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羽扫过风旋,划破百仞虫潮,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弹震——咻!岭南王见利箭射来,向左闪扑,以为薛韫立马就要血溅当场,却没想到这一箭的箭镞竟没有扎进薛韫的咽喉,而是精准地贯穿了笼门上的锁孔——“啪嗒”一下,笼门弹开,薛韫这只随时待宰的“狡兔”,竟一瞬间如蒙大赦!
棋到中局,陡然生变!
二爷脸色煞白,显然还未从薛敬猝然那一箭中缓过神来,回头就见这天杀的混账扯起嘴角,似已将一肚子憋闷的怨火随着这一箭全撒出去了。
薛敬蹭了蹭被弓弦震麻的虎口,无视了二爷如阴云般黑沉下来的脸色,竟还稀松平常地显摆起来,“不愧是二哥哥教的箭法,这么远我都能射中锁孔。”又低头瞥了一眼笼子里傻愣着的薛韫,扬声道,“庙门都替小叔敞开了,还不跑?”
薛韫一个激灵,三尺短身霎时化作尸山底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血耗子,快速从笼子里钻了出来,循着一个熟悉的尸洞一头扎了进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岭南王冲着半山壁气急败坏地大嚷,“你就这么把他给放了!”
薛敬刚要转身,蓦地头一偏,耳朵里“嗡”的一声,人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脚下踉跄两步。二爷这一拳甩过去,可比方才重逢时的那一巴掌要狠。薛敬咕哝了一下嘴角,将渗出的血丝酸溜溜地吞了下去,躬身低笑起来。
这一拳使了狠劲,可算把薛敬浑身上下揍舒坦了。
折磨成四分五裂的筋骨被这一拳揍归了骨窍,殿下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有出息——一日之内得二爷亲手招呼的两回赏,这要是放在九则峰,可得扯条八尺长的红绸缠在腰间,在走马坡上来回跑他三圈,再扎到哥哥们面前可劲儿地炫耀。
“改明我就刻块匾,跟你那块拦我回山的牌子在寨门前左右各摆一边,鸿鹄上下,这恩赏我是独一份。将来得随我入土,就算当棺材板,都是丰功一件。”
二爷气炸了,指着他,嘴唇哆嗦着,“你……你别太混账!”
可殿下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条小命今日偏要跳到太岁头顶撒泼,“混不混账的另说,反正我把薛韫放回塔里了,除非你先一步把他逮着,否则你我这一局,继续。你炸吧,有本事你就活埋了他。”他喘着粗气,横起胆肠,竟敢跟眼前震怒中的“阎罗”推杯换盏,还赌气似的撒起娇,“凭什么每回都是你赢?我偏也要赢一回。”
二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他拽到眼前,右手一抬,险些再废他一拳,可余光一瞥到他前胸后背那一身的伤,又舍不得了……一腔怒火憋到顶点,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怒喘,眼神快要喷出火刀来,“滚,你给我滚!”
“人丢了,我得去找。”
“你他——”
二爷鲜少骂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完,就被甬道尽头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只见堵路的碎石被炸开一个豁口,谢冲刚一赶到,就看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脱口而出的复命下意识变了调,“你、你俩没事吧?有话好好说。”
谢老三觉得自己命里犯煞,怎么回回脚踩炸捻,自己都是最没眼色的那个。
“都一身的伤,快别打了。”谢总使左右不敢得罪,和和气气地劝起架。
二爷狠狠撞开薛敬,扶着石壁勉强站稳,朝来路指了指,“三哥,出了点状况,你先让他们把火灭了,这塔暂时不能炸。”
谢冲脸色一变,“捻都点着了,扑不灭了。”
因为火石的威力,山壁此时抖得比刚开始时更加剧烈,整个甬道都在摇晃。
“能灭多少灭多少。”二爷烦得不行,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抄起短匕,转身就往过来的甬道口走。
“你干什么去?出口在这边!”谢冲朝他的背影喊。
“三哥,帮我把你身边那个混账王八蛋绑了带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他!” 二爷头也不回地怒喝。
谢冲的脸色更难看了,回头看了殿下一眼,发现这人不但没生气,反而抱着臂,面带微笑,遂忍无可忍地提醒,“殿下,这不是你俩闹脾气的地方……”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这样以下犯上有点言多必失的意思,于是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何发这么大火?”
“我把他到手的熟鸭子给放了。”殿下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谁?”
“薛韫。”
“……”谢冲骤惊,心说,这不是讨打么?!“为、为什么?”
薛敬没搭话,眼神一直循着二爷消失在甬道口的背影,刚要追上去,又突然想到什么,朝谢冲并拢着伸出双手,示意他,“你绑不绑?”
