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两天就要回格林斯顿了。”齐格林德倚靠在沙发背上,抱着手臂看着另一张长桌上的实习生们谈天说地。她的目光虽看似落在张扬的年轻人身上,眼神却虚焦着。萧翊文托着腮,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我手头还堆着两个没来得及开始的案子。”她埋怨道,“不然我也想在夏尔德多待几天。”
“你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萧翊文说,“流水线的机械臂都不带这么连轴转的。”
齐格林德撇了撇嘴。她把玩了一会儿手上的酒杯,上面残留的酒渍在手温的烘烤下飞速缩小。片刻后,年长的律师无趣地“啧”了一声,把酒杯放回了桌面上。
“我希望我以后都别跟联邦最高法院打交道了。”
萧翊文接话道:“当然,费时间,费精力,谁不想早点拿到委托费?”
“不完全是这回事。”齐格林德说,“虽然你跟我说,上了联邦最高法院,我们就有翻盘的希望。但据我所知,在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结果大多离不开九位大法官自身的立场。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另一种政治斗争。而看看现在的九位大法官……我甚至能猜到最后我们的输赢全都系在拉尔夫和靳理两个人的身上。我不喜欢这种结果几乎寄托于别人身上的感觉。”
“唔。”她的学弟摸了摸下巴,“你想听我的官方回答还是个人回答?”
“听起来都不大妙。”齐格林德吐槽,“先听官方的吧。”
“好吧。官方回答是或许那九位也没那么执着于他们表面上的立场——你听加菲尔德之前说的什么蠢话,每个大法官的提名和通过代表的都是他们的党派立场?事实上就连最顽固的阿马尔·伊沙克也曾在阿莱雅诉沃斯顿州案中认同联邦拥有某些默许的权力。”
齐格林德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这与他们大多数情况都遵循自身的观念和立场进行判决并无矛盾。那你个人的呢?”
“虽然我对那九位没有太多接触,但恰巧对他们中的一些人有些许了解。”萧翊文食指尖沾了点酒杯在桌上留下的水痕,划出了一条长线,“照你所说的,如果从他们九人的立场来看,恰恰对我们更为有利。巴兹尔之前在州议会的发言虽然有够蠢,但至少能窥见他们的真实意图。”
巴兹尔·华斯是格林斯顿州参议院的少数党领袖,曾在议会上公然宣称要借此机会“打破循理党对教育的垄断权力”。萧翊文一直怀疑,在循理党为多数党的格林斯顿州议会,将格林斯顿大学收归公有这种提案能通过背后大概另有隐情。他太熟悉这套流程了,在名为“规则”的表象下,任何一个通过的提案背后都堆砌了极大量的交易和妥协。
循理党最初的根基建立在雅典学派的成就和声望之上。翻开近代史,雅典学派在第一联邦晚期已无法维系的思想控制里借着微小的罅隙生根发芽,那些曾被弃如敝屣的卷宗被他们扫净尘灰,借助拥有自治权的学术共同体的庇护,他们用艺术和思想铸就了剑锋,撕破了“幸福”和“永恒”的假象。然而,维持秩序远不如勾画蓝图时来得简单,步入制度的牢笼后,理念的分歧也成了板上钉钉之事。如今的循理党虽继承了雅典学派的一部分遗产,却早已在本质上脱离了原先的学术共同体。然而,即便如此,循理党也绝不可能抛弃自己最稳固的基本盘——建国以来的七次总统大选,学术共同体所在的基础选区开票后毫无疑问都是一片蓝。
“倘若说雅典学派留下了什么影响,其中一定包括学者们不再甘心把现有的自治权拱手让人。学术自治是雅典学派崛起的契机,也是他们最初建国的合法性来源之一。比‘学术自治’更重要的,是每年在学术共同体里产出的新兴科技专利,对基础教育系统的潜在影响……”萧翊文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还有潜藏在教育表象下对阶层的定义话语权。这些都是民主共和党一直以来所觊觎的。而不巧的是,我们的大法官里,有三位雅典学派的遗老,和一位教育体系出身的学院派。”
“安托万-让·雅克和靳理可以理解,但首席大法官阁下和路易斯安娜未必对此有那么强的实感。”
“马歇尔?早在建国前,他就曾调军力保学区的安全不受打扰,罗兰第一大学和德斯彻大学的研究水准在那一时期直追格林斯顿。老爷子如今不怎么发言,但他的口才在当年可是跟陆宁姝并称的。”萧翊文不无遗憾道,“可惜,马歇尔如今也不敢开口了。”
乔治亚·马歇尔高坐在首席大法官之位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在陆宁姝猝然去世后,原先打算退休的马歇尔不得不接过了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战友和同僚的重任。如今的联邦最高法院甚至是整个联邦的政治系统里,只有马歇尔曾参加了那场决定联邦命运的会议——夏尔德制宪会议。或许正是如此,他才不便开口。当下以“历史”为借口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乐意得知不可控的历史事实。
“而路易斯安娜,她一个人录用的毕业生助理抵得上其他人的总和,甚至靳理也曾是她的助理……哦,我们的靳理大法官是不是今年也录用了两个毕业生?”
“有所耳闻。”齐格林德说,“不过只有一个毕业于八大法学院,另一个是第四星区的。”
“未必重要。”萧翊文指尖一撇,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指尖的水,看似突兀地转了个话题:“你对莱文·伯伦的评价如何?”
齐格林德挑眉,余光扫了一眼正聊得火热的实习生们,压低了声音道:“我认为他不适合上庭辩。太拘泥于卷宗不是什么好事。”
“但作为靳理的学生,他就很合格。”
“恕我直言,萧。法学院出来有能力像你或者那位跟你同届的学妹,叫……”
“珍妮弗·伍德沃德。”
“对,伍德沃德……我以前读过她好几篇调查。你们能在领域之外走出自己的路固然值得肯定,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承担试错的风险的。莱文的情况你大概也都摸了个清楚吧?”
萧翊文“嗯哼”地应了一声。“在社会抚养体系下长大,13岁换过法定抚养人。上法学院的学费需要兼职和奖学金分担,书面成绩优异,但很可惜,口才略为不足。”
“那么,对他来说弥补短板进大所已经是最稳妥的路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同意让他跟你学习的原因。”
“聊到这里了,我想向你征求一个共识。”萧翊文摊了摊手,“你是否认同所谓‘口才’实则是生活经验的集成和加工?”
齐格林德思考了片刻,随即点点头,赞成了他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