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五、兵碑录
界山,辕嵘古道。
穿过这条狭长的盘山甬道,即出剑门关。
将靳王送走之后,二爷便快马向东,在后半夜赶上了李世温行军的步子,汇合后,一起向东出剑门关,准备与祝家军汇合。
山雪阻路,大军在辕嵘古道前短暂扎营修整,顺便等待先遣队侦查地形。
李世温端着热好的骨汤在营帐中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辕嵘古道的山甬道口找到了二爷。
“您身子没好,站在山口吹风,容易落病的。”
李世温将装着热汤的皮壶递给他,又往他肩上披了一件狐氅。
二爷抬手将风带系好,听了他的劝,往背风的地方挪了两步,这才拔开瓶盖,抿了几口暖身的热汤。
“你那三步一封的战信,可收到回音了?”
李世温认真地摇了摇头,“许是前线战况焦灼,鹿兄没空回我的信。”
二爷顺着他的话莞尔一笑,将皮壶扔回给他,掸了掸风氅,“那就再递,总归没剩几里的路,王爷宠的那鹰儿不像话,单吃牛心尖上那么一片肉,旁的不吃,惯得它好吃懒做,正好趁这回多跑几趟,减减重。”
李世温被他的话逗笑了,又不敢放肆地笑,轻声说,“将军,您其实也担心前线的战局,在等信吧。”
二爷不露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总觉李世温近来察言观色的本事见涨,与以往听音问事木头般的迟钝日趋不同,便觉既欣慰又心酸,欣慰于他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即便是将他丢进狡猾多变的人堆里周旋,也不至于轻易受骗;又心酸于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也要被这乱世逼得,不得不学会左右逢源。
想到这里,二爷的脸色便添了些许无奈,故作严肃道,“日后别学王爷那一套察言观色的话术,小心总隔着窗雾听音,小鹿嫌你心眼多。”
“哦……”李世温迟钝地点了点头,又问,“将军,我瞧您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往悬崖下看,您在看什么?”
二爷凝神静吸,缓步走到崖边,同他道,“我听人说,泽济二十四年冬月初三,也就是九龙道一战隔年,在这条辕嵘古道上,曾发生过一场血战。当时,有数十辆马车押送着最后一批被迷晕的徐氏铁匠,过川渝界山,一路向东去靖天城。却在穿过此地时遭不明义军劫镖,义军装扮成太平教孽,兵刃却是百家百式,显然不出自统一的族军。为了营救徐氏铁匠,他们与鬼门铃刀死战交锋,半步不退。最后,全部阵亡,统统跌进了辕嵘古道的万丈深渊。”(前情:573章)
李世温深吸了一口冷气,问他,“将军,那这些拼凑起来的义军,和徐氏战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乔装改版,赴死营救?”
