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随云忽然驻足，伞面微倾露出半张脸。

伞骨投下的光斑在他眉眼间流转，恰似碎玉坠入寒潭，惊起一池潋滟。

檐角冰棱折射的晨光里，他侧脸轮廓如工笔勾勒的谪仙图，连睫羽垂落的阴影都似丈量过般恰好遮住眸中病色。

垂落的发丝间隐约可见后颈棘突，宛若雪地里半埋的玉簪。

"这株绿萼梅......"

他伸手去折梅枝，暗卫丙在屋顶屏住呼吸，看着那截苍白手腕没入雪幕，指尖将触未触之时，梅枝突然自折，恰落在他掌心。

三十步外松树上，暗卫丁慌忙收起银丝。

方才情急之下用冰蚕丝截断梅枝，力道过猛扯落了半树积雪。

纷纷扬扬的雪霰里，成随云捻着梅枝，眼尾掠过极淡的笑痕，恍如春风掠过将融的冰湖，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眼底的了然。

雪地上忽现异动，成随云伞面稍转，瞥见雪层下透出的硫磺痕迹。昨日那些浸透雄黄酒的引火条，此刻正沿着他行经的路线蜿蜒，在雪下铺成驱蛇的阵。

驿站东墙根，三个汉子正在往外扫雪。成随云走过时，他们手中笤帚齐齐顿住，青砖缝隙里新嵌的磁石，正将他腰间银针吸得微微发颤。

最左侧的汉子慌忙俯身，粗布腰带下却露出半截玄甲卫独有的犀皮蹀躞。

"劳驾......"他掩袖轻咳，殷红血沫溅上梅蕊，在素雪间绽出点点朱砂。

三个汉子顿时如遭雷击，笤帚在雪地划出凌乱沟壑，正是《孙膑兵法》里围三阙一的阵型缺口。

老卒佝着腰推来炭车，车辙不偏不倚横在梅树前三尺，恰截断了他前行的路。

"仙长仔细沾了寒气。"

成随云垂眸看着车辙印，两道深痕精确卡在三尺之外，恰是禁军操典中阻截轻骑的标准间距。

驿站檐角的铜铃突然急响，三长两短。

院中劈柴的樵夫们同时直起腰，柴刀剁在砧板上的节奏变得绵密，像极了禁军传递暗号的梆子声。

"劳烦，不知驿站快马价格几何。"成随云收伞时退回廊下道。

"仙长有所不知。"老卒接回伞时，虎口厚茧擦过伞骨机关，咔嗒轻响间伞面金丝穴位图已缩回夹层。

"往南三十里官道让雪埋了，北面山崖昨夜又坠了冰瀑。"他说着递来温好的手炉，错身瞬间，成随云嗅到鎏金错银甲特有的冷铁味。

"仙长不如进来赏脸尝尝新酿的屠苏酒？"

成随云垂眸轻笑，似雪落青莲绽开七分疏离。

“那就有劳了。”

粗陶坛裂了道细纹，坛底沉着的却是暹罗进贡的龙血竭。成随云执杯的手顿了顿，琥珀色酒液里映出屋顶瓦片错动的微光。

檐上积雪突然塌落一块，露出暗卫未来得及藏起的玄甲衣角。

成随云仰头饮酒，任热流漫过喉间紫苏叶，这个季节的新鲜药草，万金难求。

驿道忽闻銮铃破雪声，十二盏琉璃风灯穿透雪幕。玄甲卫伪装的商队沉默前行，青箬笠边缘铜网低垂，这是军器监特制的护颈甲，弩箭触之即折。

每个狐爪印模里都嵌着磁粉，在官道烙出狼群过境般的伪痕。若有追兵举着司南来探，指针必会在磁粉迷阵中癫狂乱转。

驿站轮廓在暖云帐中渐次清晰，檐角冰棱正将暴雪削成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钦天监的特制的“暖云帐”果然名不虚传，炊烟正裹挟药香袅袅升腾，遇寒则凝成无形天幕，雪粒坠至半空便碎作霡霂，帐外雪箭仍在嘶吼，帐内却已浮起薄纱般的细雪。

金丝云雷纹在琉璃灯下泛起涟漪，齐林掀帘的刹那，车辕积雪簌簌惊落。

齐林执伞踏雪走来，却发现那张脸是他的脸，却又不像他的脸，嘴角已多出粒朱砂小痣，原本凌厉的下颌线圆润三分，最奇是眼尾那道淡红疤痕竟消失无踪，仿佛霜雪覆过战甲，将戾气都敛入肌理之下。

唯有眉峰走势未改，像把未出鞘的唐刀藏在云絮里。

"好大的雪。"齐林拂去肩头碎雪，"掌柜的可有热酒驱寒？"

暗卫统领在房梁捏碎半块黄精蜜饯。

老卒佝偻着背呈上粗陶酒壶，壶嘴缺角处渗出琥珀色药液，这分明是太医院用三十年陈艾熬制的扶阳汤。

齐林屈指叩击桌面，三长两短的暗号震得地砖下磁石阵嗡鸣，十二道暖流顺着地龙涌向成随云所在厢房。

厢房内，地龙突如其来的热流惊得砚中墨汁轻颤，笔尖的墨汁在宣纸绽开涟漪，握笔的手顿了顿，宣纸上"归去来兮"的"归"字洇开墨痕。

窗外忽起清越琴音，他推门刹那，见中庭梅树下，齐林广袖翻飞如鹤，古琴冰弦上跃动着工部特制的磁石珠，每粒珠子落弦皆震开三寸积雪。

"公子好琴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