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也跟着蹲下来,煞有其事地看着薛敬敲敲这,摸摸那,“是哦,上回出门就感觉出来了,还以为是我驾车的问题。”
薛敬不露声色地一笑,随口问,“你们走的什么路,还需要翻山越岭?”
流星没过心,想都没想就答,“就是千丈崖啊,过半山腰的时候,不是有一小段急转弯嘛,当时没下雪,我赶得急了点,二爷都说颠。”
“小子,你得好好练练马术。”薛敬跳上车舆,从里面拿出一件披风。
流星看了一眼,“原来在这啊。是二爷的披风,我找了好久了。”
狐裘披风是纯白色的,乱糟糟地堆成一团,薛敬拿起披风时,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六爷,拿给我吧。”
薛敬将披风递给流星,“找人清洗一下,他不喜欢这么浓的香。”
流星凑近闻了闻,毫无戒备地说,“就是上回出门时沾上的,我拿去清洗。”
天边的闷雷又开始响。
薛敬修完马车,回到石头房时,二爷刚起。
这半宿无梦,他睡得安稳,醒来的时候,面色恢复了些,唇间起了血色,比昨夜的样子看起来好多了。
薛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身上的寒气散尽了才敢走进来,厚厚的棉帘遮住了里屋,猛一走进来,霎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起了?”
“嗯。”
薛敬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刚要伸手去帮他穿衣,忽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下意识蹭了蹭鼻子,冲身后的流星喊了一声,“那个,小胖子。”
流星走过去,仔仔细细帮二爷将衣服穿好。
薛敬站在床边,遮隐的床幔垂下来,正好挡了他的视线,他轻轻伸出手,掀开床幔一角,侧头看着床上的人——
二爷今日一身天青色长衫,在初晨的光影中,淡雅出尘。雪光从闭合的窗棂射进来,正巧将他侧脸的轮廓精致地框出,腰带的颜色是新制的牙白,紧紧地束在腰间,和他发带的颜色刚好契合。
只是他的腰骨太瘦了,生怕握上一下就会碎,薛敬忍不住攥紧手心,发觉手心里已经莫名其妙地溢出细汗。
流星帮二爷整理好一切,便蹲在一边,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二爷好像忽然发觉了什么,回过神,“怎么了?”
薛敬的眼神始终没从他的腰封上移开,猛一听二爷这么问,下意识松了手,帷幔垂落,正好遮住了他方才迸出火星的眼神。刚准备说话,却听流星先一步开口,“二爷您真好看。新年,就得穿新衣。”
原来他不是问自己的,薛敬舒展般叹了口气,松开手心,走出帷幔遮掩的范围,若无其事地拿起火上的壶,将热水倒进一边备好的茶碗里。
“你怎么起这么早?”二爷看了看窗外,似乎刚到卯时。
“平时晨起要练刀,习惯了。”
小敏将煮好的药壶送进来,放在火上煨着,便和流星一起离开了屋子。
薛敬拉了椅子坐在炉边,左手执着装满热茶的杯子,往右手的空碗中倒,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杯中的药茶渐凉,才将茶杯递过去,“我让小敏在这药茶里煮了姜,暖一暖。”
二爷伸手接过,抿了一口,蹙起眉。
薛敬安抚道,“良药苦口。”
二爷从来便对这些难以下咽的吃食有忌惮,平日里极苦的汤药必须入口,他便要让人备些甜食,尽可能冲淡舌尖源源不断的苦涩。
果不其然,他只喝了一口,便将杯子递了回去。
薛敬摇头笑了笑,接过杯子放在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当着二爷的面故意自斟自饮起来,“不算难喝啊,我们平日打仗,遇见了暴雨,混着泥的水也得喝,起初也不适应,慢慢地,就荤素不忌了。”
二爷听出他有意在哄自己,啼笑皆非,“怎么,倒是还变着向的诉起苦了。”
“没有。”薛敬收起笑,认真说,“你养好身体,我才有心思安心打仗。”
