟随,佳大人便令其在此埋伏,柘植的叛忍落入陷阱。但那个明国人要求对战,趁与佳大人战斗的时候偷袭看守,令俘虏逃脱,将佳大人重创。”
“于是藤林佳选择同归于尽,用了她的最后杀招。”
“是的。她本来已经困住了明国人,但柘植在燃药引爆前的最后时刻将两人分开了。他从背后用手攀住佳大人,然后将明国人踢开。爆炸的气浪将佳大人和他掀飞,就是——从那个位置,一直飞到这里,撞上了竹木。”
忍者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草丛,草丛此时还冒着青烟,略带焦糊。四周隐约可见血迹。另外两名忍者蹲伏在那里,观察着倒在地上的人。然后他又伸手指向百地连衡前方。
一丛高大的竹木下,草丛中,有两个人上下交叠着躺在那里。藤林佳躺在上面,闭着眼睛,头歪向一边,面容平静,仿佛正在安睡。
但是她的胸腹位置,在一片青烟的包裹中,可清晰见到血肉模糊的惨状,整个身体只剩下空腔,肋骨如两排尖牙狰狞突出,脏腑早已被炸成碎片四散,落于草丛中竹木上。她已经死了,毋庸置疑。
“下面的就是柘植的叛忍?”从来到这里之后,百地连衡就一直站在此处,静默地看着这交叠的两个人,“所以,这里有两具尸体?”
“是的,他站在佳大人后方,所以两人一起被冲击掀飞撞上竹木。”
忍者瞥了一眼,出于对上级的尊重以及对这血腥场面的恐惧,不忍细看,别转目光,“连衡师傅。我们……我们现在是否可以移动佳大人……还是说……”
“稍等片刻。”
百地连衡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子,对身边下属吩咐,“你先去那边。”
他指的是在爆炸中心的草丛,围聚在一起的忍者那边。
“是。”
那名忍者离开。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百地连衡抬起手,摘下脸上的面罩。面罩下,那张脸上还是木讷表情,说话也是死气沉沉的平直语调,“当然,对于每一个志能备来说,这一天都是早晚会来。但我始终觉得,你的会比我的更早,我会替你收敛尸体而不是你替我。因为你太认真了,做事总是全力以赴,感情也是全力以赴,这是个缺点。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但即便知道你也不会去改变,就像我知道我的缺点是什么,但我也不会去改变一样。年轻人因为盲目而固执,老年人因为习惯而固执,最后都不会改变。”
死人不会回应。
“现在这样的场合,我应该说些悼词。说你是一名出色的志能备,勇敢的战士,正直的人。说你始终对自己的任务尽职尽责,你是一位真诚的朋友和可信任的同伴,之类的评价。”男人的目光微微垂落,但还是看着藤林佳,“不过我一直都不擅长说那些话,不像你和正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走得更近一些,除去氏族来往的因素。我也一直不擅长应付那些讨厌的游客,讲解、表演节目、做游戏,之类的无聊事,但你一直很喜欢,所以你对此太认真。”
“所以现在,你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时死去了,以志能备的身份战斗至死,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虽然更好的结局是你活下来……不过那样就不叫结局了。还是,早晚都会来的一天,现在或许就是最好的。”
百地连衡叹了口气,轻轻低头,“我就说这么多了,更多更好听的话还是留给正成去讲吧。最后,作为你的同伴和对手,我向你致敬。再见,藤林佳。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现在请原谅我的不敬举动。”
他突然伸手,从背后抽出刀,俯身弓步,双手持握,迅速地捅向倒在对面的尸体。
几乎同一时间,从倒伏的尸体下方,一只手猛地抬起,掷出一直掩在手腕内侧的铁刺。
百地连衡扭头躲过暗器。
刀捅穿藤林佳的残骸。
那只手垂落下去,再也不动。
“百地师傅!怎么了?”
围聚在那边的忍者听到动静,朝这里看过来。那名刚才离开的忍者现在又跑回百地连衡身边,“这是……他……他还活着吗……”
“现在这里才有两具尸体。”
百地连衡的话语声依然平直不带起伏,“你刚才的观察还不够细致,眼力还需磨练。记住,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可掉以轻心。”
“……是……是,我没想到……柘植的叛忍……他……”
“不要解释过错。”
“是。”
“现在收敛尸体。”百地连衡重新站起身,擦拭刀上的血迹,将刀重新收起。
“是。”忍者回答到,然后走近他身边,手指向刚才的来处,说,“百地师傅,那个明国人也还活着,只是因为受伤以及受到冲击而昏迷。”
“我知道,但他还能再继续吗?”
“……可以。”
忍者下属想了想,回答,“他身上只有一处刀伤比较棘手,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处理。除此之外没有致命伤,佳大人的攻击避开了要害,他醒来后应该还可以活动,但彻底痊愈需要时间。”
“……”
男人一时没有回应,又看向面前死去的人。
“我们该如何处置明国人?”
“带他回去。”
“回城?”
“是的,回城。”
百地连衡继续望着藤林佳的尸体,眼神貌似木讷,其实将诸多情绪隐藏,他开口,对着尸体低声自语,语气平淡,也将诸多情绪隐藏,“这是你的意愿吗?也许不是,又也许是。也许你还真的可以盘算到这种程度。如果你希望如此……看来今天晚上我也得进行表演了。我尽力而为,但那应该还会是一个无聊的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