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
在激烈的抽打下,车马在林间飞驰。道路因年久失修布满碎石,车厢上下颠簸得厉害,但乘客全然闻不见馊味和腐烂的恶臭似的,神情木然。
“娘,还有多久?”
角落里,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试图透过蒙眼的黑布窥一眼外面的天色。
“就快了。”黑布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随后是一句低低的叹息,“孩子,苦了你了。”
察觉布上湿意,男孩意识到是娘亲出的冷汗,连忙抱住大手,摇了摇头,“我不辛苦,娘才辛苦,爹爹他……”
突然一个急剧的起伏,伴着尖锐的嘶叫,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等到血味弥漫开来,乘客这才跟回了魂似的,仓皇地四散奔逃。
“快跑啊!”
“妖兽来了!”
“蕴儿?蕴儿!”
被人流冲散,巫蕴努力挤向呼唤声的方向,但那声音忽远忽近,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四处乱抓,“娘!我在这里!”
好不容易抱住人,听得一声呵斥,来不及松手就被一把推开。巫蕴摔了个底朝天,摸索着爬起来,又被踩了一脚,痛得说不出话。
“蕴儿!别动!后面……”
话音未落,背后溅上大片温热,巫蕴闻到浓郁的腥味,僵直身体不敢再动。
“唰唰——”耳畔破空声接连响起,吼声骤减,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哀嚎过后,终于平息。
应该……安全了?巫蕴哆嗦着向前爬去,忽然颈后一勒,被人轻而易举拎了起来——
“你没事吧?”
并非设想的雄浑有力,这声音极其清脆,甚至透着些许稚气,似乎与自己差不了多少,“……小瞎子?”
这三个字刺痛了巫蕴,他大叫起来,挥舞手脚,“我不是瞎子!放我下来!”
挣扎间,黑布飘然而落。
好在傍晚将至,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半隐山林,光线昏黄不至于刺眼,但少女的眼睛那么明亮,直直刺进心里——
这是她与他的初次相遇。
“……容。”少女低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巫蕴下意识问道,没等到回答,又落入熟悉的怀抱。
“蕴儿?你还好吗?是不是吓到了?多谢小友,多谢小友……”抚摸巫蕴发顶的大手忽然一顿,“冒昧问一句,小友……可是仙族中人?”
“算是。”少女问,“你们要去仙族?”
“我们……”
迟疑半晌,许是受了恩,又或是少女正气凛然,躲在黑袍里的女人揭下兜帽,神色因多日奔波而难掩疲惫,“在下巫言,这是我儿巫蕴,意欲投奔仙族。”
“巫?”少女皱起眉,“好像在哪听过……”
“我们一族常年在边疆隐居,世代以铸剑为生。”巫言的视线落在少女领口的金丝剑纹上,顿了顿,“祖上曾为仙剑锻契。”
“你说无铭?”少女来了兴致,“你们为它锻过契?”
她能叫出剑名令巫言一怔,“小友你……”
“他们说,”少女骄傲地挺起胸膛,“那会是我的剑。”她低头去取腰间玉佩,因而错过巫言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凉,“这个给你们。”
巫蕴愣愣看着掌心的玉,入手温凉,晶莹剔透,正面雕有一副剑倚双色梅的图景,精致非凡。
“万万不可!”巫言立刻推拒,“小友有心相助,替我们指条路就好,此物太过贵重!实在受不……”
“拿着吧,就当谢谢你们为无铭锻契了。”少女强硬地塞回巫蕴手中,笑道,“我还要在这一带巡逻几天,磨练磨练,等再长大些,才好去边疆立功,暂且告辞了。”
“多谢……小友。”巫言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攥紧了巫蕴的手,因太过用力,掌心挤进玉背面的雕纹,填满了缝隙。
那好像是一个字?巫蕴猜测着,在心里一笔一画地描了出来……闲?
