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那年起,谢钺便时常能看到墙角的红梅,他很喜欢红梅,偏偏红梅绽放的时节,是他最不喜的冬日。
落雪时节,母亲悄然离去,他只能拿着玉佩,将心底的愤恨藏在心底。
怅茫之时,他奔走在各处,不知该寻求何人的帮助。
时光流转,他仿佛又置身在初雪落下的那个冬日,采摘完草药的他正背着箩筐前往集市,身后跟着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的拉着他的袖子。
谢钺擦了擦头上的汗,拿出几文钱来,说道:“来两个糖人。”
那摊主点了点头,立马说道:“行,等会。”
说罢,竟做了三个糖人出来。
“我付的是两个糖人的钱。”
“看你这模样,不也是孩子吗?来,拿着吧。”
谢钺拿着糖人,心里百感交集。
他背着草药筐走到铺子里,像往常一样等待店家清点药材,这时,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经过,少年意气引人注目,谢钺不禁被吸引了过去。
“小子,你这草药根都烂了,没法用啊,这样吧,我给你一半的价钱。”
“可是……”
“你爱要不要,不行你去问问别人家,有没有人要你这烂了根的药材的。”
谢钺低下头,伸出手接过一吊钱,说道:“那便谢过店家了。”
他背上空了的药材筐,穿着两只烂了的草鞋,踩在没了脚的雪地里,梅花的香气从墙角飘来,谢钺抬头看去,眼神怅茫。
他知道,他必须为母亲报仇,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足为惜,哪怕要了他这条命,也要让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之位上的人付出代价。
可是……
谢钺忽然觉得一阵头疼,他捂着脑袋,回忆起来那个午夜,大雪混杂着血腥味,飘扬在藏麟村中,一帮蟊贼闯进草屋,抓着几个孩子的脑袋逼他就犯。
寒光沁入他的眼底,谢钺眉间微皱,双膝渐渐软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说,你天生低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快说!不然我们就一刀砍了他们。”
“我谢钺……”
“天生低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周围的讥笑声此起彼伏,谢钺被一双刀斧按在地上,蟊贼的头领抓起他的头发,朝他的脸上用力扇了几下,又唾了一口唾沫,紧接着说道:“小子,听好了,以后再敢闯进我们的地盘,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松。”
那时的他,还未真正的明白“世道险恶”这四个字,却因为此事早早的成长起来,不过多时,他便换了模样,流转于各个府邸之间,有时还会接点活计,帮一些纨绔子弟作诗写词,时间一久,当他脱下身上的袍子时,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他翻遍史册,研读兵书,莫非终其一生也没有用武之地?
当年的血海深仇迟迟未报,他心中怎能甘心?
直到,那两个人进了藏麟村。
谢钺的心绪莫名平复不少,至少,他第一次明白了,原来有人并不需要他伪装自己便会相信他,不需要他花言巧语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尽管他会担心,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配得上他们的信任,尽管忧心,却不彷徨。
就连时常挤兑他的那个人,谢钺也只是觉得,他嘴上虽毒,跟着他却能学到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人是真正的有才之人,是他至年少起就最仰慕的那种人。
或许多年以后,他也会成为那般的人,萤火追月,咫尺天涯,终有一天会相逢的吧。
雨又在他的心间落下,谢钺从未告知过长断,其实,在玉城时,他曾见过殷礼卿一面。
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早已知晓,此番会面,也不过是想以利诱之。
“无论如何,我谢钺,都不会背叛兄长,这点至死也不会变。”
“若他知晓你我此次会面,该如何想?呵,话还是别说太满的好。”
“………兄长他会相信我。”
“是吗?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赤诚如他也不例外,你怎敢笃定他如你所想一般绝无怀疑?”
是啊,他不想…或者说不愿再回到当初那般境地,不愿被梦魇惊醒时只有他自己。
如今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梦魇的夜晚,晨起之时,总能拿着书去找引书点拨一二,饿的时候总能接起长断递过来的点心。
这世间最好的二人,他不想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就当是私心吧,他把丑陋不堪的一面藏起来,放大自己的欲念与私心,只为了捕捉那如糖人化在空中的一丝甜意。
长断坐在圆桌前,饮了口茶,引书也摇着折扇看着镜中的变化,两人对陆鸣的状态并不担心,对谢钺反而十分忧心,他心思太重,有时候难免成为牵绊。
不久后,陆鸣渐渐苏醒,他打了个哈欠,说道:“什么镜观显象,一点也不好玩,在里面都快睡着了。”
“谢钺哥哥和李熠哥哥呢?还没出来?”
长断摇了摇头,说道:“的确奇怪,李侠士难道也有不愿回想之事……”
引书微微垂目,轻言:“数年之前,李熠还是村中弃孤,多年风霜,想来好不到哪里去,在此之后,他与雨歇一同去杨丰楼执行任务,雨歇遭人暗算,至此之后再也不能修行武功,这也是我把他安排到鎏金堂的原因。”
“此事是因为杨丰楼中的暗卫众多才身陷险境,可是李熠却把这件事归咎到了自己头上,此事之后,他没日没夜的练武,仿佛要把雨歇的那份补上一样。”
“可是……雨歇才是最爱握剑的那一个,战上兴头,一人敌百。”
“没想到,李熠还有这段过去…其实,任雨歇并未怪过他吧。”长断说道。
“嗯,可能他最怕的,是李熠因此事而过于内疚。”
两人聊了许久,片刻之余,谢钺缓缓苏醒,他撑着脑袋,说道:“这是哪里……”
“谢钺哥哥醒了,幸好你醒了,不然引魂香要灭尽了。”
经由此话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引魂香燃尽后,陷入幻象的人便再难苏醒,因此,长断提出提前唤醒李熠。
裴松影思忖片刻,应了下来。
他引渡内力,一掌打在李熠背后,被内力所震的李熠露出来痛苦的表情,他眉头越皱越深,裴松影的内力似乎让他愈加烦躁。
“阿歇……救…我来救你……”
“我一定会……一定会……”
刹那之间,李熠咳出一口血来,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目视前方。
方才的画面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脑海,李熠眼神中的光芒从未如此沉寂,他沉思许久,接着起身,站在引书后方,身子微微一躬,面露歉意。
“楼主…李熠有错,还望楼主责罚!”
引书抬眼看向摇晃的竹铃,他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之事,你也是如今日一般命我责罚你。”
“其实雨歇,从未怪过你,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至于他的身体,你行走江湖多年,寻遍四海医方,也没有法子,此事雨歇自然知情。”
听到二人的谈话,裴松影微微转头,说道:“任雨歇…莫非就是那个号称三招取命的江湖侠客?”
“没想到他如今竟沦落如此,当年江湖众人,无一人不想与他较量一二。”
长断垂眸不语,忽而问道:“我记得丹心门中,也有医药之方,当年第三任掌门风墨柏精通医术,曾谱写了不少与医道有关的册子,不知可否阅览一二?”
“风掌门……他的册子。”裴松影似乎有难言之隐,思量片刻之后,他转头看向弟子,命众弟子前往书阁,取来风墨柏的医册。
众人研读医册,竟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地点已经换了一轮,现下几人正坐在天蕴楼中闲谈,令人惊奇的是,裴松影竟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