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何汶柳猛地掷下手中的狼毫玉笔,墨汁飞溅。
何汶柳不过转瞬间上前,一把扣住何汶白的下巴,他穿着喜服的瘦弱背脊重重撞上了身后的门板。
何汶柳的手劲很重,握在他的下巴上犹如铁钳。
骤然拉进的距离让何汶白的身体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也彻底看清了何汶柳眼底的冷漠和审视。
他的视线犹如蛇信仔细地、微妙地一寸一寸舔舐着亲弟弟的五官,他的呼吸喷在何汶白的脸上,语速很轻很慢,“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蠢货。 ”
何汶柳的气息喷洒在何汶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一瞬间头皮发麻,两人密贴的姿势让他如丛林动物般本能感到了危险,下意识想要挣脱何汶柳的禁锢,但任凭他如何敲打,何汶柳的身躯岿然不动,死死将他制在怀中,清冷的嗓音贴在他的耳畔呢喃。
“我们同样都是那个怪物的血脉,凭什么你可以没心没肺地生活,甚至还想要摆脱这个家.......?!”
他扯唇笑了一下,拇指毫不留情地碾进何汶白的眼窝,“......真可笑,像你这样没用的废物,浑噩度日一事无成,怎么会让我的眼睛一直在你身上的。”
何汶白颤抖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初露苗头的黑暗小屋,变成雏鸟,变成幼猫,变成他手下支离破碎的狗,一切低吟浅唱的蛊惑都成了深渊中的诅咒。
“今日是你成婚,我很高兴......”何汶柳打量着他身上的喜服,“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在堂前吃酒,孙家的大小姐还在新房等你......”
他低声凑近何汶白的唇边,“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何文白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他狂乱地摇着头,眼角难以抑制地沁出泪水,却一步也无法踏出这房门,“我会和月儿成亲......我本可以很好的!!为什么成了如今这样!!”
何汶白仰起头,喉咙中发出喑哑的悲鸣,他的视野被直射的日光刺得一片空白,瞧不清楚何汶柳的神情动作,唯独只余两行无声地眼泪顺着面颊的弧度落在殷红的衣襟上。
“月儿,呵......”
单手捧着何汶白的头颅,何汶柳极尽压低的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阴森冷意,“你早就失去她了.......”
孟玺返回前厅宴席上,听得外头一片肃静,园子里除却吃喜酒的客人,两侧披甲的护卫和内侍开路,上首已换了人坐。
来人身着宝蓝盘领窄袖袍,前后两肩各织金蟠龙一团暗示了他的身份,其人年逾三旬,又常年披甲,长年炎夏酷暑,使得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古铜色,脸部的线条利落,唇鼻似刀削斧铸,较之同龄人愈发沉稳,双目隐露凶光,不过平日一袭亲王常服,亦不落人后。
正是舒王朱由瑞。
宣化帝子嗣稀薄,唯有三子,早年长子夭折,朱由瑞便为第二子。
何汶白的婚事,他本就是来一趟做些场面,待周围人敬过一圈,朱由瑞喝过几杯水酒就要告辞了,临行前,他别有深意地朝着孟玺睇了一眼。
本就无人在意,孟玺提前离席,不费什么功夫,更没引起别人注意。
出了门,孟玺一眼便看到朱由瑞的近侍流风正在候着他。
素来知道孟玺没什么架子,流风一见便亲亲亲热热道,“多年不见,小孟大人的风采更胜昔日,席间小的可都不敢认了。”
流风一贯最是伶俐的,孟玺摇头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马齿徒增罢了。”
“从前相见大人说闽南荔枝好吃,肉又厚,汁水饱满,说的那些词小人都记不住,反正是京中比不了的,打那以后,就常有荔枝仙人给小人托梦,说大人是那天上的荔枝仙人哩。”
“好个馋奴......”
