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道,“梦里来过。”
小娃娃信以为真,睁大了双眼,“那我昨晚梦见吃到了果蜜,也能实现吗?”
“能的。”
再绕过半座石砌,矮坡下行,来到一片野草及膝的荒滩,灰白色的碎石散落草泽,枯草间竖起无数块残碑,遍野孤坟。
抱着娃娃的人脚步一顿,像是被眼前这满目荒寂的景象震了一下,稍显错愕。
脚下的泥土似被烈火销灼一层层铺起的骨灰,踩上去软绵绵的,泛滥着刺鼻的血腥味,可又莫名觉得熟悉,好似古庙香案前灼灼燃烧的长明灯上,漂浮的一丝故人香。
小娃娃挣脱了他的怀抱,从他怀里跳下来,引着他来到荒滩边一个破烂的毡帐前,往里探头叫了一声“太爷爷”。老人掀开毡帘,引小娃娃进去,细声问询片刻,帘子再次打开,朝来客示意。
来者郑重地整理好衣衫,探身进帐,将风帽取下,与那老人四目相对。
老人浑浊的眼神先是一惊,而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重孙儿的额头,“小娃儿去外面帮我录一会儿,我与这位客人说几句话。”
小娃娃默默点头,躬身抱起自己的小狗,钻出了毡帐。
烛灯被刮进来的冷风吹得来回摇摆,锈迹斑斑的铁罩子合不拢,“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灯油,咕嘟咕嘟地冒起油泡。
“客人是要寻医?”
来者站定,微微垂首,恭敬道,“听闻谷中有名医隐姓,想为少将军求一丝生机。”
老人别过脸,眼眶微微充血,话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少将军……得的什么病?”
来者道,“鸿泥销骨,同袍征杀,二十万军魂凋如朽木,未立封塚残碑。少将军碾心作烛,明灯十三载,照故人重逢之路,所患之疾与人烟生死相隔,弥留时诸愿未结,如今终于可以瞑目了……俞世祖,季卿代兄长来寻,迟了十三年。”
老人回过头,就见眼前的年轻人撩开衣摆,单膝重重跪地。
他想上前将人扶起,奈何双脚罹患痼疾动弹不得,手伸出,牢牢地焊在半空。
“好孩子,快起吧。”老人颤巍巍地收回手,转身将油灯拨得再亮一些。
二爷却没起,头微微沉下,缓道,“东山壁的豁口是你们自己炸毁的,伪造成山土侵蚀滑坡,是为了阻断狂风谷与人疆马道衔接的唯一一条通路,也能彻底规避东运水师派暗军从此处潜伏进山的可能;山壁上残留的车辙印是你们经年运粮、运兵留下的,用的是申家的四毂辎车;沿途画在树皮上的图案专是为我军指路用的,一面是让我军避开林中乱沼,另一面则是为告诫我狂风谷已成死地,不宜走军,需绕行;若不是我让手下以‘二将军伤重’为由一路喊话,那小娃娃是不会轻易现身的。留您驻守此地,想必是为断后。”
二爷抬头,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是“天骑十一”俞伯南的祖父,俞氏世代在战地行医——留下这样一位老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在此断后,人畜无害,即便落入敌手,或许还能以“附近山民”为由,逃过一劫。
可是,敌人是为灭口,又怎会就此心慈手软。
“小将军啊,果然是十八个人里最聪明的。”
二爷呼吸一滞,浑身绷紧,这一声“小将军”唤得他仿佛猝然间溯穿岁月长河,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火茶开遍的云城西山。
可惜,如今能这样唤他一声的长辈们,几乎都已仙逝。
“都说对了,可是……”老人鹤发苍苍,身披的袄子缝了不知多少补丁,看着二爷的眼神始终你带着几分心疼,慈蔼地笑了笑,“我们留下来,也不仅仅是为断后,还要录碑啊。”
“录碑……”
顺着老人向外投去的眼神,二爷起身掀开毡帘,看见方才那个小娃娃正拿着一本羊皮卷,手执炭笔,穿梭于枯草间的丰碑前,一块一块认真地录着,一丝不苟,偶尔还要跑回已经录完的残碑前复查,确认无误后再继续往前。