随即,靳王殿下便在这川渝界山的山塔里,当着一众金云使的面,被当朝金云总使绑住了双手,成了个只能甩腿走路的“粽子”。
岭南王被两名金云使押着,率先从通风甬道离开山塔,与弟弟错身时恨不得用眼刀剜死他,无声地叫屈。也是,给人做了一辈子“嫁衣”的岭南王,能在这片尸海恶浆里活生生地泡这么久,愿意低下尊贵的头,帮自己的“好”弟弟跟薛韫套话,到头来倒成全了他西北王“笼门大开”。
“为兄倒要看看,弟弟能不能登上天门,把东瓦上的龙须薅下来。”岭南王恶毒地喷着火,后槽牙几乎磨断了。
薛敬双手绑着,也不好上前,便站在高一些的石阶上,眼神冲下,“好说,也多亏了皇兄襄助,那油盐不进的老东西才肯吐点腌臜的脓秽出来,就凭这个,弟弟也会保你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回京之前,你我尚在一条船上,能不能登天我暂且不想,倒是头顶上那几片‘东瓦’早就遮了日头,一日晒不着太阳弟弟就浑身难受,还得劳请大哥弯弯身,好让弟弟垫高一些,修修东瓦上的土。”
岭南王被他眼中炽烈的火气熏了一下,虽依旧死死地盯着他,咬紧的后槽牙却下意识地松了,“只要能回京,答应你的物件,一样都不会少。”
“那弟弟在此就先谢过大哥了。”薛敬和气地笑着,“谢总使,出塔之后,给我哥找一件合身的重甲吧,这一路危机四伏,胳膊腿要是不护周全,我怕他还没等走出川渝郡,就被高凡的暗卒大卸八块了。”
“知道了。”谢冲朝岭南王身边那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迅速押着岭南王钻进了通风井道。他停了片刻,不安地问,“就让两个人押着他先走,会不会有点冒险,跑了怎么办?”
殿下潦草地活动了一下指骨,偏过头,“薛韫这枚棋一死,岭南王就自知跑不远了。再加上他两人方才在金笼海里彻底反目,我大哥这个人你别看他弱不禁风的,只要给他个机会,就能扑上去把薛韫和高凡一口一口当发糕吃了,他自知大势已去,眼下只有紧贴着我,或才有一线生机。”
谢冲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金云使快速跑过来,一脸“当个差还得被迫得罪祖宗”的倒霉表情,结结巴巴地说,“大人,二将军让我过来捎句话,他原话,我、我转述的——‘那混账怎么还杵在那,绑他出塔后,立刻把所有人带进来,炸捻扑不灭了,塔身不出半个时辰就毁,让你的人一层层搜塔,把薛韫活着给我扒出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被绑着的“罪魁祸首”。
谢冲的脸色跟涂了黑泥一样,侧身让了半步,铁面无私地说,“殿下,二将军的话属下不得不遵,请吧。”
薛敬瞧他一脸忠诚不二的样子,实在打心眼里喜欢,走近一步,笑着问,“三哥,你向来都这么听他的话吗?”
“从始至终。”谢冲不假思索,话音发沉,“其实不光是我,他年龄虽小,当年却是燕云十八骑的智囊,以谋略服人,连少将军都对他说一不二。我心知少将军为何要保他,除却长兄回护胞弟的情义,少将军也曾说过——“季卿通悟早慧,有贤将之能;我若自视蓬山雀,他当可称雪后松;蓬山小雀多如牛毛,如瀚海沙数,应担护林之责;然,凛雪寒松万里无一,寥若晨星。我护他,是为南朝封军拜得一位猛士,待将来藏剑出锋,名震杀野,能替万将请缨,尊百世师。’”
替万将请缨,尊百世师……
在哥哥眼中,也许当自己的弟弟能在疆场大展宏图之时,南朝必已林松遍野,蓬雀无数。可这大好河山他没机会看上一眼,弟弟至今也没能如他期许那般,成就战野名锋,好端端一株雪松被无数柄暗刀活剐成泥,生生磋磨了十数年之久。
时至今日,南朝封疆千疮百孔,活人熬过的这些年月,都是用火汤里沸腾的尸油点燃的长明灯捻,一瘸一拐照亮的前路——分明人烟浩穰,却是满眼沙尘。
薛敬不知不觉攥紧双拳,一腔热血在胸口激撞。
“三哥,我杀薛韫,你答应吗?”
谢冲微微一愣,犹豫地看着他。
薛敬又道,“高凡谋局,薛韫是刽子手,当年是他亲手杀了大哥。”
谢冲眉峰紧皱,脸色彻底黯下来,深吸一口恶气,“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薛敬紧握的拳头微微松了松,回眸扫了一眼浮屠塔内震晃的砂砾,和腐尸烂骨垒叠成丘的金笼海,齿关轻轻磨着,“别拦我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