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很贵重吗?”九洮颤声道,“完了完了,这下云娘肯定饶不了我了。”
“还好,不算贵重。”说罢,巫蕴一晒,托祭司大人的福,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如今竟也敢挑挑拣拣起来。
“是祈福驱邪用的风铎,去年竹氏家主赠的年礼。”巫蕴翻出一块带有竹纹的碎片,“先试着拼一拼,应该没问题。”
九洮点点头,乖乖坐好。
三下五除二,巫蕴先挑出大块的,拼出轮廓,再寻找零碎的边角慢慢填补,风铎渐渐有了形状。
“你手好稳啊。”九洮学他的动作,啧啧称奇,“一点也不抖。”
“这比在剑胚上刻花纹容易些。”
“剑胚?”九洮好奇地问。
“我们世代铸剑为生。”手上动作不停,巫蕴轻声道,“这些都是基本功。”
“真不容易。”九洮嘀咕一句,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搓磨桌面,“听说姐姐今天要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熬不住便先回去睡吧。”巫蕴加快动作,沿着缝隙涂上透明粘液,“等大人回来了我再去叫你。”
“不行,我要等,等姐姐……”没等说完,声音低了下去。
巫蕴抬起头,见九洮已枕着自己臂弯睡着了,像是在梦里吃到好吃的,美得口水直流。
难为她从库房里翻出这个,大概是想为久归的人祈福吧。他摇头失笑,风裹着雨丝飘进来,有些凉,便顺手施了术法替九洮阻挡。
等到粘液彻底风干,巫蕴将风铎挂在观亭入口的横梁上,无意间见到她身后,正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伸出裙摆,一阵愕然。
“大人?”
他猛地回头,忽有风吹过,在一阵清脆的叮咚声里,那个人破雨而来——
不同于出征时的意气,亦非休憩时的平和,她眼帘微低,长发披散,整个人好似刚睡醒一般,浑身透着疏懒。
“大人!”云娘急忙上前,替她撑伞,嗔怪道:“还下着雨呢!”
尽欢眨了眨眼,乖乖钻进伞下,与人一同进了观亭。巫蕴这才回过神来,试图挡住那条尾巴,还没开口,被抬手制止。
大概是心有所感,九洮皱了皱鼻子,“唔——姐姐,给我留、留一点……”
尽欢微弯眉眼,转向巫蕴,比出口型,“睡着了?”
距离如此之近,巫蕴闻到极淡的茶香,僵硬地点点头。
尽欢绕过他,轻手轻脚地抱起九洮,而后者下意识蹭了蹭,窝进怀抱里,尾巴顺势勾在她腰间,极其熟练。
“等等。”
对上那双眼睛,巫蕴才惊觉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尴尬地抿唇,指了指自己发顶,小声道,“大人这里……”
一朵绯红的也桃嵌在鬓发里,缀着颗颗雨露,仿佛零星春意。
“这个季节,也不知是哪里的花呢。”云娘讶道,费力地踮起脚够了够,“哎呀,差一点。”她瞧一眼巫蕴,忽然提议道,“巫蕴你来试试?”
尽欢腾不开手,闻言顺势倾了头。
于是巫蕴真的那样做了,小心翼翼摘下那朵花,湿润的,柔软的,恍惚间,还以为捏住了自己的心脏,在耳畔发出咚咚的叫喊。
不过一件小事,微不足道,并不比云娘亲手做的佳肴,或是九洮惹出的祸事更值得她关注,但对他来说,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一笔一画,巫蕴在掌心描绘出也桃的模样,像是随风飘散的种子落地生了根。他低头笑笑,慢慢地,又淡在回忆之中。
“那少女是妖?”
搜寻记忆被迫中止,巫蕴忍着识海里的痛楚,低头没有吭声。
“除掉她。”
冰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如尖刀插进心间,痛得一缩。巫蕴咬着牙关,挤出字来,“我……实力低微……未必能……”
片刻的沉吟后,那人忽然笑了,“甚好。”
等到大人离去,巫蕴守在行宫门前,目送斗转星移,日升月起,然后在暴雨倾盆的夜晚,听到了四面八方而来的脚步声。
“大胆妖兽,竟敢藏匿于此,蛊惑祭司!”
