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寻到东首青石所砌的剑冢,山风掠过,松涛阵阵,连飘落的松针,都带着锋锐之意。
唐怀挺直脊背,踏入剑冢。瞬间,一股凌厉的威压扑面而来。
是剑气。
剑冢里静卧着百余把名剑,寒玉为棺,玄铁铸碑,剑痕作铭。它们或直或曲,或短或长,带着主人最后的体温,也带着未尽的执念,在这幽谷深处,等待下一个轮回。
唐怀大步向前,剑气森寒,如同千万柄无形利刃同时出鞘,刺得他面皮生疼。越往里走,剑气越发凝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似利刃割喉。
第三排剑冢就在眼前,可这短短十步距离,却如同天堑。唐怀的锦衣,已被冷汗浸透,后背仿佛压着一座山岳,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第七步时,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唐怀咬紧牙关,将血吞了回去。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冲破胸腔。耳边响起细密的裂帛声,杏红锦缎外袍在剑气的压迫下,寸寸崩裂。
第九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出现重影。那些插在剑冢中的古剑仿佛活了过来,剑尖齐齐指向他,发出刺耳的嗡鸣。
唐怀知道这是剑气侵蚀神智的征兆,他狠狠咬破舌尖,借着剧痛保持清醒。
最后一步,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溢出,在地上晕开一朵血花。但他终于看清了第七柄剑——通体幽蓝,剑身上流动着月华般的光晕,剑锷处刻着古老的铭文——“寒月”。
“寒月”是师娘的剑。
就在他伸手的瞬间,整座剑冢的剑气突然暴动,化作实质的剑刃,将他包围。
四根玄铁锁链从寒玉棺中甩出,冰冷地缠上他的四肢。剑冢内百余柄名剑同时嗡鸣,唐怀这才明白聂无霜所说的“活着”是何意——试炼不成,便是杀阵。
——
唐怀盯着那柄通体变得赤红的长剑。剑身半隐在千年寒玉中,像极了十二岁那年雪夜,他跪在师娘尸身旁看到的血冰。
“铮——”
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翻涌的记忆如利刃刺入脑海。他看见师娘握着这柄剑,剑尖滴落的血珠,在雪地上绽成红梅。
“怀儿小心!”师娘的喊声,与现实的剑啸重叠。唐怀猛地侧身,剑气擦着耳际掠过,在石壁上炸开裂痕。
寒玉棺台开始渗血,不,是那些锁链在吸食他的血,将寒玉浸染成暗红色,剑冢里弥漫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第二波剑气袭来,唐怀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暂时清醒,锁链噬血,只是幻象。
他左手结印拍向寒玉棺。寒玉应声炸裂,飞溅的碎片却凝在半空,化作三十六道冰棱剑阵。
他突然懂了,这柄剑在等什么——等有人承受它的怨气,等鲜血浇熄剑灵的戾气。
唐怀突然松了力道,任由锁链将他卷向剑锋。
额角撞上剑刃的刹那,记忆如决堤洪水,向他涌来。他看见师娘根本不是死于仇杀,是这把“寒月”反噬持剑者。
而师娘也不是他不小心踩了瓦片,引来追杀者。是她将自己按入柴堆,慨然迎向“寒月”的剑光。
寒玉冰棱刺入后背的瞬间,唐怀握住剑柄的右手突然青筋暴起,不是发力拔剑,而是将半截剑刃更深地刺入掌心。
“看清楚!”
唐怀催动内力震碎冰棱:“我不是来降服你,是来替你平息戾气的。”
血珠顺着剑身渗入寒玉,那些龟裂的冰棱突然开始弥合。
“寒月”的嗡鸣化作悲泣,赤红的剑身,重新归于幽蓝。
当最后一滴血融入剑身时,锁链应声而断。
唐怀握着“寒月”转身,剑冢外,松涛起伏,阳光灼痛了他温柔的双眼。
——
唐怀在谷中兜兜转转,才在炼剑的青龙炉旁,找到聂无霜。
他握着“寒月”的剑刃,将剑柄递给聂无霜,明朗的笑,比青草间的蕙兰,还要温柔明媚。
聂无霜并未接剑,只是淡然道:“我爹铸‘寒月’时,熔了一把杀孽甚重的古剑,你师娘性子刚烈,人剑相违,被剑魔反噬,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这第一场试炼,考校的是什么?”唐怀问。
“踏入剑冢,需历经三重考验。其一,百余把名剑各展锋芒,取剑者须在名剑诱惑中坚守本心,择定最初所求之剑,考验的是取剑者的初心与定力。”
“其二,剑冢内剑气纵横,威压如山,取剑者需以自身修为与意志相抗,寸步不退,考验的是取剑者的修为与毅力。”
其三,剑灵择主,幻境惑心,唯有与名剑心意相通,方能得到名剑认可。考验的是人剑之间的缘分与默契。”
“如此说来,第一关试炼,我通过了?”
唐怀轻快地踏前几步,一身似有若无的血气,混杂着幽幽兰香,将聂无霜笼罩其中。
聂无霜后退半步,冷脸道:“放肆!”
唐怀展颜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轻轻摘下聂无霜发间的一枚松针,柔声道:
“那这第二关,我可否一试?”
聂无霜的眼眸,静如深潭:“聂氏铸剑,必要饮仇敌血,断恩义情。你眼中无恨无痴,如何配得上我的剑?”
唐怀也不反驳,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只毛茸茸的花栗鼠:
“方才路上拾来的。”
小家伙机灵地窜上聂无霜肩头,蓬松的尾巴扫过她的脸颊。
“你……”聂无霜板起脸,却下意识地伸出手,花栗鼠乖巧地跳入她掌心,前爪捧着的松果,献宝般地递给聂无霜。
聂无霜依旧不言语,冷峻的眉眼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唐怀轻笑:“看来,它比我更懂如何讨姐姐欢心呢。”
——
聂无霜不再理唐怀,唐怀便斜倚着一株古松,看她铸剑。
炉火熊熊,玄铁渐渐泛出赤红色。聂无霜劲瘦的臂膀带动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锤,都带起火花飞溅,映亮了她专注的眉眼。
汗水顺着聂无霜的下颌滑落,还未落地,便“哧”地一声化作轻烟。锤声铿锵,与呼啸的山风交织,在寂静的深谷中回荡。
聂无霜锻打了多久,唐怀便看了多久。良久,她终于淡淡开口:
“第二关,把你最珍视的东西,投入剑炉。”
唐怀突然解开衣带。
“我最珍视的……”
他褪去上衣,露出精瘦腰身的瞬间,聂无霜手中铁锤重重砸偏,在锻铁台上撞出耀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