二爷没有接话,静静地站在风雪中。
他的背影像是同久春深林中飘洒的雪絮融在了一起,青色发带随凛风飘舞,似印进絮海泛起沉香的一片青叶,又似漂浮枯水的一缕萍。
“将军?”李世温上前一步,又唤了他一声。
二爷浅浅地应了一声,没有回身,“去温一壶烈酒吧。”
李世温刚想开口劝,话音到了嘴边忽然顿住,点了点头,转身取酒去了。
今夜没有皎月,抬眼满目飞雪。
深涧一眼望不到底,烈风被漩涡一样的云浪托着,直冲九霄,在夜幕上印出无数只鬼气森森的剪影,好似那一群被撕裂了血肉,坠入酆府的无名义士。
在二爷的无数个梦魇中,火色旌云始终活生生地飘舞在天际,犹似红莲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十三年来行辕走马,他没有一日忘怀故人。
“将军,酒。”
李世温将酒壶递过去,二爷接过,反手以半弧形抛洒,倒入了深渊里。
“派去延天峡探查的先遣队差不多该回来了,去山口迎迎。”
“是。”
果然,不到一炷香,前往探路的先遣军班师回营,并带回了一样东西。
“二将军,这是我们在密林的山道旁发现的,标记被人浸了兽血,刻在涂蜡的树皮上,即便覆了雪,也不会脱色,末将找人看过了,这色是新涂的,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先遣军主将将一块染血的树皮摆在军案上,沉声复命。
“能确定是敌是友吗?”李世温问。
另一名副参回道,“末将觉得,对方没有敌意。延天峡狂风谷,路狭崖陡,随处都是沼泽和暗流,我们刚一进去,就有人陷进沼泽里,还好入谷前得二将军提醒,穿戴了预防陷沼的藤履,这才有惊无险。今夜正是阴雪天,无月星指路,狂风谷内尽是雾瘴,若没有这些涂在树皮上的标记,我们说不定会被困在谷中。”
二爷靠在舆图案前,图中延天峡狂风谷的位置早已被他用红旗圈了个圈——此谷地势西高东低,被一圈圈陡峰围着,像是一个开着口扎入群峰的山瓶,地方不大,却极难行军,谷中散落深浅不一的泥沼,包含着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密林岔路,若逢阴雪天入谷,很容易被沼泽吞没。是以在启程剑门关前,二爷曾认真询问过归顺王军的教孽关于这一带的地势,得到的回答几乎统一——延天峡狂风谷没有通向外路的生门,是川渝界山唯一一块无人问津的死地,当初建坛时,教中人分别在五关断川上选址,可到了剑门关这一处,独独跳过了狂风谷。
——足见此地地势之恶劣,行兵之险。
可即便如此,在大军行至辕嵘古道前时,二爷还是执意派遣了有经验的先遣队前往狂风谷探路,李世温询问其缘由,二爷只说想证实一下,这只扎进险峰重峦的“山瓶”究竟漏不漏水。
听完主将的描述,二爷这才缓声开口,“除了这些标记、岔路,让你们探查的东山口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正要与您说,”主将道,“东山口的绝壁上,我们确实发现了辕马车辙的痕迹,辙印为四毂辎车,与您料想的基本一致。另外,山壁上还有云梯的凿痕,只不过近来雨雪多,靠近东南的山壁遇到滑坡,整个都被滚落的石堆掩埋了,再往东就没有路了,确实像那些教孽所说,狂风谷有进无出,不能行军。”
二爷点了点头,没什么要问的,眼神垂落,停在舆图上,“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世温,给先遣队记上一功,回头到军典那领赏。”
两位参将立刻喜笑颜开,叩谢完便离开了军帐。
李世温觉察出不对,走到二爷跟前,“将军,您怎会如此熟知狂风谷的地形?连东山壁上有车马辕迹都一清二楚?您……不也是第一次来么?”
二爷绕到舆图另一边,手指拨弄着盒子里的红色小旗,浅浅一笑,“辕嵘古道有鬼风作祟,我却听见了故人之声。”
“故人?”李世温不明所以。
“带几个骑术好的兵将,随我到狂风谷演一出戏吧。”二爷将小红旗利落地扎进舆图中狂风谷东山壁的位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们既不愿现身,非要躲在暗处逞英雄,那就只能把他们逼出来。”
暗夜,一匹快马浮踏飞雪,闯进了狂风谷的雾瘴林。
东山壁悬岩如障,有耸天之高,无数横岩倒挂于陡峭无遮的山壁上,犹如一具具悬停千年的鬼棺。眨眼间火光如电,原是白马载着主人踏过泥沼,沿途不断发射的响火。山林流雾在水云间如琉璃般镜化,被火光一照,霎时幻作三千盏明灭无尽的故人灯。
不多时,十数匹黑马奔踏泥浪,坠着那白马闯入深林。
“林中多是泥沼,您慢点!”领头的黑马将领朝前头疾驰的白马大吼。
“再快点,二将军伤病复发,再找不到大夫医治,就不成了!”