孟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车内笑骂,下一秒只见一柄玉骨折扇挑开了车帘,露出了朱由瑞似笑非笑的脸。
“子宗,你我好久不见。”
孟玺拱手行礼,“殿下,”
舒王见状亲热的将他扶起拉上了车,玩笑道,“之前你送的弓,本王很喜欢,待到秋猎之时,我定要用它大展身手。”
说起孟玺送的这张弓的由来倒是要感慨命运弄人。
一生酷爱弓马的舒王纳的是世代诗书传家的闻人氏,当年京中的闻人氏与裴氏一党平分秋色,闻人妙与裴幽并称“京城双姝”,闺中有名却不和久矣,结果闻人家最耀眼的明珠嫁给了喜爱畋猎的舒王朱由瑞,裴氏一族文武并治的贵女嫁给了素以文才惊天下的肃王朱由晖。
两人相见,除了说起之前的旧事,孟玺自然不忘还要一并请罪。
明明自己是托了舒王举荐,万寿节上却贸然行事,伤了闻人家的体面,更是连带着舒王一同丢了面子。
舒王不以为意,“你我相识多年,我素知你脾性,不必说这样的话,本王在京中也有一些线人线索,只是风雅居背后的主使之事......你太过心急。”
孟玺微微诧异地看向他。
“据我的线报所知,这风雅居背后牵头的是裴阁老的两个儿子,这是他们裴家的产业。”
孟玺惊疑不定,“裴慎?”
“正是,”舒王道,“只是此事没有抓到任何切实的证据,即便有,裴家自然也有一万种方法舍尾求生,只是你可想清,素来党争之事、手足相残均为天子见弃,今日你凭一腔意气要办这桩案子,究竟是想要这把火烧到谁的头上?”
风雅居的背后主人是裴慎,裴慎是裴桓的儿子,裴氏一门如今的眼珠,而裴桓的长女、裴慎的同胞姊妹,正是肃王如今青梅竹马的肃王妃。
见朱由瑞目光别有深意,孟玺拱手道,“子宗无意卷入朝中纷争,只是风雅居的恶行罄竹难书,我不过是想要还千万尚未受害之人一个清平公道,仅此而已。”
舒王一愣,拍着他的肩放声笑道,“这么多年,你这脾气还是没有变过......”
孟玺眉心微皱,轻声叹道,“殿下不必担心,从前我尚有三分力可转圜,可惜万寿节之后,殿下知我境况,我父亲是铁的心肠,身边更是皆为耳目,若非有喜,不怕殿下见笑,连出门怕都成了问题。”
“长者如山,子辈泛泛,从前是子宗轻纵了。”
朱由瑞一时无声,他细细打量着孟玺的脸,见他眉宇之间的失意不似作伪,想起孟延年朝堂的做派,他微微扬起唇角,“打从你我相识那日,子宗少年清平之心,既是为了还逝者以清白,归公道于百姓,本王身为皇亲贵胄,受苍生奉养,你若有什么事本王力所能及的尽管开口。”
流云解下自己腰间镶嵌宝石的短匕,单膝跪地奉给孟玺。
朱由瑞道,“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使人带它去我府上,只要一句话,流风自会为你办妥。”
孟玺看着刀鞘上华丽夺目的色彩,目光一黯,神情有些迟疑。
朱由瑞一生最看不得这副黏黏糊糊的小意做派,他说道,“对了,你改良的神臂弓本王当真是爱不释手,当初不过是听闻你喜爱这些机关奇巧的玩意儿,这才将那半残的图纸给你,不想子宗聪颖,竟真的做了出来,拿到弓后,本王专程在校场试了,四百步之外依旧能力穿铁甲,这对我朝的边关将士是极大的助力,我想父皇若是知道,也会很高兴的。”
孟玺眸中起了几丝涟漪,他接过流风手中的短匕,看着朱由瑞,由衷感激道,“多谢殿下。”
朱由瑞拍了拍他,笑道,“朋友之间,说的哪里话。”
直到孟玺离去,他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舒王的笑脸消失了,一旁的流云忍不住道,“主子为什么要将奴的匕首交给他?”