尽管猜到这玉价值不菲,但这一个简单的字换来的待遇远远超过巫蕴想象——华服加身,雕栏画栋,以至于他半夜醒来,透过琉璃窗望见边沿错金镶玉的檐角,疑心仍在梦里。
但入了宫门之后,巫言很少出现,偶尔露面,也是脚步匆匆,神色疲倦。
巫蕴不敢去打扰,也不敢说自己因瞳色遭人排挤,只好又蒙上黑布,假装是个瞎子,四处游荡,反倒自在一些。
一日,他练完剑,没来得及蒙黑布,撞见一群少年,领口绣着雅致的金丝剑纹,心头一动,鼓起勇气去问,反被推倒在地。
“看他的眼睛!杂种!”
“你心虚什么?是不是偷了东西!”
“我不是……我没有!”巫蕴争辩不过,又怕给巫言惹来麻烦,只好抱住头脸,护住要害,任凭大大小小的拳头落了下来。
黑布被劲风掀起,飘然落在眼前。视野渐渐模糊,巫蕴咬牙不让自己出声,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
忽然间,砰砰几声响,周围躺倒大片的白,怒骂声响起,“杂种!你竟敢打我?我要去跟殿下告状!”
“恃强凌弱,禁足一月,罚抄经书六卷。”那声音褪去稚气,显出几分迫人的威势,但与此不同,风吹过指间,连气息也是温暖的。
“哭什么?”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像翡翠一样。”
这是她与他的第二次相遇。
“蕴儿,不要哭。”
秘室里,巫言的声音穿透层层热浪,“这些年疏于照料你,并非我本意。”她望向底下冶炼炉中喷张的烈焰,叹道,“只是寄人篱下,你爹未能完成的使命,自然该由我继续。”
“娘,我不怪你,我知道的……”巫蕴用力擦去眼泪,眼神坚定,“倘若……我会继续下去。”
火光映亮了巫言欣慰的笑容。她转身,一跃而下,溅起大片火星,刹那间,成型的剑胚亮起五颜六色的光芒。
“娘——”
巫蕴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哭着,祈求着,终于在力竭之前,得见炉中一抹金光闪现。
而后他从眩晕中醒来,强迫自己披孝进殿,向仙君献上那把剑。
巫言的叮嘱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说……他一字一顿地说,“此剑名为,长生。”
“轰隆——”
惊雷乍响,巫蕴从回忆中抽离,见屋前两株也桃受结界庇佑,在狂风骤雨中安然无恙,便坐在门槛上。
隔着一扇门,传来轻浅的呼吸声。
似乎又闻到那样的气息,内心蠢蠢欲动。他垂下眼,解开绷带,抽刀,在深浅不一的疤痕下又重重添上一道,静静看着血涌出来,淌满整条手臂,被黑袍吸得干干净净。
直到渴望被痛掩埋,指尖下移,一条条数过疤痕,像是细数那些逝去的时光——那段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
“你娘的残魂宿于长生剑中,成了剑灵,可惜只有一魄,若要送入轮回,代价不小。”那人含笑道,“不过我这里恰好有份差事,勉强能换。”
主仆之契的印记在掌心亮起,巫蕴握指成拳,遮住那枚金色的剑纹。
“抬起头,让祭司好好看一看。”
于是他望进那片平静的赤色,忽然分不清这究竟算第三次相遇,还是全新的开始。
巫蕴在观亭中等待。
一年从头数到尾,往多了算,主人着家的次数不过十余次,每回歇了两三天,又匆匆赶往下一个地点。
外头风光无限,内里洒扫庭院、守夜这些小事自然落到他头上,不仅如此,还包括负责修好或赔偿被九洮弄坏的物件,以及和云娘一同盘算账目,理清对外的人情往来等,忙得不可开交。
这不是需要仆役吗?巫蕴想,但迎上九洮扭捏的目光,看见桌上云娘做的糕点,摸到腰间一半的库房钥匙,又觉得好像不止如此。
“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千万不要告诉云娘……”九洮越说越小声,“我就是想拿出来看一看,没想到那么脆……”
“先拿出来看看还能不能修。”巫蕴无奈道。
“哗——”见人捧了一堆碎片上桌,大的不如指甲,小的细如毛发,巫蕴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