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晚荷远远瞧着那院中人来往热闹,连孀居简出的三房夫人何氏都换了身曙红金丝褙子,跟林姨娘对坐在廊下调香。
方妈妈跟花枝正举着犀角柄的水晶凸镜儿验蟹脐,蒲稍拎着壶,朝盆中添水。
陆柔这几日休沐,正叫湛卢两人搬景泰蓝大缸进院,里头新培的菊花打着青苞。
洛晚荷走得近了,听着花枝惊呼:“咦?这蟹怎么少了两对螯?”
“应是陆柔那猞狸干的吧,这几天总见它在灶上转悠。”
柳枝从朱漆廊柱后头探头出来,瞧了尴尬挠头的蒲稍一眼,又手里是中秋器物的单子,悠悠笑道。
柳枝知道她们忙得厉害,没躺几天,就撑着身子下了床。
她精神已好多了,倚着门框轻笑,随口把黑锅给陆柔养的胖猞狸扣上。
“去你的,我们大宝吃过见过,才看不上那两只蟹。”
陆柔听这话,瞪了柳枝一眼,随手把扒拉蟹盆的胖猞狸拎远了点。
“哦,昨儿三更天,我模糊瞧见有个圆咕隆咚的影儿在月洞门啃蟹脚呢——”
柳枝在廊下坐了,逗懒洋洋的白鹦哥说吉祥话。
“那么胖的影,府里也没旁的了——”
“大宝儿哪胖了,再说了,人家还小呢,吃点蟹脚怎么了!我再抓给你两只就是了。”
陆柔劲儿大,把足足半人高的圆壮猞狸拎在怀里揉着。
柳枝说到“月洞门”时,洛晚荷正拎着蟹篓,从月洞门外转进来,众人见这场景,笑成一团,还是曼菊出来扶了洛晚荷进院。
“这么热闹,可是又有了新鲜事?快让我也听听。”
洛晚荷跟她们一起笑,将蟹篓递给花枝,挠挠陆柔怀里的胖猞狸后颈,径自走到林姨娘身边,瞧她们调香。
“姑娘吉祥,太太吉祥,吉祥,吉祥。”
她在廊下一站,对柳枝爱答不理的鹦哥倒开了口。
“得,这鹦哥也只认你这个美人儿,懒得理我。”
柳枝敲敲鹦哥的喙,接过洛晚荷递来的宾客名录翻着。
“你们瞧瞧,咱们夫人越发油嘴滑舌了,过了这么些日子,还跟柔姐儿拌嘴呢。”
“就是,她哪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青铜饕餮纹拜月坛边上的陆柔耳力灵得很,听着这话,探出头来。
她拍拍怀里猞狸的后颈,鼻子里哼一声儿,朝柳枝翻个白眼,柳枝那边,也悄没声息地瞪了陆柔一眼。
“姑娘,你还不晓得夫人和小姐,每天都这样。”
林姨娘失笑,却也不管她们,挽了洛晚荷的手,给她让进屋里。
“这一篇宴上要念的赋,形儿已敲定,不过,还得请姑娘过目一遍。”
《中秋赋》初稿早就写成了,铺在屋内的花案上。
洛晚荷跟林姨娘向来有诗赋应答,她扫一眼纸上清丽行文,就知道这是林姨娘的手笔。
“月魄初升,桂霭浮金阙之影,露华新染,臼杵捣玉宇之霜... ...”
林望春人如其名,向来最谦和周到,玲珑柔婉,也懂得不动声色地调理人。
无论脾气多差的人,都说不出她一句不好,其人文章闲适,读着口齿生香。
洛晚荷坐下提笔校对,却越发觉得,这字迹和行文都熟悉得很。
林姨娘的行文,辛夷书生的话本,在她脑中过了一遍,竟越发重合起来。
洛晚荷就着半开的窗望向院中,林姨娘正仔细装着宴上分给宾客的月魄香囊,投下玉兰似的一道袅娜剪影。
听着窗外环佩轻响,洛晚荷忽地一笑。
看起来,书斋的事儿,也寻到可托之人了。
这一整天忙下来,她再回到小书阁,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她正点灯预备温书时,却见沈玉郎批过的《禹贡锥指》中,掉出一枚叠好的方胜。
粗麻纸慢慢摊开,上头几句话散着草香。
“青灯易蚀目,冰簟宜加餐。他日济川楫,尚需同舟力。伏惟珍摄。”
她指尖抚过上头的墨痕,忽觉腕间一轻。
原是她腕上缠了月余未换的沉香木念珠断了,骨碌碌滑落案头。
她又拎起那小小的香球,瞧着里头两个威风凛凛叉着腰的小人儿,研开了墨,取了张花笺写道:
“两厢珍重,以盼同舟。”
檀木珠上的菩萨慈眉善目,香球渗出幽幽温柔的草木气,窗外漏进一缕月光,院中雨打的落花细碎,铺出点点繁英。
对面林姨娘的小药房里,一两丝苦香混着湿漉漉的晚风中,绕在她面上。
洛晚荷鼻翼微酸,闭了闭眼,终于任浓重的倦意卷过全身。
这一晚,她屋中早早熄了灯。
而柳枝的碧霄庭里,来了重伤初愈的陆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