望着孟玺离去的方向,朱由瑞漫不经心道,“他与孟延年不睦已久,孟子宗秉性刚直,连闻人鸾都敢开罪,是一把好刀......裴家就是炭火上的羔鹿,往后自有他一刀一刀,为我片下来。”
孟玺说起来并不是个喜爱惹事的人物,可每一次来风雅居,偏生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门口跑堂的小二再次见他出现,皮笑肉不笑道,“多亏孟公子照顾我们生意,只是今日不巧,咱们的座位都已经满了。”
孟玺两手一摊,十分懒洋洋道,“我不吃饭,前儿我随身的东西落在你们这了,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
几个小二面面相觑,眼瞧着关注的客人越来越多,若是再待下去,不定还要闹出什么来,生怕他将事情闹大,只得不情不愿去请人。
冯涛被临时拉来,看着孟玺像个闻到腥味的狼,今天居然又来了,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暗自咬牙,还得端出一副专业素养道,“孟公子,我是这楼里的管事,姓冯,所有来这儿的贵客落下的东西小店都一应存放好,您不如随我到屋内取。”
孟玺微笑道,“好啊。”
冯涛将他请到了单独的小间,“孟公子如今这么光明正大的进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上次我的问题,冯管事还没答我。”孟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冯涛像是看傻瓜看他一般,嘴里随口敷衍道,“该我说的我已经说了,问不出就是问不出,公子如今已经不是小孟大人了,也没有身份更没有权力查我风雅居。”
“你说的对,”孟玺顿了一下,望向冯涛,“可是冯管事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京中的风向一时赛过一时,谁又能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不过是奉劝冯管事一句,上边人斗法,最后折损的都是底下的虾米罢了,若是即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最先被踢出来的会是谁呢?”
冯涛把玩杯盖的动作停了一瞬,“大人这是何意?”
孟玺一展衣袖,瞧他却不答话。
“此一时彼一时,这京里的天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冯管事可也要多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冯涛定定地凝视着他,半晌,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大人爱吃什么?”
孟玺没反应过来,“什么?”
冯涛忽然对着门口吩咐道,“去取菜牌来。”
小二得了令,转眼送进来一本书册,看似指节宽厚,以桃花纸装订成册,上头又不规则的淡黄斑点。
之前听孟琼说风雅居没有菜单,孟玺不知道冯涛棺材这是里卖的什么药。
菜单送来,冯涛一只手掌压在上头,盖住了封皮,却并没递给他,“大人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由我请大人吃饭......大人可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贵?”
孟玺不动声色,“左不过金玉。”
冯涛微笑着将手中册子推了过去,孟玺略略一扫,上头记载的不过都是些寻常酒楼都有的酒菜名录,待看到旁边,孟玺眸中掠过一丝意外,“一道梅菜烧肉,竟要一百六十两。”
他抬眼看向冯涛,“想必这梅菜烧肉不同凡响。”
冯涛笑了,顺着他的口味,冯涛又叫了几道菜,待小二摆膳揭盖,五花肉切成了薄片,精心摆成了宝塔状,肥瘦相间的肉片晶亮,肥肉糯,瘦肉软,梅干菜黑里金,浸满了猪肉油脂,咸香生津,令人食指大动.......可说到底,还是一份梅菜烧肉,即便手艺绝佳,仍旧并没什么特别的。
孟玺不动筷,就这么看着他。
“大人说这世上最贵的是金玉,在下看来其实非也,这世上贵的是这份欲望。”
“酒楼里的事,俗话说众口难调,再精妙的食材,再精心的烹饪手法总也有不喜欢的食客,做不得人人都尽兴。”
“同样一道菜,千人千味,厨师和食客的关系好比男女相看,再怎么千娇百媚的一个贵女,也总有人觉得不好,百姓常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正是这个道理。”
“可人的欲望盘根错节,膨胀生长,在阴暗的角落里会膨胀成见不得光的怪物,尤其是那些贵人,欲望和权力无处发泄,钱于他们不过是一个数字,只要他们想,就能用来买到数不尽的乐趣。”
“真正的酒菜才值几何?可欲望价值连城,而隐藏欲望比欲望本身的价格还要昂贵,这个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这次冯涛将菜单再一次推到孟玺跟前,古井般漆黑的眼珠闪动着无声的诱惑,又问了一次:
“大人爱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