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乌鱼巷
丁奎微微皱起眉,看着眼前这个年少初成的年轻人——随着这两年的相处,他渐渐发觉,靳王脸上已慢慢退却了少年人的稚气,虽然大多时候他还难免会流露出少年人的轻狂,却因为曾也游走过险滩,因而过早地给这份“轻狂”增添了一层处事不惊的圆滑。这种“圆滑”一向隐匿在狂妄不羁的外表之下,偶尔展露出来,会让人觉得,这不过是此人万千表象下的冰山一角——靳王殿下,与京中那些同岁的、在蜜油中泡大、不谙世事的纨绔相比,迥然不同。
丁奎想到此,便不再藏着掖着,“任半山曾经在云州府做师爷的时候,还叫任素良。云州失守之后,城中暴|乱,任素良便逃离了云州,回到了关内。后来听说他用了一些手段,疏通了官府的门路,经人举荐,进了京。至于他是如何进入户部的……我想,任半山也的确有那么点疏通左右的本事,又极精逢源之术,如今能伴随圣驾,想来也不奇怪。”
靳王在听见任半山做过云州府的师爷时便心生疑窦,连忙追问,“那任半山为何要改名?”
“据说是因为当年他在云州得罪了仇家。”丁奎欲言又止,“王爷,那座云州城,现如今已不在你我可探究的范围内了,九年前那座城就已经被北鹘人占据。况且,本朝因连年征战,户贴入籍制度还未覆盖到北疆,您想查一个在城破后改名换姓的人因何离开故土,如今又为何回来,除非翻阅千万册卷宗,大海捞针一样地去找,否则,难啊。”
“所以……”靳王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大人的意思,还是有迹可循咯?”
丁奎神色一滞,“下官的意思是……”
“大人刚才说的,能查。”靳王打断丁奎,“既然能查,便从幽州府的卷宗库帮本王找出来,十年前燕云一带的户籍入册都是要一式十六份的,云州有的,幽州应该也曾存放过誊本。即便查无此人,也等查完了再告诉本王。”
丁奎连忙站起来,神色颇有些急切,“王爷,幽州府内的卷宗,有万卷之多,堆放了几十个柜子,记录了过往百年间大大小小的府地事件,大到各种战役,小到贩夫走卒,要翻阅所有典籍,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靳王叹了一声,“大人,本王且问你,本朝各知州官吏,对于其属地辖区内誊写、录入的卷宗,应当如何管制?”
“我朝吏部规定,凡大州市,三年一大整,每年一小整。平日里定期防护——防火、防水、防盗,还需有专门的人时时看护。”
“那您来幽州任职,这是第几年了?”
“第、第三年……”丁奎说到这里,险些被自己呛着,“可、可是……”
“可是您来幽州府三年,卷宗库内到底有几本书几卷册,您不知道,对吧?”
“……”
靳王微微一笑,“也对。毕竟幽州地处边关,官府任职人手不够,大人需要先紧着民生要事办理,这些看库房的小事,往后放一放没什么问题。”他话音一转,口气凉下来,“那如果上头忽然需要调阅幽州城数年来的典卷呢?”
丁奎脸色僵硬,正琢磨着怎么答话,就见靳王原本严峻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丁大人,本王来幽州三年,多亏您多番照拂,才得今日安闲。安平王府门前的石头,您明里暗里帮我搬走了不少,对我三天两头闯出的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回报上京的奏折,您都会仔细措辞、给我看过后,才发往京师枢密院。这些事,我都记得。”
丁大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本王是知恩惜福之人,一方面劳您提醒居安思危;另一方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有些事,需要动用大人的力量,帮我查上一查。”靳王微微垂眸,神情恳切,“我如今在幽州城里,能信得过的人,只有大人您了。”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
丁奎在这片息的博弈间,几乎未占上风。
屋子内瞬间安静下来,靳王在等丁奎的答复,也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丁大人被说动了,随即放缓神色,对靳王笑了笑,“虽然下官是朝臣,您是皇戚,但您与下官同戍边城,哪里分得清彼此呢。幽州府和安平王府合则生,分则死,这道理我懂。整理卷宗库的事,确实早就该做了,先前是下官失职。明日起,下官就调派人手,开始着手整理。您且说说,这次要查的事,和什么相关?”
“九年前,九龙道血战中所有相关的人和事,能查吗?”
乍一听“九龙道”三字,丁奎瞳孔一缩,蓦地看向靳王,却见殿下的眼神中,莫名透着势达目的的坚决。
“九龙道……”丁奎幽幽道,“王爷这是要翻旧案呐。”
靳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翻翻旧案,识识故人。”
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的安平王府,这几日又闹了起来。
郭业槐自北鹘易马回关、又在半路丢马之后,就晃晃悠悠地回了幽州。
空手而还的郭大人非但没有半分自责,甚至把一盆脏水统统倒进了安平王府。还没等靳王动手处置他,郭大人就自作主张地写了封声泪俱下的奏疏,上头说鸿鹄的山匪劫了他要送去打仗的战马,请旨朝廷尽快下令,派兵剿匪。好在这本奏疏在快马送出的路上,被靳王派出的人截下来了。
送出的奏疏半路夭折,郭业槐和靳王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年关这几日,郭业槐成日前往王府找茬,靳王都闭门不见。他气急之下,便去幽州府找丁奎的事,丁大人也不是吃素的,郭业槐要求丁奎和他联名上奏此事,丁大人明白,其实他这是想借自己的手,将奏疏平安地送出幽州。
一个是兵部首府,一个是幽州封王,丁大人左右不敢得罪,索性学靳王那一招,闭门谢客,专心整理卷宗去了。郭业槐俩幽州府几次都扑了个空,只能折回驿站,去寻同样落魄的任半山。
任大人被靳王赶出安平王府的事弄得是人尽皆知,于是一个兵部首府,一个户部尚书,终于凑到了一起。
梅香逢雪,火树银花。
幽州城的花巷子当然比不上江南的温柔乡,却也教人流连忘返,不分朝夕。
离启程返京还有差不多十天,任半山这心里却像是堵了块硬石头,上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这些天在幽州的遭遇简直与他在京师有天壤之别,平日在京城,官员同僚见着他,无不礼让三分,有的官员为了巴结他,还想方设法地给他送礼,他有时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如今,怎么就变成了他变着法地给人送礼,还被对方轰出了府门。
此时此刻,就算乌鱼巷子的欢月楼莺歌载舞,姑娘们酥进骨头里的唱腔也阻挡不了任大人哀声叹气。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注1)
一曲『陇头歌辞』唱得是清澈流转,凄切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