“那些人都是这些年来,在这条‘天关路’上与鬼门恶战,死去的族军。”老人指着帐外那片荒滩上的残碑,轻声说,“一千三百十二人,最惨的一战便是泽济二十四年冬月初三——”
“为营救徐氏战铁,乔装与鬼门血战辕嵘古道的那一战。”二爷接道。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询问他是如何知晓的,拿起身边一本厚厚的军铭册,抬手递给他,“其实不到二十万。”
二爷接过军铭册的手狠狠一坠,心石也跟着一沉。
“十九万八千。”老人哑声道,“我们这些年一一誊录,反复清点,九龙道一战战死的所有亡兵,都在这本册子里了。”
二爷手捧这本亡兵册,宣纸蜡封,落楷丹书,足有数千页,上录每一位兵将的姓名、籍贯、所属军列。
十三年风雨荏苒,枕生峡炸开的崖口激浪滔天,那座百仞高的枯骨山,每一具风化变质的兵骨,时至今日,终于一一对应着有了名姓。
“多谢您,弥补了父兄的遗憾,他日有幸丰碑华表,铭兵拜刻,也算是我独活至今,为族军做的一点有意义的事。”
二爷转身,将亡兵册放到一旁,又道,“当年亡战之后,我因伤重逃难西沙,错过了收拢族军的时机,过后安顿下来,终于腾出精力去做这件事,差人暗中打探,却没有你们的下落。我以为,燕云十八骑的族军都已战死在九龙道了。”
十三年前,二爷刚刚从西沙逃出,隐居到鸿鹄,沦落半数疆域的燕云地疮痍满目,等他稍稍料理好伤病,腾出精力,差陆荣、李世温等人暗地里彻查燕云十八骑散落在北方各地的族部时,已然是泽济二十五年的深春了。
那时候,距离九龙道一战整整过去了一年半,再要寻回失部,已是大海捞针。
这些年,他也曾四处打探,云州复城之后,他更是仔细翻遍了燕云一带誊抄至云州府卷宗库所有的行兵册,和这些年行走各关隘的记名文书,足有近万卷之多,只可惜,没能找到哪怕一个活着的燕云十八骑族军。
因此他一度认为,当年伐征九龙道,燕云十八骑麾下的所有族军应该是都参战了——曾号称“千秋胄羽,百战争鸣”的百家将、千军师,被敌军一夜间一网打尽,这条倾父亲倾毕生之能、呕心沥血筑起的万里兵防,就此一朝断送。
直到燕云一带彻底收归故土,北疆宣告光复,运送金鸣砂的这条“天关路”彻底暴露后,二爷才隐约慢慢地发觉,原来在距离北疆万山之隔的川渝界山,尚有一丝熟悉的人烟,竟然是从辕嵘古道的万丈深渊下,浅浅飘上来的。
原来族军一直都在,一直在为当年那一战枉死的兵将,立碑、祈愿、报仇雪恨。
同自己一样,苟活至此,铸万骨成山。
“他们泉下有知,应当也会宽慰。”
二爷思绪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他好像不曾经历诸多离乱,不曾被重伤。他仿佛翻开卷书,修简临帖的一名过客,那些杯中酒、镜中人,都不过是清平丹史中鲜为人知的寻常案,死去的故人寻姓无方,埋进黄土,又会在来年春日破土而出,成就山花烂漫。
然而只有活着的当事人知道,那片林海需心壤滋养,维持绽放的每一朵山花,倾耗的都是这人命眼中所剩无几的寿数。
可他甘之若饴。
贱损薄命,是对二十万族军埋骨无乡的一个交代。
忽然,二爷的手腕被老人家搭上,他瑟缩了一下,想收回手,却被老人枯槁的手指攥住。片刻后,老人长叹一声,“孩子,你这身子中过恶毒,十多年来损耗太过,虽余毒已清,然脏腑之气枯竭,侧腹、左肩都有暗伤,血气瘀滞,如今全凭肝胆之气撑着……”
二爷笑了笑,不禁佩服,“您可真是老神仙,光凭诊脉就知我伤在何处,中毒几载,俞家不愧是世人眼中的‘灵医百药’。”
老人奉劝道,“你再要这样下去,恐熬不过三年冬雪。”
二爷坦然一笑,全然没放在心上,云淡风轻道,“说不准,举目三年无瑞雪,我还能多活两年。那会不会砸了您的招牌?”
老人心疼地望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舒了一口气。
“您不必为我忧心,此番重遇,我还有问题想问。”见老人点了点头,二爷这才道,“当年九龙道一战之后,你们因何离开北疆?”
“我们是在那一战之前离开的。”老人直言道。
二爷一怔,“提前走的?难道是有人预料此战有变,未雨绸缪?”