狂风谷地方不大,跑马不到半炷香,就抵达了东山壁的滑坡处,白马在滑坡前勒定,仰望着坍塌的碎石,遮蔽了从东山口外射来的雪光。
“这里怎么堵住了!”白马将领掀开挡雪的斗笠,急得满脸是汗,“那太平教的人不是说,谷中有一条近路,能直通界山外的村落,可节省一日的行程!”
黑马将领上前看了一眼,“想是近来雨雪频繁,山体禁不住侵蚀,滑坡后把路堵了,看来这条路是走不成了,咱们还是出谷另寻别路吧!”
白马将领跳下马,令道,“你们立刻调头另寻别路,我从这里翻过去,兵分两路总归万全点,二将军的伤耽搁不得,脓血再不止住,怕是……”
正焦灼,山石后突然发出一声响动。
“谁?!”众将闻声,立时拔刀,朝向山石背后。
火光陡然间照亮,将巴掌大的山地照得灯火通明。
“来者何人,再不应声,便放箭了!”
片刻宁寂,再一会儿,从山石后窜出一条小奶狗,对着一众兵将“汪汪”地叫了几声,颇有些敲山震虎的威慑。众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收刀,就见山石后又探出一个头,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身披虎皮制的兽袄,腰间缠着一段红绸,挂着个木牌子,脑袋上还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白狐暖耳。
那小男娃一点也不怕众人的刀光,大声问,“你们要寻医?”
“小孩,你是从哪窜出来的?”
那小孩连雪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我太爷爷就是大夫,我带你们去。”说着踮起脚,牵起白马将领的手,就要将他往山石后面的扯。
众人收刀回鞘,莫名其妙地跟着这小娃娃在深林中的岔路往前走。到一处泥沼前,他抬腿想蹦,奈何腿长受限,步子还没迈出去眼看着就要摔跤,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稳稳地一把捞住了他,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揣进了怀里。
白衣将领没有他反应快,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他抢先一步,随即朝身后的兵将打了个手势,众人默默地退了回去。
小娃娃眨了眨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脸蛋红扑扑的,转头去瞧抱着自己的人,可那人的脸隐在黑影里,他看不清。
“带着一只小奶犬就敢在山狼出没的林子里乱跑,多危险呐。”
小娃娃仔细想了一阵,辩解道,“这只小狗还是叔叔伯伯们从狼肚子里救出来的,别看它个头小,胆子大着呢。”
那人低头看着紧跟自己的脚步正警惕炸毛的小奶狗,笑了笑,再次将小娃娃往手臂上托了托,随口问,“你的叔叔伯伯们也住在这里吗?”
“他们搬出去了,搬到了山那头。”
小娃娃不设防备,根本不知道这人其实是在套话。
那人故作不明地说,“我就是从山外过来的,也没见有人搬家?”
小娃娃伸手指着东边那面滑坡的山墙,“没走外面,他们是从那个豁翻过去的,还拉着很多好吃的,光那种大车就有好几十辆。”
那人稍顿了一下,又问,“那你呢?怎么没跟着叔叔伯伯们一起走?”
“我们有别的任务。”小娃娃骄傲地昂起头,腰间的木牌跟着晃了又晃。
不多时,他们越过最危险的一段泥沼地,来到了一片由乱石堆起的石阵前。那些石阵显然被人用灌木和藤蔓伪装过,更像是天然垒砌的防风障,错落有秩地堆叠在一片地势舒缓的矮坡上,再向坡上远眺,有迷雾遮掩,就看不真切了。
小娃娃伸出手,刚要给他指路,却见这人先他一步迈脚,像是早就知道该往哪走。小娃娃觉得惊奇,不经意向后一看,却发现方才那些兵将并没有跟过来,于是好奇地问,“那些人呢?他们不来吗?不是说……‘二将军’病了么?”
“他们忙着搬石头呢,没空。”
小娃娃“哦”了一声,看着他在石阵中穿行、停顿的步伐,像是闭着眼都能走过去,不禁惊讶,“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