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快速穿行,像流水一样淌过柯让这块岿然不动的顽石。眼前的交通换乘指示牌有很多信息,他半眯着眼睛耐心解读。比起研究路线,柯让心里暗自先觉得有趣:原本想在这个与他血统有一半亲切的地方施展一下尚且自信的汉语能力,却发现比起繁体方块字,大脑明显更快解码底端的英文小字。也不是不能识别繁体字,但它们在默默昭示着与他不熟,冷冷嘲讽这年轻人信誓旦旦的热情。
最后柯让决定,就搭机场快线去市里随便逛逛吧。
小时候他与妈妈、亲戚们来过香港旅游,对它印象不坏。作为一个世界性的高效又繁忙的枢纽港口,不管你拿着哪国的护照,这里的人都没空识别你的身份。
列车广播里轮番播放着各国语言,粤语是他最听不懂的一种,各种文化在这里汇合但又坚守各自的阵地,作为旁观者,柯让很喜欢这种氛围。
列车的气味是没有气味——这样最好,座椅上的织料虽然磨旧了但也还洁净。柯让漫无目的地凝视视线里每一个细节,放空以后脑子蹦出一段记忆——
忘记了是几岁,站在人来人往的好像叫九龙的街口,手里拿着冰淇淋,天气闷热。身旁的姑姑柯如英推着很年幼的他朝冰淇淋店走,语气温和但又命令道:“快,再去问问阿姨,能不能给你一个调羹。”她的手掌贴在幼年柯让的脖颈上,源源不断向他传递无用的热量。
她非要这混血小侄儿练习他那口不纯正的普通话。可柯让不想问,他刚刚已经在姑姑的要求下自己进去买过冰淇淋了,用的最简单的中文词汇和手指比划——显然姑姑还不够满意。
姑姑又推了推他,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继续催促:“快去呀,再问问阿姨哈,锻炼一下你的普通话嘛。”
手里的冰淇淋刚舔了一口,也不是非要用调羹。但姑姑热衷于让柯让表现为一个会汉语的混血小孩,这是她认为必要的修行。柯让扭头看了看妈妈,目睹全程的法国女人Eva朝儿子无奈耸耸肩,她在这位家里掌权大姐面前一向没有什么话语权。柯让求救无效,只好速战速决。
柜台前都是人,他不想排队,只能违心、厚着脸皮挤到了前面。照着姑姑刚刚说的句子,他重复了一遍。结果店员听不懂什么是“调羹”,并用粤语回了他,小柯让茫然无措。柯如英见他呆在那里,也插队挤了过来,一来一回拉扯了几轮。店员僵硬地笑着,沟通依然无效。
柯如英急了,手忙脚乱想比划一个调羹,年纪不大的店员神色间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手里的冰淇淋都开始化了,滴在柯让的手指上,黏糊糊的,他觉得不适。
“spoon, she means a spoon, please.” 见姑侄二人迟迟不出来,Eva终于也挤了进来,用带着法语口音的英语说道。
柯让的妈妈很高,站她身旁时,柯让只能仰着头看她。妈妈和姑姑身材悬殊,但他那时不懂为什么总是娇小的姑姑说了算。
面对高大的法国女人,店员的表情不明显地转换了些许,好像没那么不耐烦了。只是带着营业微笑表示,冰淇淋没有配勺子,但可以给他们一个刨冰的勺子。
出来的路上,柯如英大笑着自嘲说完全没意识到“调羹”是方言!她语速很快,柯让有时候也听不完整。至于是不是需要调羹,好像根本不重要。幼小的他感觉到妈妈的面孔和语言,似乎在这里更能通行。
长大以后,他没有再那么反感姑姑给他安排的“汉语修行”,Eva会善意地解释说这是姑姑柯如英一个人打拼出来的秘诀——就是敢闯和不怕被人看不起。在这种强制修行下,柯让至少获得了一种钝感。
列车到站,柯让往霓虹招牌最多的地方走去。关于这里的回忆都淡了,但还能记得姑姑柯如英这个一句英文和粤语都不懂的人,对陌生环境毫不胆怯的冒险精神。而他践行的,就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去沟通,不想显露他的任何一种身份。这与柯如英要他抓住每一次机会保持“修行”是背道而驰的,她似乎每一次行动都必须最大程度收获,无论是信息还是历练,哪怕有时候很尴尬。柯让后来才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征。
“如果没有这股冲劲,姑姑就不会有事业的成功,你爸爸就不会被她送来法国,就不会认识我,就不会有你了。”Eva如此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