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五、雪后松
二爷重重地甩开他的手,人向后一倾,被薛敬搂住后腰,重新抵回石壁上。他人有些虚脱,挣不开又起不来,只能含着一口怒气,“你简直……无法无天。”
“我有天。”殿下好似一头受惊了的怒兽,粗粝地磨着利齿,冷汗顺着耳鬓滴下来,“你就是我的天……他们动辄翻天,凭什么?”
二爷一句“混账”还没骂出口,整个浮屠塔突然间震荡起来,金笼海尸虫翻腾,堆砌成巨山高的笼子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动。
就听薛韫喊道——“他们来了,来杀我们了!”
薛敬迅速往下去看,只见笼子里的薛韫瞬间像是被激荡的血尘蒙了眼,蛛网一般铺满了他整个瞳仁,神色惊恐万状。
说一千道一万,这位自诩神佛的太平教神官,嚷嚷着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西北王,真当大祸临头时,还是会怕死。
“‘他们’?”薛敬眼角一跳,狐疑道,“‘他们’是谁?”
“应该是高凡埋伏在川渝界山的暗兵。”二爷快速将燹刀塞回薛敬手里,自己则取过长弓,浅浅地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这座浮屠塔是整座‘戏楼’的最高处,高凡在暗,我们在明,我进塔前就嘱咐过谢冲,若你我困于塔底时生变,务必遣世温和小鹿前往界山的东入山口——剑门关延天峡,援战祝龙。”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乍一听似乎是悉心盘桓后笃定的结论,可再一琢磨,又觉得漏洞百出,至于漏洞在哪……薛敬一时没想到,只无端皱了一下眉。
“轰隆”——又一声!
犹如泥流拱入尸潮,从塔底直贯塔顶,水沸一般“咕噜咕噜”地冒起泡,通风口贯穿刺耳的厉风,卷进无数尸碎,不断地往金笼海里倒。山塔下仿佛镇压着一条沉睡万年的巨龙,将要拱碎塔基,破土而出。
是了,这动静,分明是从塔底传上来的!
薛敬心念一动,蓦地想到二爷方才话音里的破绽——也许高凡确有暗兵埋伏在外山,随时伺机攻破剑门关,直抵杀佛顶。但是,莫说剑门关距离杀佛顶尚远,即便真有暗兵攻山,此刻山顶还驻扎着无数自己带来的重甲精锐,不至于都等到敌军攻进塔内了,外头的兵马还毫无反应。再说,祝龙虽然是孤军驻扎在剑门关前,但任谁想要突破祝家军的防御屏障,也不是一时半晌的容易事。
除非……
他又看了二爷一眼,耳畔忽然响起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既入困局,落子无悔。”
“是你炸的塔。”薛敬心里“咯噔”一下,耳听山石砸落的动静,眉峰冷冷蹙起,“这塔底的火捻是你让谢冲点的。”
二爷微启的薄唇间轻轻抿着一缕势在必得的火丝,欣慰又似遗憾地笑了笑,“我还道要再等上一阵,待金云使过来,你才能猜到。殿下的心思,果真今非昔比了。不错,这火捻的确是我让点的——入塔前我告诉三哥,子时若我还未带你平安出塔,就从塔顶至塔基,将山皮一层层剥开,塔身一节节炸碎……这样,所有藏匿在塔底的蛇虫都不得不冒头,包括在戏楼下观戏,妄想坐收渔利的人。”
果然,这人一旦坐上赌案,就是个只认输赢的亡命徒。
在这场两人搏杀的赌局里,毫厘之差可覆乾坤。他却偏要亲手拭尘,精准掐算炸塔的时辰,前脚刚答应与自己对赌,后脚子时一到,谢冲便依令点燃了塔中布好的火捻——孽塔一毁,赌案必掀,赌注顺势失效。
好一招先发制人。
“你早就算好了……”
这分明是一个“局套局”的“赌环”——殿下自认摆局人,殊不知,自己却早就成了这人指尖捏紧的一枚棋子。
“原来进塔之后所有的‘意外’都是你的‘万无一失’。”薛敬深深地提着一口气,怒血彻底从身体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他努力压平火气,万分克制地说,“起先,攻塔时你用鸣镝传信,嘱咐我将薛韫带到这山塔六层的金笼海,好让他们两王相碰;同时,你威胁岭南王,逼他在后来与薛韫对峙的过程中刻意谈及哥哥的死因。你其实根本不像你安慰我的那样,能够直面哥哥的死状,在明知道血厥症是高凡凌你时百试不爽的一把灵钥,你还是一意孤行。你不知道在听到真相后,自己会不会再次病发,你更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腹痛呕血,甚至死在这里!你算不准你自己,但是你能算准我——”
殿下难过地叹了口气,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你知道我在听到真相后,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对薛韫下杀手,而你为了让我不沾族亲的血,故意将两王对峙选在这浮屠金笼海——因为这里是整个山塔最靠近逃生甬道的地方!一旦到了子时火捻点燃,孽塔倾覆,我就算腿脚再慢也能从这里逃出生天。而你,才是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那个……你是要拿命跟我赌啊,二哥哥,你怎么这么狠心?”