这一天,还是来了。巫蕴深深吐纳一口,拔剑出鞘,迎着禁卫错愕的眼神,冲了上去。
激烈的打斗惊醒了内里,云娘匆匆推开门,恰巧一道闪电撕破天幕,照亮了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剑锋,以及围攻之下苦苦支撑的巫蕴。她当机立断去掰腰间令牌,反被剑气阻拦。
“小心!”九洮将云娘一把拽到身后。她徒手撕开剑气,竖起一双毛茸茸的双耳,眼中凶光暴涨。
“果真是妖!”为首的禁卫一掌击退巫蕴,调转剑尖对准九洮,威压如山压下,“还不快束手就擒?!”
“九洮……”云娘看着挡在身前的娇小背影,手上动作一停,“你……”
九洮趁机夺过云娘手中令牌,丢到一旁。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她扬起稚嫩的脸,冷声道,“要杀我?可以,放他们走。”
“你干什么!”云娘急得去够那令牌,被九洮抬手拦下。往日那只纤细的手掌霎时变得粗壮,遍覆绒毛,却坚硬如铁,怎么也推不开。
“他们是冲我来的。”九洮低声说,“不要把姐姐扯进来。”
“算你识相!”为首的禁卫比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刻围拢上来,憧憧剑光汇聚在正门荡漾开来的金丝中,冷冽如冰。
他正要发号施令,却见刚才倒地不起的人又爬了起来,惊愕道,“你究竟……”
剑纹在掌心闪烁,巫蕴握指成拳,再度横剑于胸前,摆出起手式,低声说,“我……不走。”
他不想走,也不会走。
剑刃相抵,擦出成串火花,又被雨水一一浇熄。巫蕴生生折腰,避开袭面的一剑,出腿扫过,水花迸溅,将人逼退。
禁卫们调整阵列,巫蕴得了喘息的时间,抬起头来,擦去脸上的血,模糊的行宫变得清晰起来,像是晚归时为他留的一盏灯。
少时,爹娘忙于铸剑,于是巫蕴学会了照顾自己,等到投奔仙族,有了锦衣玉食,他不敢奢求更多,只要旁人不来欺凌,已是万幸。
没有人关心他,更不会过问他,就像长在山中的野草,这世上并不多他一个,少了他也无妨。
但这里不一样。
云娘会问他喜欢吃什么,即便得不到确切回答,也会一遍遍尝试新奇的花样;九洮会捣乱,虽然弄坏了不少东西,但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当他的陪练。
还有,还有……那个人。
这里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家。
他无法拒绝与她日夜相伴的时机,也无法抗拒送娘亲重入轮回的诱惑,所以死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结局。
哪怕飞蛾扑火,也不过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温热——而他已经得到过了。
巫蕴徒手抓住贯穿胸膛的剑,一根根扣紧手指,死死盯着为首的禁卫,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里。
禁卫被这含血的眼神震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咬咬牙,狠下心抽剑,洒出漫天血花。
失去支撑,巫蕴晃了晃,试图立剑稳住身形,但挣扎片刻后,还是倒了下去。
霎那间,世界颠倒。雨在天上流,云在地上飞,四周一片混乱,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忽然间,一切静止了,被人踩在脚下。
清脆的一声,一点金光落入视野,那枚至高无上的乌金尾戒滚了满身泥泞。
“你身为祭司,胆敢以下犯上,如今仙君在此,还不快速速就擒!”
仙君也在这里么?巫蕴强迫自己睁开眼,在一片闪耀的剑芒中辨不清方向。
“大人……不要管我们了,快走吧……”
是云娘的哭声。巫蕴恍惚地想,慢慢闭上眼,大人来了,她与九洮不会有事,那他也可以……
“别怕,我在这儿。”
风拂面而来,连血气也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