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任皇帝还未继位,按理说无法动用虎符,可是此为紧急之时,只能逾制而为了。李斯认可了他的想法,紧急宣调,原本因为嬴政葬礼而忙碌的咸阳宫此刻却为了另一件荒谬的事情而运转起来。
山南水北曰阳,咸阳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因此当初孝公迁都时,与商鞅一同为这座城池命名为“咸阳”。自秦孝公十二年起到现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总共一百四十年,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对住在国都的老秦人来说,每一天都是普通的一天,然而今天对于满城缟素的咸阳,属实异乎寻常——城门没有按时开启,而原因,是因为城外黑压压的秦军。几代老秦人在这一百多年间无数次在这里送别他们的军队,却是第一次迎来他们的敌人,黑沉沉的大纛旗上绣着本让所有人都安心的“蒙”字。
扶苏一身秦军制式黑甲,腰间别一柄长剑,容色沉沉地驾驶着战车,辘辘行至大军之前。他沐浴在朝阳之下,温润如玉的长公子经过沙场历练,也显出一股肃杀之气,他望着城头,高声道:“孤于九原听得父皇之特诏,谴孤与大将军十年戍边功无寸进,空耗人力,谤君所为;遣孤去国离乡,不得太子,日夜怨望!然孤与将军万无一丝所述之心!陛下东巡,过九原而不入,三改其道、不见诸臣、不通其信!孤与大将军不得面陈衷心,心有所疑,原望冒死还国以图面君一叙臣心,然忽闻父皇薨逝之噩耗,不胜悲痛!臣等自知引兵之逆,此刻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扶苏说完,松开缰绳,行至战车之前,一件件地卸掉盔甲,只留底下一身孝服,他昂首又行几步,单膝跪下,再次高声道:“臣等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同时,身后五万军士齐齐丢下兵器,跪下的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山呼:“臣等愿缴械入城,只望拜别君父!”
这分明是逼宫!城楼上的李斯汗涔涔地望着底下,忽然在一片黑色中发现了一点突兀的白,众人都跪在地上,唯有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看不清她的目光,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是郗璨!她竟然回来了!李斯身子一晃,扶在城墙上的手几乎要按进青砖,一切都明了了,难怪……难怪!若不是郗烛幽,扶苏和蒙恬怎么会这般快地起兵,以扶苏的迂腐,一旦等到诏令传遍天下,他必然会按令行事,岂会和蒙恬一起站在这里?是郗烛幽!她恨死了他,又是始皇帝最信任的人,她就是这一切唯一的变数。是她!当初他为什么没有找机会杀了她!
然而一切都迟了,目眦欲裂的李斯稳住心神,举起了遗诏:“陛下正身已勘验完毕,三府合议:皇帝薨因明确,行营善后无误,国丧之事按遗诏由摄政丞相一应决断!同时,命公子扶苏与蒙恬将军自裁殉葬,湘夫人身为后宫妃子,按律亦应殉死!此为朝野一体决断之事,尔等抗命不尊,率兵围城,已是谋反!”
扶苏朗声回道:“丞相不若将陛下赐予孤之诏书公之于众!此遗命纰漏百出,孤必不能遵!孤身为长公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皆不应在丧仪未决之时自戕!丞相为何不允孤与将军入城?若国丧后朝会一体决议要孤殉葬,孤绝无半分怨言!”
“公子明知此为朝局不稳之际,为何要横生事端!”李斯与扶苏对峙之际,赵高悄悄带着数人登上了城楼。在这尚未褪去炎热的初秋,他们还从头到脚裹着密不透风的黑袍,他将人带到李斯的身侧,露出他们的容貌,虽然相隔甚远,扶苏和蒙恬业已认出这些人尽是府中家眷——大庭广众之下,赵高竟然用家人威胁他们!
蒙恬的心虽然一跳,但在他说出要回咸阳时便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也明白,自己的家人是与自己一条心,断不会屈服。赵高的手段下作,为他所不齿,但他却不确定此等腌臜手段会不会影响到扶苏的决心。蒙恬看向身旁的烛幽,想问问她要不要使点什么手段,却见她回望过来,眼神示意他且安心。
蒙恬点点头,看着烛幽行至扶苏身边,伸手扶起了他,她轻轻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扶苏显然放松下来。
烛幽仰头望着城楼,看着并没有大喊,声音却传出好远:“你们凭什么说那是陛下的遗诏?”
李斯拧眉:“湘夫人,难道你没听懂本相先前之言么?本相无心与你再在这般事实上空费口舌!”
“我的意思是,若陛下没有死,是你们捏造了事实呢?”
李斯闻言愣了愣,旋即狂笑出声:“你莫非是伤心过度,开始说胡话了!”
烛幽没有理他,只是安静地遥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小丑。她的神态狠狠戳中了李斯的心,当年他们还在小圣贤庄时,她就无数次地这般看他,她甚至没有看不起他,她只是视他为无物——没有什么比无视更加侮辱人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李斯笑得越来越难看,正当他精神紧绷急于摆脱这样的情景时,忽然听到了遥遥传来的轰鸣声,很熟悉,那是行军的声音,马蹄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渐渐清晰。然后,一面红色的旗帜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一点一点露出上面绣着的字样——“赵”。
赵?李斯没能想出是谁。
随着那支军队的靠近,蒙家军的黑色洪流从中间拨开,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辆战车当先,领着队伍往前而来,车上的白衣身影是那般的眼熟,李斯看不清,眼睛却不由得跳了跳,而战车两旁也是他觉得熟悉又一时想不起的人。
众人齐齐沉默着等那支队伍靠近,等终于到了他们眼前,李斯眼睛都直了,高头大马上骑着的分明是远征南越的赵佗赵将军,另一侧是焰灵姬和阴阳家的谁,而战车上,分明是他亲眼看着咽气的嬴政啊!李斯又惊又惧,明知道这人肯定是假的,但骨子里对嬴政的敬畏又让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同赵高确认眼神,求一个肯定,却撞上了蒙毅含笑的眸子,他悚然一惊,又一股汗浸湿了他的背——眼前这个“蒙毅”手中正执着一柄透明的剑架在赵高的脖子上!这人根本不是蒙毅,他到底是谁!就在这时,下方的嬴政也缓缓地开口:“丞相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