这个人,无论如何孤注一掷,这一局,非赢自己不可。
二爷听完他的话,眉眼悄然一弯,竟还近乎温柔地笑了一下,半分没觉得自己如他所说那般心狠。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攻塔的。”他轻飘飘地说,“若我不慎失手,十三年前那场战劫的真相也不能就此掩埋,还有谢冲、祝龙……他们都曾是燕云十八骑,会帮我把烈家军亡阵九川的公道讨回来的。殿下,秋水已纳百川,春晨还未尽。我是踩着父兄和二十万族军的尸骨苟活下来的,我替了他们的命啊……哪怕凌尽此身,削骨捻子,押上余生所有吉运,我只求一个真相。”
凌尽刺身……
削骨捻子……
押上余生所有吉运……
殿下一字一字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只觉喉咙里像是灌满了朱砂水银,从头到脚从没这么冷过。
都道世情如鬼,人心如墨,这道血填的深壑,他跨不过去,这辈子都跨不过去。在这场必死的杀局里,恶徒坐庄,善者为棋,谁又赢得了谁呢?
“薛韫的命在你我手里,我要撬开他的舌头,把他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而我知你为了我,定然不计后果,偏要他死。可是殿下,他暂时死不得……”二爷的话音忽然柔和下来,用上了他平日里惯用的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山塔既毁,困局必破。你不过是在我跟前再输一局,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胜负呢?”
他还故意在“你我之间”四个字后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哄调皮的奶娃娃不要哭闹一般。片刻,又凑到他眼前,调侃道,“殿下,下回做赌,算准时辰再下注。”
“你……”
薛敬既气恼又心疼,攥住二爷的下巴,发狠地吻了上去,不愿听他再多说一句言不由衷的鬼话。
无处发泄、不能消解、如浪潮般此消彼长的悔恨才最伤人。
那是长明之后,无头无尽的愚公移山。
经年月累,所有无法疗愈的伤、弥补不了的痛,都将在慢慢余生中,反复凌迟着他们。薛敬魂不守舍地发着抖,舌尖扫过那人被伤血浸过的每一寸齿关,咬着他冰冷的唇皮,碾着、磨着,不敢用力,又偏想他疼一疼……结果,却是用反复煎熬的火浆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灼了个粉碎。
“你就不怕我发起疯来,真将输阵的赌约兑现,把你——”
“把我怎么?”二爷软绵绵地抬起眼皮,血霾在他的脖颈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几近透明的皮肤雪白的,湿哒哒地流着汗,星眸微微一闪,嗓音低邃,痴喃无悔。
“若真是那样,可算是这世间于我来说,最痛快的死法了……”
“……”
这大约是人世间最残忍、最恶毒的情话,把人心捅烂成糜,还偏要以桃夭碾泥做酒,将烂透的心肝涂抹成完璧归赵的样子。
薛敬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
他发现,只要一盯着这双眸子,自己就会变成那个最不讲道理的疯人,明明自己撂下的狠话,结果到头来,却将自己扎得体无完肤。
“你要真相,对么?”
二爷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我要他死,你不让,对么?”
二爷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他用几不可闻的气音,承诺般定定地说,“那我把真相给你,再取他狗命,二哥哥还要拦我吗?”
“什么……”
二爷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腰挂着的箭囊一轻,手心虚虚抓着的弓弦一把被他夺了过去——“不要!”
他一句“不要”的回音还没震完,就见薛敬长弓扯紧,鸣镝响箭如一发催命符,对准薛韫被关着的笼子,五指一松,一箭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