薛敬执着的神色让二爷不由一滞,再回神,却见他那碗药茶已经见了底。
二爷思索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将方才他放好的半杯茶拿起,默默无闻地喝了起来。方才那口抿得太浅,根本未发觉,这茶里其实添了糖,正好将那姜中的辣味冲淡了,后味反甜,余韵回甘,搭配上流星备好的点心,一餐之后,他的心腹逐渐回暖。
临近晌午时,雪下的小了,这人便闲不住了,偏要去断崖上赏雪。薛敬极力劝阻也是不济,便只能依着他,将他带到断崖上。
山中汹涌的涛声传到崖上,在空谷中回响,绝壁上雾气弥漫,飘荡的雪落入奔涌的江水中,无力地汇集成拍岸的巨浪,湍流不止,千古不息。
薛敬手执油伞,却还是挡不住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
“二爷,要不回去吧?都是雾,也看不清什么。”薛敬往旁边错了一步,将风口挡住。
“你昨夜是从哪里爬上来的?”二爷随口问他。
薛敬干咳一声,将伞压得更低,伸手为他掖好披风,“咱们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么。”
二爷见他神色躲闪,了然地笑了笑,“就是好奇。”
薛敬见躲不过,便直起身,将伞递给二爷拿着,走到断崖的一处平缓处,“就是这里,其实从崖底往上爬,除了头一段路有些陡,后面找好着力点,就着藤蔓,再坚持一下,就能从这个豁口爬上来。”
二爷仔细听他说着,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薛敬走回来,半蹲在二爷身边,“对了,今早我去寨门口,见老万那边修箭阵的马不够,就自作主张,将你那几匹马送过去先顶着。”
“是他让你来求我,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
二爷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又问,“他没说什么?”
薛敬想了想,“没有。”
二爷凉飕飕地笑了笑,“想必他嘱咐过,让你不要在我这里多说话。也罢,我也不想听他说了些什么,回回事做不好,倒尽说些闲言碎语。”
薛敬不像陆荣那样老好人和稀泥,总是相反设法地为万八千说话,他只是就事论事,不偏袒,不偏颇,“修平题箭阵这事,不宜急躁,他如今带人连夜修整,其实也是赶工,出来的效果,也不至于会好。”
二爷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觉得,与其让万八千赶工,倒不如换个人去做,兴许比他做得好。”
薛敬笑道,“不过,二爷心里有数,放其他几人前去军营送马,独留他万八千一人守寨,其实……是为了将自己作为靶子,引蛇出洞吧?”见二爷只是笑,便又嘱咐他道,“借走的那四匹马,我已经嘱咐过小敏,盯着他们及时送回来。”
他话中带话,倒让二爷心生疑窦,“哦?什么意思?”
薛敬凑得近些,在他耳边说,“小敏说,他们根本不缺马,如今还要外借你的马运山木,我总觉得……”他犹豫一阵,摇了摇头,“希望不是我多心。如今咱们寨子里少了这么多匹能应战的脚力,若真有人暗中做‘鬼’,出事后别说是打仗,跑都跑不远。尤其是你那四匹马,必要的时候,是能救命的。所以……还是查清楚比较好。”
二爷微微眯起眼,望向对岸的崖壁,空谷的激流又一次发出轰鸣,他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看不明,猜不透。
半晌后,“好。你今日什么时候启程?”
薛敬想了想,“想陪你吃完晌午饭。”
“带上干粮,路上吃吧。”二爷再次提醒他,“指挥使擅离职守是大忌,虽然还没到你回军的最后限期,但眼下北疆不太平,仗随时都有可能开打,你别等什么黄昏了,这就离山吧。”
薛敬忧心忡忡,“可是寨子里有狼,你不安全——”
“寨里的事不需要你管。”二爷冷声打断他,铁面无私地说,“你收拾收拾,尽早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