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暮色苍茫。
眼下未至申时,天色早已昏暗下来,穹顶被黑云笼罩,阴沉沉地透不出半点光亮。
萧恒殊正躬身立于殿外,等候皇帝召见。
他被晾了大半个时辰,发丝与眼睫都覆上了一层白霜,仍未被皇帝恩准觐见。
夹着碎冰的雪打得脸颊生疼,再次呵出一口白气之后,萧恒殊悄然环顾四周,见值守侍卫正忙着紧裹衣裳抵御风寒,根本无心搭理自己,于是搓了搓僵硬麻木的手指,将臂弯积雪拂去。
长久的站立实在太过难熬,哪怕萧恒殊曾在边疆战场摸爬打滚,早已习惯了塞北的苦寒,却依然无法承受如此细碎的折磨人的法子。
皇帝素来看他不顺眼,萧恒殊若不想惹来更多麻烦,最好还是痛快认下责罚,摆出恭顺的模样。
然而他面上俯首低眉,心思却活络,忍不住暗中瞥了与他一同受罚的人几眼。
——是的,萧恒殊从来时起就注意到了有名黑衣影卫在殿外角落跪着。
下跪那人二十出头年纪,一袭影卫形制的朴素黑衣,或许是长时间受冻的缘故,面色比飘扬的飞雪还要苍白,连嘴唇也透出几分青紫。
萧恒殊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怜悯之心,不知这人是犯了何等重罪,才会被如此责罚。
寒冬腊月中这么跪下去,就算侥幸不死,日后也会落下旧疾,阴天下雨时腿疼都是小事,严重些怕是要变成残废。
萧恒殊少年时曾在军中历练过,性情与军中将士一般耿介,他不喜京城中有些人的道貌岸然,更是对暗地里折磨人的法子颇为不齿。
依他来看,有错固然当罚,存心害人却是不妥。让习武之人日后不良于行,倒不如直接赐死来得痛快。
只是皇帝罚人不需要理由,他身为人臣无权干涉,况且他自身尚且难保,救人更是无稽之谈。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皇帝身边内侍尹观快步趋至萧恒殊面前:“晋王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萧恒殊呼吸一顿,整理好仪容,跟随尹观走进殿中,拜道:“参见陛下。”
皇帝今年五十有余,年纪不算小,但多年来养尊处优,实在是看不出多少衰老的痕迹。面容清俊,加之气质温和,看起来竟仿若三十余岁的模样。
然而皇帝气质温和,不代表他人温和好相处。皇帝的脾性与表现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他素来多疑残忍,曾罗织罪名处死过多位辅佐他上位的功臣,在皇帝身边侍奉要提起十二分精神。
萧恒殊到来时,殿内寂静无声,他余光瞥见参与议事的人有太子、尚书右仆射,以及坐在末位的右卫中郎将,于是猜测皇帝召他前来大概与军中事宜有关。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佛珠在皇帝手中捻动,他眼皮微掀,单刀直入问萧恒殊道:“絜黎犯边,你有何见解?”
对于皇帝而言,血脉亲情虚无缥缈,握在手中的权力才真实可感。
面对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大半个时辰的儿子,皇帝别说真正的关怀爱护,就连一句敷衍的问话都没有,直接开始了对萧恒殊的逼问。
絜黎原本是北方草原上的部落,然而太宗年间,气候突变,草原被严寒侵袭,部落不得不南下畜牧,最终于一百多年前建成游牧帝国。
当年越国公还在时,曾多次讨伐絜黎,直打得絜黎龟缩一隅,主动称臣纳贡。
然而,自从越国公因谋反被处死后,絜黎便不再有所忌惮,开始频繁骚扰边境,掠夺城池,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在殿内温暖的炭火中,萧恒殊渐渐恢复知觉,他屏息凝神,思索片刻后说:“陛下恕罪,儿臣乃一介武夫,平日里只知舞枪弄棒,对文墨是一窍不通,陛下若是需要儿臣上阵杀敌,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皇恩,只是实在不敢妄议朝中之事。”
在京城这么多年,萧恒殊别的没学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尤其是揣摩皇帝心思的本事见长。
他非常清楚,皇帝并非想得知他的想法,皇帝要选谁为主将,派遣多少兵马,都与他这个连参政资格都没有的人无关。
皇帝闻言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萧恒殊的说辞。
然而,正当萧恒殊觑见皇帝面色稍霁,暗自松了口气的时候。
皇帝再次开口说:“今日有人提及越国公旧事,他说,倘若封承钧还在,絜黎便不敢来犯。恒殊,你认为此言如何?”
殿内的暖意根本无法阻止萧恒殊周身血液的霎时凉透,他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心情不畅了,原来不是因为异族来犯,而是因为有人提及旧事……难怪平日里见他一面都嫌厌烦的皇帝突然召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