老人点头,“九龙道出征前三天,燕云十八骑各族均收到过一封密信,嘱咐未参战的留守族军立刻随申家的运粮队向南押护迁粮,说是为九龙道一战作战辎储备。为防运粮路线落人敌手,特敕令留守族军押护粮草时由官运转民|运,暂离北疆,绕行丹霞关,乔扮成寻常百姓,以举家南迁为由。押护粮草原本就是各族人的职责所在,然而起初,各家掌事都觉此信来路不明,并未立刻组织动身。”
“为何?”
“因为信中并没有加盖你们烈家军的军印。”老人低哑道,“战时,烈元帅曾与十八骑各族掌事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凡粮运,需加盖军印,方可放行。多年来,一直未变。于是,正当各族犹豫不定,一封加盖了军印的秘函随即追送至焉氏一族,再由焉家的长老亲自合印,转递各族掌事。于是,这趟运粮南迁才真正启程。我记得,那一天是云州初雪。”
二爷浅浅点头,云州初雪……便是烈家军拔营启兵九龙道的那一天。
老人又道,“原本我等以为这就是一趟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战辎押护,却没想到……三千族军押送的根本不是什么烈家军的战辎,而是我们自己的命。那条举家南迁的运粮路,从北疆一路延至西北丹霞,走的全是寸步难行的戈壁,人迹罕至,飞鹰难寻。等我们终于将粮辎安全押运至丹霞关口,等来的却已经是九龙道惨败的消息……”
老人说到这里,话音稍显哽咽,抹了一把眼皮,这才继续,“直到那一刻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封催粮信是要挽救燕云十八骑最后一批族人的——以‘运粮’之名逼留守族军迅速南迁,敕令全族动身,不得留下一人,走的还全是无人问津的苦路,只留下无数座没人的空庄子供鬼门铃刀前往血洗。若是没有那两封加急信,我想各家早已亡部,也就不会有今日你我的重逢了。”
二爷低低地“嗯”了一声,难怪后来他差人搜罗旧部,得来的全是十八骑各族被血洗的噩耗——想是高凡故意放出的风声。九龙道一战后,他必然派鬼刀前往各族下过黑手,正因为那两封未雨绸缪的催粮信,各家留守族部才幸免涂炭。
又是这样一只在暗中周旋、拼命施救的手……
与他们一路所遇经历相似,总有这样一只手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救他们出火海,同时还试图掀开高氏党羽铺展在南朝江山那张只手遮天的巨网。
“敌人暗中血洗十八骑族部,却没有找到你们,为了斩草除根,必然穷追不舍。你们逃难西北的那段日子,不好过吧?”
这句话像是一下戳到了老人心里的痛处,就见他眼神一黯,沉默不语。
二爷心思幽微,立刻觉出老人黯淡的眸光中透出的隐意,遂安慰似的笑了笑,“老人家,您何必烦忧呢?燕云十八骑本就是父亲择优选录,虽然集各家所长,同仇敌忾,却也不是打小同气连枝,只因志向相合,才甘愿挂在父亲麾下的。真到了攸关族运的生死关头,出现分歧,也是常事,您尽可不必挂怀。”
老人略显震惊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二爷了然一笑,“不然,以您德高望重的地位,作为全族之长,又怎会在此举族东迁之际,甘愿留守驻地,躲在这狂风谷的碑林深处,就为一句‘二将军伤重不治’就甘心铤而走险,却在此前一面都不愿见我。”
“我……”老人低下头,气馁无助地攥紧拳。
二爷抬手按在厚厚的那本亡兵册上,轻声说,“当年逃难西北的留守族军应是在那一战后遭过大难,真正最后活下来、甘愿蛰伏在此忍辱负重的族人们,所剩无几。”
老人忍不住了,恸哭起来,人一歪,双膝重重砸地,跪在二爷面前。
“二将军,是老朽无能……无能啊……没能帮您保住逃难而出的所有族军……”
老人朽若锈槁的哭声穿梭于碑谷,途径深林的孤雁闻声悲鸣。
那一瞬,凄风过耳,衰草无声。
二爷躬身扶起老人的手臂,将他扶起,安慰道,“不怪您。十三年,往日兵碑已成残录,您甘愿留此,以枯骨守灵,这本亡兵册里,每一笔落下都是遗憾。俞世祖,您已竭力为烈家军保下了燕云十八骑这最后一支血脉,季卿感恩不尽,亡兵录在您这就此绝笔,剩下的兵碑,我来。”